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8:35:37 作者: 楊東明

  孟嫻騎自行車到台里的路上,覺得頭昏腿軟。「國氏」已經吃到了第十天,一粒米也不曾人口,難道身體挺不住了麼?可是那位苗條的體操名將天天在電視上說,我特別依賴它,人家在高低槓上翻來翻去都不軟,難道自己騎個車子就會發軟麼?

  這樣想了,就該怪宋家寶。他半夜兩點才回家,說是生意上的事兒,忙。孟嫻一直等到宋家寶回來,才和他一起睡。他腦袋一挨枕頭就鼻息如雷,孟嫻卻一直沉在半睡半醒之間。此時頭昏腿軟,怨不得別人。

  孟嫻一到辦公室,主任穆劍白就進來問說,小孟啊,你們那個片子編完沒有?孟嫻多了個心,回道,穆主任,還差一點。穆劍白皺了皺眉,咋這麼拖拉呀,一個小時以後能看吧?孟嫻只得答道,差不多。

  

  想到「海蜇」講的當事人登門拜訪過穆劍白,孟嫻真怕這位主任看完就槍斃。穆劍白前腳離開,孟嫻後腳就打電話呼「海蜇」。從八點半到十點,孟嫻呼了七八次海蜇」卻像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一樣,就是不回話。

  十點半,桌上的電話叮鈴鈴響。孟嫻鬆口氣,趕忙去接。話筒里卻是穆劍白的聲音,喂,小孟,編好了麼?孟嫻遲疑了一下,未及作答,那邊接著說道,沒有編完就把毛片拿來看,我在審片室等你。

  孟嫻只好拿起帶子,惴揣地上了審片室。穆劍白正襟危坐,見孟嫻進來,只點點頭,從緊閉的嘴唇里吐出兩個字,放吧。

  審片室只有他們兩個人,機器一開,四隻眼就盯在了屏幕上。穆劍白靜得出奇,孟嫻卻時不時唉唉地嘆口氣。得,大腮幫。得,粗脖子。得a高胸凸肚子……自己的圖像一出來,孟嫻就在心裡罵,「海蜇」這個小矬子真沒治,瞧瞧,瞧瞧,告訴他機器舉高點兒,舉髙點兒,他還是給你仰拍,拍得人都沒個樣子了!

  片子放完,穆劍白從椅子上站起來,點著一支煙,踱了又鍍。那硬皮鞋底就像在孟嫻心裡蹭。孟嫻於是在肚子裡急急地編著詞,主任如果說槍斃,就和他糾纏糾纏!

  穆劍白忽然一頓,把步子停下來。小孟,很好嘛,這個片子很好很及時。只是,題目是不是改一改。添兩個字,(警惕,不許把行業位置變成行業特權》。這樣,在語勢上更有力。

  孟嫻喜出望外,連聲道,好好好,這樣改了好。

  穆劍白當即在發稿單上簽了字,這是個以小見大的典型事件吶,意義絕不止是一個小郵遞員弄權的事,它反映出一種普遍存在的社會心態。明天的「焦點時空」,一定播!

  穆劍白簽完字正要走,「海蜇」咚咚地撞進來。穆主任,阿嫻,你們果然都在這兒。孟嫻埋怨道,你溜哪兒去了,我呼了你七八次。「海蜇」翻她一眼,我能回機麼?我那會兒正陪著林台長在廣州大酒店吃早茶。穆劍白笑了:「海蜇」你面子大,台長親自請哦。「海蜇」笑笑,不是台長請,有人出血,市郵電局的孫局長做東,還有省委宣傳部的靳處長。穆劍白的臉頓時變成一張曝光不足的膠片,悶聲道,那姓孫的是什麼意思呀?「海蜇」說,孫局長不是找過你嗎,還不是不想讓咱們播。孫和靳處長是老同學,林台長就給了面子。姓孫的也有難處,正考察他呢,要提到省局做二把手……「海蜇」話沒有說完,穆劍白「啪」地一掌拍在桌子上,不像話!林台長什麼意見?「海蜇」愣了愣,穆主任,你——,林,林台長讓給你說說,這個節目還是不播的好。

  穆劍白聽了,一言不發,把門一甩,逕自走了。

  孟嫻第一個念頭是,片子白做了,自己的那些圖像也播不出去了。第二個念頭是,真糟糕,把人家楚楓的錢也花了,這可怎麼辦?

  孟嫻看看「海蜇」「海蜇」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正低著腦袋從提袋裡摸一件東西。孟嫻忍不住說,喂,你說咋辦吶?「天下」那邊怎麼交待?

  「海蜇」奇怪地望望她,有什麼交待?「天下」的郵路不是已經通了麼。

  孟嫻張了張嘴,沒說出話。「海蜇」把一個硬皮冊子遞過來說,拿好了,這是孫局長特意讓帶給你的,別給外人瞧見。

  孟嫻打開看,是去年全年的紀念郵票和特種郵票冊。「海蜇」湊過來說,這可是好東西呀,越放越值錢。你看這四張「中華鱘」,票面不過塊把錢。過些年可就不是這個價啦。那一年的猴票,每張都賣到了幾千塊!

  孟嫻用報紙把郵冊包好,夾著它回辦公室,就覺得胳膊窩裡沉甸甸的,似乎分外的重。路過主任室時,聽到穆劍白在對著電話大呼小叫,林台長,要是這樣,以後新聞綜論部的每個稿子都呈送你親自審定簽發好了!??上午剩下來的時間裡,孟嫻一直揣惴不安,仿佛自己犯了什麼錯,要等待處理似的。好不容易挨到十一點半,拿好郵冊就要走,電話鈴卻響起來。

  喂,請找一下孟嫻女士。話筒里那個重金屬音一聽就是楚楓,孟嫻答道,我就是,楚總,你有什麼事?楚楓說,給你提供個信息吧,你看能不能做節目。我們「天下」兼併了「紅星」啤酒廠,鄉鎮企業吞掉了大型國有企業,你看有沒有報導價值啊?孟嫻連連叫著,太好了,太好了,這可是改革中的焦點和熱點!什麼時候能安排我們採訪呀?楚楓說,我的車就在大廈門前等著你,你下來就行了。

  孟嫻從十二樓的窗口往下瞧,果然看到那輛黑色的寬體轎車停在下面的廣場上。

  正是下班時間,台里的兩輛大交通車就停在大廈門前,等著人陸陸續續地來登車。孟嫻從大廈里出來,遠遠地看到楚楓在卡迪拉克前招著手。孟嫻就揚起手,喊出個長長的「餵——」

  新聞部的黃藝玻正好隨著孟嫻一起出來,於是好奇地問,孟老師,你喊誰呀?孟嫻向那邊指指說,一個朋友。這一來,黃藝璇看到寬大的卡迪拉克和高大魁梧的楚楓了,她脫口叫了聲,哇,好靚的車,你傍上大款了?盂嫻說,哪兒的話,一個工作上的朋友。

  孟嫻往車那邊走,黃藝逋卻笑眯眯地跟過來。孟嫻和楚楓握了手,就要上車,黃藝鏇卻說,孟老師,不替我介紹一下啦?孟嫻笑笑,唔,介紹一下,這位是「天下」集團的楚總,這位是咱們省台的新聞播音員小黃。

  黃藝璇將指尖伸過去,讓楚楓握了一握,換回一張楚楓的名片來。黃記者,有空到「天下」去玩兒,楚楓開車前還向黃藝璇擺了擺手。車開走了,孟嫻從後視鏡里看到黃藝璇仍站在那裡向他們望。

  坐在車裡,孟嫻說,楚總,上了你的車,我可就全聽你安排啦。楚楓說,知道你時間緊,我也來個緊安排,中午到我們廠去,就在廠里吃飯,順便把廠子也看了。下午到「紅星」廠去,看看我的新領地。晚上呢,正好企業家俱樂部有聚會,我帶你一起去認識認識朋友們。

  「天下」啤酒廠坐落在視野寬闊的郊區,遠遠地就看到陽光下一排巨大的發酵罐猶如太空梭一樣閃著銀色的光。在秋收後的田野中列陣而立的是整齊的廠房,那昂然挺立的姿態中,透出一派勃勃生機。孟嫻禁不住說了聲,哇,是這個樣子呀。楚楓接道,孟記者,你想我的廠是什麼樣子呀?孟嫻說,我想鄉鎮企業嘛,幾間平房一個大院子,裡邊支著幾個大鍋。楚楓笑了,剛開始比那還慘,我弄來一堆舊閥門舊機器,就那麼堆在麥茬地里。農民們都說完了,賣老祖先留下的地換來的錢,都叫這戴眼鏡的傢伙打水漂玩啦盂嫻由楚楓領著,按照生產流程從最初的糖化車間看起。煮沸的大麥芽汁在旋轉的容器中發出淡淡的清香,孟嫻探頭看看說,我也會造酒,就用我們家的瓷盆做糯米甜酒。楚楓點點頭,最初的啤酒也就是那一類家釀的穀物汁罷了。公元前三千年的古埃及壁畫裡,就畫著人們把麵包屑放到缸里,然後加上水,就那麼釀成啤酒了。古巴比倫的楔形文字中,也有此類記載。

  孟嫻說,那我和你一樣也是鄉鎮企業家。

  楚執說,不,你是家庭企業家。

  孟嫻開心地笑,覺得楚楓這人很有意思,又博學,又幽默。

  順著旋梯下來,他們進了庫房。這是什麼,是芝麻餅麼?孟嫻好奇地望著地上的一包壓成餅狀的東西。楚楓拿起一塊來,在手上碾著說,這是蛇麻花。你瞧,它的生命被壓縮在這裡了。在啤酒汁中,它就會舒展開來,啤酒才有了清爽的苦味和獨特的芬芳。所以人們說,啤酒花,是啤酒的靈魂吶。

  孟嫻拿起一塊來,仔細地看了又看。乾枯的綠意里,夾著斑斑駁駁的金黃。孟嫻心中暗自感慨,屬於花的一份憂鬱的苦居然是他人品味不盡的韻香,對花來說真不知是喜還是悲……

  沉入冥想的孟嫻隨著楚楓來到濾酒間,鋪了水泥地坪的院子裡高聳著幾個飛彈形的清酒罐。楚楓搬出一張小桌,攤開幾包滷菜說,中午咱們就這樣隨便來一點兒,晚上還有企業家倶樂部的聚餐會。孟嫻歉笑道,你知道,我還在打持久戰呢。楚楓說,那個「國氏」啊?停了吧,折磨自己幹什麼。孟嫻望望楚楓,就拿起塊滷雞翅啃起來。事後想想也奇怪,怎麼堅持了那麼久,他一說,就開了戒。

  楚楓站到清酒罐下,把一個亮晶晶的銅開關打開,潔白的泡沫即刻將他手中的量杯注滿了。阿嫻,喝了它,這才是真正的扎啤,這樣的啤酒,你在任何酒店裡都喝不到。

  一種從未有過的清洌浸潤著孟嫻的身心,蛇麻花的苦韻就在舌際留駐,給人以沉迷的微醺。孟嫻不知不覺地喝完了它,也在不知不覺中與楚楓以名姓彼此相稱了。

  午後,楚楓駕車駛往「紅星」廠。孟嫻的記憶中並沒有什麼「天下」,卻早就有了「紅星」。孟嫻記得小時候,父親一見桌上有了好菜,就把一塊錢在桌上拍響了對孟嫻說,小嫻,去,給爸買瓶「紅星」。藍天下托著一個五角紅星,那醒目的商標紙給孟嫻的印象太深了。

  「紅星」廠區就像一座被主人遺棄的大莊園。頹破的車道兩邊,高大的法國梧桐猶如老人似的佝僂著腰,正對著花壇的辦公大樓掛著斑駁的水跡,像是件灰色的舊風衣。楚楓從嶄新的卡迪拉克里出來,指著偌大的院子對孟嫻說,嗯?隨便走走吧,現在它都是我的了。

  於是,他們就並肩在人跡杳然的廠區信步而行。孟嫻很快就發現,「紅星」廠的規模和氣勢都遠遠在「天下」之上。她不明白,「紅星」怎麼會敗在了「天下」手裡。

  繞過成品灌裝車間,孟嫻指著樹木掩映著的一處小園林庭院問,那是什麼地方?楚楓說,唔,是產品檢驗所。兩個剛走上迴廊,就聞到一股誘人的烤肉味,孟嫻說了句,喲,這兒做飯呢。房間裡即刻出來幾個女人,盯著他倆厲聲道,喂,你們幹什麼!

  楚楓視而不見,只管往裡走,兩個小伙子聽到有人進來,抬起頭望。原來,地上擺著個大功率電爐,電爐上架著個鐵板,散發著香味的一塊塊肉條悠然在鐵板上滋滋作響……

  哎哎哎,幹什麼你們!兩個小伙子瞪著眼站起來,手裡掂著喝了一半的啤酒。

  楚楓把眉皺成一團,你們怎麼能用這東西,這得費多少電!

  嘻嘻,這傢伙管得倒寬。幾個男男女女笑得很響。

  楚梘有些尷尬,孟嫻說,我們是「天下」來的,他就是「天下」的楚總。

  幾個人打量著楚楓。

  噢,你就是楚總。

  真的假的?

  哎,咱哥們兒以後都是「天下」的人了。

  楚楓陰沉著臉上前,把大功率電爐的插頭拔下來,然後一言不發地轉身走出去。

  剛出門,屋裡就發出一陣嬉笑,一個男人的聲音尖得刺耳,插上去插上去,誰當廠長還能管得住老子吃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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