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沒有麵條了
2024-10-04 09:12:08
作者: 李佩甫
呼國慶是在極其秘密的情況下,實施他的離婚步驟的。他也沒想一下子就把婚離了,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他的計劃是三年,打一場「解放戰爭」。
呼國慶的妻子叫吳廣文,師範畢業,也是從農村出來的,在縣城的一所小學裡當教師。她跟小謝沒法比,人長得一般,乾巴巴的,還是個溫性子,說也說不出個什麼,也只會教個加減乘除,哄哄孩子。一開始的時候,呼國慶並沒有提離婚的事,他一字都沒透,反而比平時回去得勤了。有一次,吃飯的時候,他對妻子說:你看,縣上工作忙,應酬也多,一天到晚累得迷三倒四的,我也沒工夫陪你,老讓你一個人在家,我這心裡挺不是滋味。你下了班,也出去玩玩嘛,跳跳舞什麼的……吳廣文說:我不去,摟摟抱抱的,有啥意思?再說,我也不會跳舞。呼國慶說:不會可以學嘛。我也不會。這樣吧,湊住機會,我帶你去學學。於是,呼國慶就抽空帶她去了兩次舞場……
此後,在長達一個月的時間裡,呼國慶沒再回過一次家。他先是藉機會考察去了,在外地待了半個多月,出差回來,他也沒有回家,而是獨自一個人開著車到小謝那裡去了。這時候,他已學會了開車,常常獨自一人開車到市里去「匯報工作」。不過,他已交代過秘書,讓他隔三差五地去給家裡打個電話,送些舞票什麼的。待他再回家的時候,發現妻子有了一些細微的變化,她在穿戴上有些講究了,走路也稍稍有些發飄,沒事時,嘴裡竟然哼出了「一二三四一……」他心裡說:很好。
這樣持續了一年多時間,呼國慶又有了新的發現。他發現妻子比以前愛說了,也都是些小道消息,從舞場上傳出來的消息:縣裡的人事安排,誰誰跟誰誰有勾扯;學校里的一些變化,哪個班裡學生如何……在她的話里,不時透出一個信息,她總是說,秦校長那人不錯,秦校長那人水平高,秦校長那人思想解放……呼國慶總是笑笑說:我也看那人不錯,是塊料。有一天晚上,呼國慶突然開車回家去了,可門卻鎖著,於是他又驅車趕到了縣城裡的一家舞廳,一看,果然不錯,妻子正跟那個姓秦的跳舞呢。從側面看,那姓秦的眼裡有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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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誰也沒有驚動,就又悄悄地離開了舞廳,心說:好,好哇。
再後,呼國慶出差就更頻繁了。他經常給家裡打個電話,說他要出去幾天。有時是一個星期。有時是半個月。初時,妻子還有些牢騷,時間一長,也就慣了。這時候,她已當上了那所小學的教導主任,常跟校長在一起研究工作,也忙起來了。到了第二年的冬天,呼國慶覺得時機成熟了,到了該攤牌的時候了。他先是秘密地去了謝麗娟那裡一趟,告訴她不要再往縣裡打電話了,要她在這一段時間裡跟他斷絕任何聯繫。其實小謝很聰明,她從一開始就沒有以個人的名義給他打過電話,每次打電話,只要他不在,她總是說:我是市政府辦公室,有個材料讓呼縣長趕快報來……連這樣的「暗號」電話,呼國慶也不讓她再打了。眼看要過年了,小謝有些不高興,就埋怨說:「你這個人就喜歡搞陰謀。攤開不好嗎?」
呼國慶說:「我也想搞陽謀,也想光明正大,可這樣行得通嗎?」
小謝說:「怎麼行不通?我就敢去縣裡,敢當眾宣布我愛你!你敢嗎?」
呼國慶說:「你別再給我添亂了。還說呢,我第一次來市里找你,你像變了個人一樣,冷若冰霜。那不是陰謀?」
小謝抱著他的頭,輕聲說:「那我也是為你好。我就看你靈不靈。你知道有多少人追我嗎?一個排都不止。你剛當上縣長,我是怕他們兩個看出我喜歡你,我怕我忍不住會流露出來。他們在組織部門工作,捏著你的政治生命哪……多不利呀!」
呼國慶說:「對呀,這不叫陰謀嘛,這是策略。」
小謝嗔怪道:「陰謀,就是陰謀。我也不知怎麼搞的。我原來可不是這樣的。我在學校的時候,喜歡唱,喜歡跳,有什麼就說什麼,喜歡直來直去。可一分到這裡,看一個個都那樣……我是被你們染的,被這塊地染的。」
呼國慶說:「手段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愛你,這就夠了。你要相信我,我用三個月的時間把這事處理好,在這三個月里,咱們不能有任何聯繫,要完全斷絕來往,你明白嗎?」
小謝嘆口氣說:「你太精明,精明得過頭了,我想,總有一天,你會栽跟頭的。可我沒有辦法,我真是太喜歡你了,包括你那些小詭計。親親,我對你一點辦法也沒有哇!只好隨你了……」
從這一天起,呼國慶說到做到,真的再不跟小謝見面了。過春節的時候,他到市里去給領導拜年,竟然也沒有去看小謝。可小謝終於忍不住了,她在大年初一那天給呼國慶掛了個電話,電話是呼國慶接的,謝麗娟在電話里流著淚說:「我想你,我想死你了……」呼國慶對著話筒,很嚴肅地說:「噢,噢噢。是這樣,上班再說吧。好不好?」謝麗娟說:「你裝什麼裝?你真殘酷!你連句話都沒有嗎?」呼國慶對著話筒說:「噢,知道了。這事要慎重。過罷年再說,行吧?」謝麗娟「砰」的一下子把電話撂了……
過罷年,呼國慶就開始放出風來,說他要跟一個企業到深圳去考察一個項目。這話在半月前就說了。可臨走的時候,他卻悄悄地藉故留下來了。那是一個星期六的晚上,白天裡,呼國慶帶著秘書和司機去了一個偏遠的鄉村,一直拖到很晚很晚的時候才往回趕。回到縣城已經快十二點,呼國慶對秘書說:「走,跟我回去,讓你嫂子下麵條!」秘書忙說:「算了,呼縣長,天這麼晚了,不去了。」呼國慶根本不容他回話,虎著臉說:「去,都得去。跟著我你還怕什麼?」就這樣,呼國慶帶著秘書和司機突然回去了。
推開門的時候,呼國慶「愣」住了,秘書和司機也都愣住了,只見他的妻子吳廣文和秦校長抱在一起,雙雙在沙發上坐著……呼國慶的臉立時就沉下來了,他一聲不吭地站在那裡,一句話也不說。屋裡的電視機仍在嗚哩哇啦地響著,正播演著一個外國的愛情片。可那一對就像是嚇傻了似的,渾身抖著,卻仍然是雙雙摟抱在一起,一動也不動地坐著,沙發很大,他們只占很小的一個角……
片刻,呼國慶回過身來,默默地擺了擺手,對愣在那裡的秘書、司機說:「沒有麵條了,你們回去吧。」秘書和司機這會兒才醒過神兒來,一個個像小偷兒似的,慌慌張張地溜走了。
呼國慶「啪」的一下關上了門,甩開手,用力地摔了兩個玻璃杯!只聽「砰!砰!」兩聲巨響,地上飛濺著一片玻璃碎片!接著,他怒聲吼道:「他媽的,欺負到老子頭上來了?!我崩了你個狗日的!」
那兩個人像傻雀一樣,這時才想起趕忙分開去,那秦校長膽都嚇破了,竟然「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他跪在那兒說:「呼縣長,你你,你你你……聽我……解釋。」
呼國慶破口大罵!整整罵了有十多分鐘……罵得他們狗血噴頭!這時,那些鄉村裡的罵人土話一下子就游到了他的嘴邊上,張口就來,用得是那樣的自如,罵得是那樣酣暢淋漓!他已經好久沒這樣罵過人了,他覺得他早已知識化了,離昔日裡的鄉村已經非常遙遠了,可他沒想到,他一下子就罵回到鄉野里去了。罵到最後,連他自己也覺得過了,就拉回來說:「解釋什麼?還有什麼可解釋的?人贓俱獲!你還有啥話說?!有多少人給我透風兒,我本來不信。可你們不作臉哪!」說著,他拉過一把椅子,在兩人面前坐了下來,故意淡了語氣說:「說吧,你們想怎麼辦吧?」
吳廣文渾身抖得像篩糠一樣,她緊勾著頭,流著淚說:「也,也沒幹,沒幹什麼,真的沒幹什麼……」
那秦校長也小聲跟著說:「沒幹,真是沒幹,頭,頭一回,就,就接,接了個吻……」
呼國慶說:「吳廣文,你別說了,你還有臉說?」接著,他用力地拍了一下茶几,喝道:「你看看,你們都成了啥樣子了?!咱們在一個縣裡工作,你,你們能不能給我留一點臉面?就是有啥,背背人好不好?你們這樣,傳出去還叫我怎麼工作,我還有臉在這裡工作嗎?!」
他這麼一說,吳廣文也默默地跪下了,兩人都跪在了他的面前。那秦校長用力地朝自己的臉上扇了一巴掌,說:「呼縣長,我錯了,錯完了……」
到了這時,呼國慶看火候差不多了,就站起身來,長嘆一聲,在屋子裡來來回回地踱步。這麼走了一會兒,他擺擺手,默默地說:「起來吧,都起來吧。」
兩人跪在那裡,像驚兔一樣地望著他,想起來,又不敢起來。呼國慶望著他們,再次用很傷感的語氣說:「起來吧……」兩人這才慢慢地站起來,又不敢坐,屁股只欠著沙發的邊……
呼國慶說:「事已經出來了,我也不難為你們。只有一條,我只要求你們給我作個保證,保證今後不再往來,唉……也就算了。」
秦校長一聽這話,就像是獲了大赦一樣,立即發誓賭咒說:「呼縣長,你放心吧,我們絕不再來往了。從今往後,你要再發現我跟小吳有來往,我就是豬、是狗,是連豬狗都不如的畜生!」
呼國慶說:「那好,我相信你。」接著,他沉默了一會兒,說:「老秦,縣長也是個人哪,我也要個臉面,你總得給我個台階下吧?這樣吧,你給我寫個保證書,簽上你倆的名字,你就可以走了。」
秦校長低著頭,沉默了很久,只見腦門上的汗珠一層層地往下滾落……最後,他說:「呼縣長,你能不能放我一馬?你要能放我一馬,我一輩子聽你使喚,一輩子保你的駕,永不反悔……」
呼國慶說:「這樣不好吧?咱們都是為黨工作的,不是為哪個人工作的。要不,我給公安局的馬局長打個電話?讓他來處理?反正已經這樣了,我就再不要臉一回……」
秦校長的頭勾得更低了,頭上的汗珠亮晶晶的,一豆一豆地往下滴……末了他說:「我寫。」
可拿起筆的時候,秦校長又猶豫了,他吞吞吐吐地說:「呼縣長,你,你叫我怎麼寫呢?」
呼國慶冷冷一笑說:「怎麼是我叫你寫呢?是你自己下的保證嘛。你是校長,是玩筆桿子的,還用我來教你?實事求是嘛,如實寫。」
秦校長雙手擂著頭,萬分懊悔地說:「真的沒幹什麼呀,真的……」
呼國慶引導說:「老秦,別的我就不說了。你半夜十二點還在我家裡坐著,這關係正常嗎?我也不要你多寫,就寫兩人發生了不正當的關係,以後絕不再犯就行了。」
秦校長咬咬牙,也只好按他說的那樣寫了……而後,他和吳廣文都簽上了名字。
夜裡,吳廣文一直坐在那裡哭……呼國慶反而安慰她說:「事已經出來了,我也不埋怨你。說起來我也有責任,整天不著家……今後改了就好,只要你能改,咱們還好好過日子……」這麼三勸兩勸,又把吳廣文勸到床上去了。
第二天上午,呼國慶拿著那份保證書,先是到了縣政府的打字室複印了幾份,而後就直接開車去了縣法院。在法院裡,他關上門對法院院長說:「日他媽,真是沒臉見人了!你看看吧。」說著,把那份「保證書」遞了過去。
院長一看,立時就炸了!說:「這姓秦的是吃了狗膽了?敢日到縣長頭上!收拾他!」
呼國慶長嘆一聲,說:「算了,一個縣裡工作,傳出去影響不好。再說,鬧起來還叫他們怎麼活呢?我吃個啞巴虧,算了。你把這事給我辦了吧,要不一想起來就噁心……」
院長遲疑著問:「你是說……」
呼國慶說:「你看呢?我聽聽你的意見。」
院長說:「這還咋過?離了吧!」
呼國慶說:「你說離?唉……啥法哩?離就離了吧。不過,這事你可得給我保密,不能傳出去,傳出去鬧得沸沸揚揚的,說不定有人會自殺……你悄悄地把事給我辦了吧。」
院長說:「好好,你別管了。」
事辦到這一步,一切都是在預料之中的,應該說是非常圓滿了,可呼國慶要更為圓滿。十點鐘時,他又回到家裡,回頭就往床上一扔,連連嘆氣……妻子吳廣文還在鼓裡蒙著呢,見他這樣,戰戰兢兢地偎過來,問他怎麼了?呼國慶說:「沒臉見人了,我是沒臉見人了!傳得沸沸揚揚的,整個縣政府都知道!」接著,他先罵司機,後罵秘書,說是養了一群白眼狼!還拼命地揪自己的頭髮!
見他這樣,吳廣文慌了,一時也沒了主意,只流著淚連聲問:「你說咋辦?你看咋辦呢?」
呼國慶坐起來,又長長地嘆了口氣,說:「人言可畏呀,一個小縣城,就那麼些人,誰不知道誰呀,咱仨都在這兒,又都擔著職務,往後咋見面哪?現在只有兩條路可走了。一條是,我不當這個縣長了,我調走……」
吳廣文驚恐地望著他,說:「這……還有呢?」
呼國慶說:「要不,你調走?」
吳廣文更慌了,說:「我……不在你身邊?」
呼國慶說:「那就沒路了,只有離婚……」
吳廣文沉默了很久很久,眼裡的淚一滴一滴無聲地落下來,最後說:「那就離吧。」
呼國慶說:「廣文,你人不錯,是個好人。這些年,跟著我受委屈了。說來說去是我不好哇。這樣吧,東西呢,都歸你。丹丹在她姥姥家住著,孩子跟她姥姥有感情了,就讓她還跟著姥姥吧。你要是真不想要,就給我送回來,孩子還是咱們的嘛。咱呢,先把事辦了……我給你請幾天假,你先回娘家住幾天,避避輿論。回頭也許咱還可以……」說到這裡,呼國慶不說了。
這時的吳廣文愧恨交加,已心亂如麻,一點主意也沒有了。呼國慶怎麼說,她就怎麼做。呼國慶親自開車,一路上好言勸解把吳廣文送回娘家去了。
可呼國慶沒有想到,就是這個尾聲的「圓滿」,圓出事情來了,圓出了一個大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