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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茅屋

2024-10-04 09:12:21 作者: 李佩甫

  這是一個靜謐的、很少有外人知道的小院。

  小院隱在果園的深處。秋了,蘋果開始有香味了,在秋陽的映照下,一樹一樹的果兒泛著青色的亮光。有雀兒在果樹上飛來飛去,從這個果兒上跳到那個果兒上,枝頭微微地彈動著,彈出一片雀兒的「啾啾」。在果枝的縫隙里,在一排排果樹的後邊,若隱若現地透出一個小院落來。

  那院門很舊了,是那種老式的雙扇門,門板上黑污污的,帶著雨水留下的陳年污跡,看去,顯然是從舊房上拆下來的。院牆有一人多高,舊磚砌的。院子裡歇著一架葡萄,那葡萄也已很有些年數了,一身鐵黑色,樹身虬虬蚺蚺,蜿蜒向上爬去,爬出一片片遮蔭的老葉,那葉兒經了初霜的浸染,葉邊已泛紅了,葉下垂著一串一串的葡萄。葡萄架下有一石桌,石桌是舊碾盤改的,還有兩隻舊日的小石磙,權且做了石凳。葡萄架的後邊有三間茅屋,是麥草苫的。總共三間草房,還有一間是單獨隔出來的,也單獨有一個可以進出的門。門都是單扇,窗戶呢,也仍是舊式的格子小扇,很有些寒磣的樣子。

  進門就可以看見那隻破舊的洗臉盆架,架上放著一盆清水;靠里,擺著一張舊辦公桌,還有幾張簡單的床鋪,一些木椅之類……牆上糊的是一些過期的舊報紙,報紙因有些時日了,泛黃。更靠里一些,單放著一張床,是草床;床前也是一張舊桌,舊桌旁擋著一架舊式的立櫃,立櫃外邊是一張簡易的木製躺椅,躺椅上半躺半靠地坐著一位老人。老人半眯著眼,兩隻手攤放在躺椅的扶手上,默默地躺靠在那裡,仿佛是睡去了。在他的呼吸里,竟然散發著一股股草的氣味,那氣味是各種青氣雜合出來的,瀰漫了整個屋子,顯得非常濃烈、獨特。老人的臉是國字形的,臉上的皺紋卻是弧狀的,一條條皺褶像漣漪一樣四散開去,顯得人很平和;可他的眉毛就像是硬板刷一樣,濃濃、硬硬的,看去不怒自威,這人就是呼天成了。在呼家堡的今天,家家戶戶都住上了兩層小樓,村里自然也有許多豪華的各種規格的接待室、辦公室,辦公樓就更不用說了……然而,只有這裡才真正是呼天成辦公的地方。

  如果細細地觀察,就會發現,茅屋雖然破舊,裡邊卻有著較現代化的裝備。外間,在那張舊木桌上,在一塊舊毛巾的下邊,悄悄地擺放著兩部電話機,一隻是紅色的,一隻是黑色的,那紅色的是外線,那黑色的是內線,那電話隨時可以撥通中國乃至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在那些簡易床鋪的下邊,隱隱可以看見裝有暖氣設備的管道和一排排鐵製的暖氣片;在門的後方,在一個很不顯眼的地方,還擺放著一台可以控溫的電熱飲水機和一些茶具。裡間,也是有床鋪的,床上鋪著藍格格的粗布床單;就在那粗布床單上,放著一隻進口的十七波段的收音機,那自然是收聽新聞用的;在被舊立櫃擋著的一張舊辦公桌上,還有一隻白色的電話機,那是一隻專線電話;在立櫃外邊,放的是一對木製簡易沙發,在沙發中間的小茶几上,放著一隻在十五公里範圍內有效的對講機,如果他要說什麼的話,在幾秒鐘之內,他的聲音就可以傳遍呼家堡的任何一個地方……老人也並沒有睡去,偶爾,他的手指會微微地在木製躺椅的扶手上彈動一下,當他手指彈動的時候,就會露出壓在他手心下的一隻小鑰匙,那是一隻看上去很普通的鑰匙,只不過有些精緻罷了。然而,卻沒有人會知道,這其實是一台「奔馳500」的車鑰匙,它價值一百二十多萬呢!

  今天是老人的生日,是他的六十大壽。可他卻默默地躺坐在這裡,整整一天了,誰也不見。在這一天的大多數時間裡,他似乎都在把玩那隻小小的車鑰匙。他特別喜歡鑰匙貼在手指上的那種感覺,那涼是光滑的、沁人的、有肉感的。那隻明鋥鋥的車鑰匙在他的手心裡跳躍著,給他帶來了圓潤的、絲絲縷縷的愉悅。有時候,他把它扔起來,聽落在桌上的那聲「當」的脆響;有的時候,他又把它拿起來。用力地貼在臉頰上,在臉上印出一個橢圓形的印痕,他喜歡這樣。可他的心卻並不在車鑰匙上,他的心是在漫長的六十年中遊蕩……

  日子很碎呀,不是嗎?日子是一天一天走過來的。呼家堡雖說地方不大,可也費了他四十年的心血啊!在這四十年中,他先後有過七次危機,那七次,每一次都讓他絞盡了腦汁,可他終於還是走過來了,他創立了一個新的呼家堡,一個在豫中平原赫赫有名的呼家堡。他值呀!可他的思緒卻時常出現恍惚,有時候,他會驀地睜開眼來,眼裡透出一絲警覺,像是突然發現了什麼……而後他又慢慢地閉上眼睛,重新回到平靜中。是呀,有些事情是可以言說的,能說的都在這塊土地上矗立著;而有些事情是不能言說的,還有些事情是他不想言說的,那些事情都裝在他的腦海里,在閒暇的時候,它會悄悄地溜出來……他也常常憶起童年的一些往事,那往事是零碎的、一片一片的,不知怎的,當靜下來時,就會陡然蹦出一片來……在一個場光地淨的日子裡,他看見他和一些八九歲的娃子在場裡玩「中狀元」。那時候,「中狀元」是鄉下孩子獨有的遊戲。娃們在光溜溜的場裡脫下一隻破鞋,而後鞋尖對著鞋尖豎起來,壘一個小小的寶塔。於是,孩子們就排成隊,手裡提著另一隻破鞋去砸那「寶塔」,看誰砸得准。每砸倒一次,娃子們就喊:「中了!中了!」接著重新再壘,壘了再砸。那時候,他中了多少「狀元」哪!那破鞋像箭一樣地甩出去,甩出一股子腳臭氣,在翻飛著腳臭氣的場院裡,娃們齊聲高喊:「中,中,中狀元,騎白馬,戴金冠!」……想起童年裡的這段往事,他抬起手,輕輕地拍了拍頭,默然地笑了。這時,他的笑里顯現出了少有的慈祥,他臉上的皺紋也像花一樣的舒展開去。而後,他慢慢地坐直身子,學著童年的樣子,把那隻鑰匙用力地投了出去,只聽「噹啷」一聲,鑰匙準確地落進了門旁的洗臉盆里……

  聽到響聲,村秘書楊根寶走了進來。這是一個十分機靈的年輕人,他在門外已站了一會兒了。他跨進門來,先是立在門旁,輕輕地叫了聲:「呼伯……」呼天成仍是眯著眼,在那裡半躺半靠地坐著,也僅僅是「嗯」了一聲。楊根寶卻馬上走到水盆前,在清水裡擺了幾下毛巾,三下兩下擰出了一個毛巾把,又快步走到呼天成身邊,把毛巾抖開,遞到了他的面前。

  呼天成睜開眼來,接過毛巾在臉上擦了幾下,又隨手把毛巾遞還給他,淡淡地問:「走了?」

  楊根寶趕忙說:「走啦,走啦,客人都……送走了。還剩一個……」說著,看呼天成坐起來了,年輕的村秘書笑著說:「呼伯,我今天可真是開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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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天成看了他一眼,也淡淡地笑了笑,說:「咋呼啥?你開啥眼了!開屁眼了吧!」

  楊根寶迅速地看了呼天成一眼,他有點不好意思了。啊,這是個最值得驕傲、最值得自豪的老人,他的輝煌是很多人窮其一生都無法達到的。可他從來沒有驕傲過。他的話總是很含蓄,無論什麼時候都裹著一層讓人無法看清的東西……村秘書撓撓頭,「嘿嘿」地笑著,趕快從衣兜里掏出一個小本本來,念道:「呼伯,我給您匯報匯報,今天……」

  呼天成擺了擺手,說:「我知道,你不用念了。」

  村秘書一愣,一時不知該說什麼了……

  呼天成輕輕地拍著頭,說:「根寶啊,我給你一個學習的機會。你說說,他們是來看誰的呢?」

  村秘書用試探的語氣說:「他們……可都是來給您老祝壽的呀。」

  呼天成閉上眼,輕輕地搖了搖頭,說:「也是也不是。我看,主要是為兩個字,兩個字呀。說得好聽一點呢,是為了『進步』……當然了,情義也是有的,不能說沒有。人嘛,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搭鋸見末呀,但主要是為兩個字。」

  村秘書問:「呼伯,是哪兩個字呀?」

  呼天成沉吟了片刻,沒有說是哪兩個字,只是很含糊地說:「是有所圖啊。」

  村秘書說:「呼伯,他們都說……」

  呼天成眯著眼說:「想見我?我知道他們想見我。根寶,人心不足啊。他們想見我,都是有想法的。他們都是人才,難得的人才呀,不然,我也不會……我是幫過他們,我還會幫他們的。可我也有我的原則,我的原則是,於呼家堡有利的事我干……」

  村秘書趕忙說:「呼伯原則性強,我們得好好學呀。」

  呼天成斜了他一眼,說:「猴,你也燒稈我呢?」

  村秘書忙說:「不敢,不敢。我哪敢呢?我是真心話。」

  呼天成不再說什麼了。停了片刻,他問:「邱建偉來了吧?」

  村秘書說:「邱處長來了。他還說,以後年年都要來。」

  呼天成微微地笑了笑,說:「那是個聰明人呀。」

  村秘書又匯報說:「劉局長沒走,在這兒等著見您呢。」

  呼天成沉吟了一會兒,搖了搖頭,好久才說:「……副了多年,想當正職,想叫我給市里說說話。我一個刨地球的,不是不能說,說多了也不管用……還是不見吧。」

  「馮總編也想見您,一再地讓我捎話……」村秘書弓了弓身子,說。

  呼天成拍了拍腦門:「雲山是個好人,只是黏了一點。可用而不可大用……再說吧。」

  村秘書又用試探的語氣說:「那,范行長……」

  呼天成忽然直起身子:「小范也來了?」

  村秘書說:「來了。非說要見見您,說一定得給他安排個時間。臨上車還說呢……」

  呼天成笑著說:「炳臣呀,人呼呼啦啦的,也算是一角子將。有豪氣。好,過一段時間,我見見他。」

  村秘書接著匯報說:「呼伯,大夥都想給您老祝壽,您不讓,也沒人敢了。村里一些孫輩的娃子,學前班的,想來給您老磕個頭,這您總不能不讓吧?」

  呼天成睜開雙眼,看了看楊根寶說:「是你組織的吧?」

  村秘書慌了,忙說:「不是,不是。是孩子們想來……也可能是他們家裡人……呼伯呀,大夥對您的感情,您還不清楚?他們早就排好了隊,在街口上等著呢,您看……」

  呼天成一下一下地拍著頭,停了好久才說:「算了,別折我的壽了。咱呼家堡不搞這一套。」

  村秘書又請示說:「那,呼伯,那些禮品怎麼辦?」

  呼天成淡淡地問:「啥?」

  村秘書說:「光大蛋糕就二十多個呢!全是定做的……」

  呼天成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分給群眾吧,一個單位一個。」

  村秘書用試探的語氣說:「不留一個?」

  呼天成說:「一個不留。」

  村秘書想了想,又看了看手裡的小本,說:「哎呀,我差點忘了一件事。呼縣長先後打了三次電話,想見您,說有急事。您看……」

  呼天成身子往後一歪,重又躺在了靠椅上,他閉上眼睛,沉默了一會兒,喃喃地說:「國慶會有啥急事?不好好當他的縣長,找我幹什麼?他來了?」

  村秘書說:「本來要來的,臨時脫不開身了,特意派了辦公室馬主任來……又打電話說,請呼伯一定給他安排個時間。」

  呼天成沒有吭聲,只是很久地沉默著……

  村秘書又站了一會兒,輕聲說:「呼伯,那我走了。」

  呼天成用手一下一下地拍著頭,沉吟片刻,說:「嗯?」

  村秘書聽到聲音,立時轉過身來,望著老人……

  呼天成說:「給國慶回電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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