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節外生枝
2024-10-04 09:12:15
作者: 李佩甫
在離婚的事情上,呼國慶又錯走了一步。
他錯就錯在,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讓離了婚的妻子即刻就回娘家。離婚本來是兩人之間的事,可女人一旦回了娘家,那羞辱就成了一家人的了。
剛回去那幾天,吳廣文並沒把離婚的事透出去。一是她覺得沒臉說,二是她還抱著一線希望,她以為呼國慶還會回心轉意,他的話里還留著活口呢……可是,女兒心裡有事,家裡人很快就看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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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廣文的父親是城關鎮七里店的支書,人是很精明的。他先後當了十五年支書,好朋好友好臉面,自然有些活動能力。女兒回家來,對他來說是件大事,那是「縣長夫人」回來了。一家人自然十分高看。吳支書立馬吩咐女人:「多弄倆菜。」這本是待客的規矩,女兒出了門就是客了,何況還是「縣長夫人」。於是,當娘的就頓頓給女兒做好吃的。可幾天過去了,女兒卻越吃越少,一點點一點點的。娘看在眼裡,說:「咋貓樣?」女兒卻說:「飽了。」吳支書看著女兒,說:「算了,那邊油水大。」私下裡卻對女人說:「廣文心裡有事。」女人說:「我也看出來了,夜裡摟著丹丹掉淚哪。」吳支書說:「你夜裡問問她。」夜裡,娘就問廣文:「咋了?」吳廣文說:「不咋。」娘說:「生氣了?」吳廣文說:「沒有。」娘說:「沒有你回來幹啥?」吳廣文不吭。娘說:「呼縣長知道你回來?」吳廣文說:「他送我回來的。」娘說:「嗯?」吳廣文說:「嗯。」娘說:「嗯是個啥?」吳廣文說:「沒啥。」娘說:「是不是沒生娃?這也好說,把丹丹給她舅,再生一個。」吳廣文說:「不是。」娘說:「不是又是啥?」吳廣文說:「娘,你別問了……」說著,眼圈就有點紅。娘說:「有啥說說,也犯不上這樣。」吳廣文撲在床上,「哇」的一聲哭起來了。
第二天上午,一家至親全都在堂屋裡坐著,吳支書朝裡間喊了一聲:「廣文,你出來。」吳廣文慢慢從裡間走了出來,也就是一夜之間,眼圈黑著,人也瘦了許多。吳支書說:「廣文,你說實話,是不是已經『那個』了?」吳廣文不說話,一句話也不說。吳支書說:「你說話呀?!是不是真『那個』了?」吳廣文還是不吭。吳支書急了,發脾氣說:「廣文,你再不說實話,哭都來不及!你說,到底辦了沒有?!」吳廣文勾著頭,像蚊子哼一樣說了聲:「嗯。」一時間,全家人都成了勾頭大麥了。那恥辱最先出現在吳支書的柿餅臉上,血絲一線一線地漫上來,漫成了一個血葫蘆瓢。看起來,女兒是被退回來了。女兒成了一塊用過的抹布,人家說不要就不要了,這是多麼大的難堪哪!這,這往後還怎麼做人呢?吳支書咬著牙說:「你,你怎麼不死呢?!」接著,他眼裡先是有了淚,而後一跺腳,長嘆一聲,說:「我去找你舅。」
下午,范騾子竟然主動來了。這時的范騾子已被免職,他已很久沒有出門了,他的臉面已被那件事情輾碎,沒有臉又怎麼做人呢?他成了一頭真正的「咸騾子」,只好終日躺在床上養「病」。平心而論,范騾子並不是貪官,他給呼國慶送去的那一萬塊錢有一部分還是借的,可他撞到槍口上了!因此,在他躺倒之後,也還有人來看他,還有人說他是太老實了,連給人送禮也不會……所以范騾子是又愧又恨,愧是愧在不該去干那樣的蠢事,可愧是虛的,恨卻是實的,有目標的。那個目標就是呼國慶,他恨死了呼國慶!所以,當吳支書來找他時,他剛剛還在床上頭疼得呻吟呢,可一聽完來意,忽一下他就坐起來了,那病先就好了七分。他覺得是上天給了他一個報仇的機會,這是無論如何不能錯過的。
他一進家門,就對吳廣文說:「廣文,事兒到了這一步,你也別遮遮掩掩了,把啥都說出來吧。說出來我好幫你拿個主意。」
吳廣文不想說,她實在是羞於啟齒。范騾子就啟發說:「閨女,這裡就你爹你娘你舅,沒有外人。你說吧,你得原原本本地給我說出來,再難說的,你也得說,你不說我沒法兒幫你……」
就這樣,就像是擠牙膏似的,一點一點的,吳廣文還是把經過說出來了……
吳廣文剛一說完,范騾子眼就亮了。他瞪著兩隻牛蛋眼,一連吸了兩支煙,一拍桌子說:「閨女呀,傻閨女呀,這是個『套』呀!這都是他算計好的,就是讓你往裡鑽的呀!」
吳廣文還有些不信,怔怔地望著范騾子……
范騾子說:「他是不是早就說要去深圳?」
吳廣文說:「是。」
范騾子說:「到了那天,東西收拾好了,車票也買好了,是不是?」
吳廣文說:「是。我給他裝了兩套換洗衣服,還有……」
范騾子說:「可他沒走,半夜裡又突然回來了,是不是?」
吳廣文小聲說:「是。」
「回來就看見你和秦校長在一塊坐……是不是?」
吳廣文像蚊子樣地「哼」了一聲……
范騾子說:「閨女,這一環一環的扣得這麼緊,你還看不出來嗎?早說要走要走,他為啥突然又不走了?既然不去了,為啥中午不回家?晚上又不回?就說有事,也可以往家打個電話呀?他過去是不是也這樣?」
吳廣文回憶說:「過去……他總是打個電話說一聲。」
范騾子說:「這是個陰謀!是他早就設計好的。你還在鼓裡蒙著呢!你知道這是為啥?他是存心不要你了!他是有外頭了,肯定是有外頭了!不然,他不會費這麼大的周折……」
「閨女呀,看起來人家早就下手了。這不是一般的毒辣,這『招』是蠍子餵出來的。狠著呢!人家網早就張好了,就等你往裡鑽呢。到了這一步,你離也得離,不離也得離,離了還叫你沒話說,離了還潑你一身臭水,讓你走哪兒臭哪兒……」范騾子開始給吳廣文做工作了。
范騾子說:「閨女呀,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給他寫那『保證』,那就是證據呀!他說寫個『保證』就沒事了,那是騙你的。那是個屎盆子!就是要往你頭上扣的……不信我托個人給你問問,肯定法院裡看過那東西。心機深哪!」
坐在一旁的吳支書,聽著聽著,那臉就像是讓人扇了一樣,他沉默了很久才說:「她舅,你看咋辦吧?」
這時,范騾子沉著臉說:「大主意還得閨女自己拿。我看只有兩條路。一條,忍了,趁早別想復婚的事,那是不可能了。他要是有這個心,他就不會急著去辦手續。我敢肯定,不出仨月,准有個浪女出現,我要嗆不准,把我的眼摳了!另一條,就是告他。他不讓你活,他也別想安生!」
吳支書咬著牙說:「老丟人哪!告!就是傾家蕩產、砸鍋賣鐵,也得出這口惡氣!」
范騾子最後又特別叮囑說:「閨女,走到這一步了,你也別怕。有你舅給你做主,沒人敢咋你。你給我寫個『材料』,我給你往上遞,省市縣一齊送!不光往上遞,『人大』也送,到『人大』開會時,一個代表送一份,准叫他縣長當不成!」
吳廣文還有點不忍,囁囁嚅嚅地說:「那,告他啥呢?」
范騾子急了,拍著桌子說:「你咋還迷哪?!傻閨女,別抱幻想了,他不會再跟你過了。告啥?啥要緊告啥,啥吃勁告啥。告他喜新厭舊,告他行賄受賄,告他……你好好回憶回憶,他都收過誰的錢、收過誰的禮,要一筆一筆給他寫下來!」
吳支書也說:「寫,寫吧。他讓咱死哩,臨死也得拉個墊背的,咬也得咬他一口!」
范騾子勸道:「寫吧,閨女,人就是一口氣呀!不然,這算啥呢?落個人不人鬼不鬼的……」
女人在一旁說:「要是給他認個錯,興許……」
范騾子拍著手說:「老姐姐呀,你呀你呀,嗨!咋恁糊塗哪?人家是下狠手了,死活不要你了,你跪下喊爺也不行!」
吳支書瞪了女人一眼,說:「你別喳喳了,聽她舅的。」
話雖已說到了這種地步,可吳廣文還是沒有寫。她還抱著一線希望。她偷偷地回去了一趟,想再見見呼國慶,看他怎麼說……然而,當她帶著女兒回家後,一連等了三天,天天給呼國慶打電話,最終也沒有見到呼國慶。她明白了,那是呼國慶故意躲著不見她。到了這時,她才徹底絕望了。
當范騾子再來的時候,她咬著牙說:「我寫。」
不久,呼國慶就知道了吳廣文告狀的事。開初,他還有點不以為然,私下裡給人說:「讓她告去。告到聯合國我都不怕!」可是,漸漸地,他就覺得風頭不對了。他知道,縣委書記王華欣早就看過那份「材料」了,可他卻一直不動聲色,就像是不知道這件事一樣,既不制止,也不通氣,一任事態發展。很快,縣長老婆狀告縣長的事,成了全縣的特大新聞!一時,各種謠傳滿天飛,到處都在傳播縣長呼國慶受賄多少多少的消息。人們紛紛議論說:別人說的有假,他老婆說的還有假?!
又有人說:市紀委調查組馬上就下來了……
到了這時,縣委書記王華欣還是沒有明確態度。他只是很隨意地問了一句:「你老婆是咋回事?」呼國慶馬上掏出了吳廣文和秦校長寫的那份「檢討」,他把那張紙往王華欣的桌上一放,說:「是她干下了見不得人的事,倒反咬一口!她告讓她告了,我奉陪到底!」王華欣並不看那張紙,只皺了皺眉頭說:「這是幹什麼?很不好嘛。你別理她,讓她告去。」話雖是這樣說,可私下裡,卻有人告訴呼國慶說,最近范騾子常到王書記那裡去……還有消息說,這件事是范騾子一手策劃的,他正到處活動呢,不光是往上發告狀信,還串聯了十幾個鄉的鄉長……縣裡的班子馬上就要改選,呼國慶這會兒才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於是,他立即撥通了呼家堡的電話,在電話里,他對村秘書楊根寶說:「根寶,無論如何我得見呼伯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