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8:35:23 作者: 楊東明

  8月底的一天,夏倩倩要去機場接一個人。

  

  趙公元打開「的士」的車門,夏倩倩坐進去後,他也習慣地坐上了。

  「你,也去?——」夏倩倩遲疑地說。

  「怎麼,不要我陪你?」趙公元有些奇怪,這一段時間他們總是形影不離的。

  「那,你去去也行。」夏倩倩顯然不好讓他再下來。

  在機場等那趟班機,大概用了十幾分鐘。夏倩倩一反常態地不說話,她不遠不近地站在趙公元旁邊,矜持地一遍又一遍地看著表。

  機場出口漸漸走出了提著箱包的人,夏倩倩踮起腳,腦袋左一下右一下地晃著往人群里看。

  「阿黃!——」

  夏倩倩的聲音聽起來像在親熱地叫一條小狗,接下去是髙跟鞋踢踢踏踏的響聲,夏倩倩就拖著那響聲一顛一顛地往前跑。

  把夏倩倩抱在懷裡拍了又拍的是一位慈祥的矮個男人,一圈銀髮像個套子一樣環套著他的頭,耳朵以上卻是光的,猶如倒扣的球皮。

  趙公元呆呆地站在那裡不知說什麼好,只是臉上掛著笑。

  「這是黃老闆。」夏倩倩挽著那老頭的臂肘向趙公元做著介紹。

  「黃老闆。」趙公元恭敬地彎了彎腰。

  「阿黃,這是我請的保鏢趙師傅。」

  「唔。」

  黃老闆眼皮動也不動,只從鼻孔里哼出口氣?趙公元就有些後悔,恨不能把方才那一躬收回來。

  回去的時候,黃老闆和夏倩倩坐進後排座,趙公元在前排與司機為伍。往前看時,他總是看到後視鏡里黃老闆那張臉。臉是黃黑而又乾枯的,猶如放久了的大番薯,眼睛卻大而亮,嵌在凹陷的深眼窩裡,整個人看上去就像只瘦小的馬來猴。

  「餅屋生意好啦?」黃老闆是地道的老廣腔。

  「不錯呀,托你老的福啦……」夏倩倩嬌聲地回著,絮絮地把店裡的開銷進帳講給對方聽。

  「行啦行啦,別給我講這些。那是給你的店,隨你怎麼搞——」黃老闆把手從夏倩倩身後攀過去,輕輕拍著她的背。

  趙公元的耳朵里「嗡」了一聲,再後來他們說些什麼,趙公元都沒聽進去。他只聽明白了一件事,「夢巴黎」餅屋是這個馬來猴給的。

  晚上,三個人都宿在新都飯店。趙公元還睡在他的那間房子裡,黃老闆則進了夏倩倩的那個大套間。

  …趙公元好像身上生了虱子,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滾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趙公元穿戴整齊,堅決地拍響了隔壁的門。

  「夏經理,夏經理!」

  過了好一會兒,門才打開。

  是披著睡衣的黃老闆。睡衣的腰帶鬆鬆地挽著,敞開的上領口處露出癟癟的胸和乾柴似的鎖骨。

  「夏經理還在睡。」黃老闆打個哈欠。

  趙公元不能想像夏倩倩把頭放在那樣的鎖骨上。

  「我找夏經理。」趙公元重複著。

  黃老闆像門帘似的被推開,夏倩倩從他身後走出來。

  「阿黃,我處理一下就回來,你再迷糊一會兒。」夏倩倩把那男人扳過身。

  夏倩倩就進了趙公元的屋。

  那件真絲睡衣是半透明的,曾經熟悉了的肉體又變得遙遠而陌生。

  「你,你要我怎麼樣?——」

  夏倩倩說著,拉住他的手。

  堵在心裡的那團怒不知何處去了,趙公元忽然像個孩子一樣委屈得要哭。

  「對不起,學校要開課了,我不能再在這兒干。」趙公元有些惱自己,他把手甩開,竭力提高了嗓門說。

  「他還要走的。……你不是說要辦停薪留職,或者乾脆辭職麼?」

  夏倩倩和顏悅色地望著他。

  趙公元不再說話,眼睛也不向夏倩倩望。

  「那好吧,你稍等。」

  夏倩倩轉身出了屋。

  再轉回來時,她手裡拿著精緻的小手袋。

  「你在我這兒幹了四十天,按月薪五百元算,應該六百六。」

  紅指甲把一百元的票子點出十張來。

  趙公元用三個指頭拿住六張票子,輕輕甩下四張去。

  「都拿著。」

  夏倩倩說。

  趙公元卻轉了身再沒回頭。

  走上街,車和人都流水似的來去。

  那真是一條古怪的河,河中的水有的上行有的下淌,全都與他倏爾相逢又倏爾遠去,只剩下他立在那裡,似一塊孤零零的礁石。他茫然地踱進一家酒店,店裡正賣著粵式早茶。

  小姐問他要什麼,他只說:「酒,酒。」

  他是不能飲的,腦袋很快重起來,像一個多餘的拖累。口袋裡有錢,他本想拼命地吃,拼命地喝,不知怎麼地就想起了蘇小茹。他不吃了,他站起來走,他把剩下的錢點著,點著……五百多,還有五百多,他溫情地想,夠買一個24K金戒指。

  他要把它戴在蘇小茹的手上,然後久久地吻著,求她嫁給他。他蹣跚著走到店門口。

  門前停著一輛三輪車,有兩個人正往車上裝空酒瓶和包裝盒。趙公元經過時,那兩個人盯著他,低聲說著什麼。

  趙公元依舊朝前走,一路上只覺得身後咣咣啷啷的,有什麼響。

  忽然那車子跟上來,橫在他前面。

  「哎,老兄,火車站往哪兒走?」

  趙公元抬起頭,那張臉就在他的眼前,一個大痦子蜘蛛似的在那張臉上爬。

  趙公元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這張臉,他恍恍惚惚地正想開口,卻感到肚子上透進一股涼氣。

  他不由自主地俯在那人身上。

  那人後退一步,跳上三輪,咣咣啷啷地走遠了。

  趙公元就撲在地上,他像被開了膛的黃鱔一樣扭著身子。他努力了許久,也沒爬起來。他聽到許多腳步近了又遠了,都匆匆地行著自己的路,並不曾有誰停一停。

  「我是,助幫公司的——,誰來,幫幫我……」他臉朝下,喃喃地對著那塊硬硬的土地說。

  他模糊地想到他應該拿錢來求助,他把手伸進口袋攥住錢,卻再沒能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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