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敲門聲把趙公元鬧醒的時候，他才知道已經到了第二天，床頭柜上那個財神像挺著圓肚向他笑，讓他又想起昨日已經發了財運。

  

  「誰呀？——」趙公元用手搔著下巴里的痱子團。

  「趙經理，是我，我媽讓我來報到。」

  聽聲音是蘇小茹，這才憶起昨天對蘇琴老師許過讓她當公關小姐的話。當時不過順嘴說說罷了，沒想到這麼快就來了人。趙公元起身穿衣服，一個嗝打上來，猶自帶著昨晚的羊肉燴麵味。

  等穿戴整齊，趙公元已然派定，就讓蘇小茹來做公關小姐。既然公司有了業務，多個幫手總歸好些。

  趙公元長著一米八一的個子，配上這套出門做客的漂亮行頭，頓時就有些亮眼。蘇小茹進來，望他一下，莫名其妙地紅著圓臉低下了頭。

  趙公元在寫字檯後面坐下，然後揮揮手道：「請坐，請坐，蘇小姐，歡迎你到敝公司來。」

  蘇小茹拉了拉項鍊上的墜飾，細細地說聲「謝謝」。

  「我和你媽媽是老同事了，用不著客氣。從今天起，你就是公關部的經理，公司公關方面的事務，就由你來負責。」

  「我是……公關部經理了？」姑娘驚喜地合了一下掌，「我可以，印名片麼？」

  「當然當然。關於薪酬的發放是這樣的，蘇小姐，現在都搞改革開放，砸爛鐵飯碗，咱們公司實行的也是聘任制，沒有固定工資的。公司的員工每完成一項委託，就按委託費的百分之四十提成。譬如你攬了樁三千塊錢的生意，弄成之後就可以得到一千二百塊。」

  蘇小茹點點下頦，表示明白了。

  「明白了就成。走，咱們現在到天堂大酒店吃早茶。」

  有一千塊錢在口袋裡鼓著，也就有了大經理的氣魄。出門打了個「的」，松鬆快快到了天堂大酒店。

  蘇小茹頭次來公司報到做公關小姐，那身衣服自然公關得很。牙白色的絲質西裝套裙裹在身上，該凹的地方凹，該鼓的地方鼓。雖說人胖了些，但麵皮白眼睛大，做公關也還差強人意。趙公元軒昂著氣宇，由蘇小姐陪著進了店，就有引座侍應接了，把他們領到一個僻靜的地方落座。手心大的小籠，散散地擺了一桌，無非是些鳳爪鴨掌蝦肉小餃之類。兩人吃著，趙公元從衣袋裡取出張照片，對蘇小茹說：「你瞧瞧，店裡這會兒有沒有這個人。」

  蘇小茹四下里望望，店堂里的小姐都穿著一模一樣的紅裙服，腦袋上半扣著小紅帽，臉上的笑也是制式的，一律合乎規範。看上去，竟難以辨得清爽。

  蘇小茹為難地把頭搖搖，趙公元就自己來看。客戶說區玉芝是女領班，想必當是出色些的。身材最細條的一個倒是婀娜得如柳迎風，只是跟睛也細條了，不像照片上的大。眼睛最大的一個，偏又臉盤也大了，不如照片上的那麼清瘦。趙公元正花著眼，蘇小茹低低說一句趙經理，是那個吧？——」

  蘇小茹指的是靠在吧檯前的小姐。那位小姐乍看上去未見出色，走動起來兩腿各拉著半個圓，有一點「狗鑽襠」。背和脖子都略顯前傾，像那種擔過水挑過柴的農村孩子。那雙眼卻要報專利了，風情流轉，汩汩地如活水一般。趙公元再對對照片，有幾分像，趁著買單時，低聲問侍應：「那位小姐姓龐麼？我朋友說他有個羅城縣老鄉在這酒店裡做女服務員……」

  侍應笑著回答：「你弄錯了先生，她姓區，是安水縣的。」

  得，就是她！客戶介紹過區玉芝是從安水縣來的。

  出了酒店，趙公元才把客戶的那項委託內容講給蘇小茹聽。蘇小茹自告奮勇地說：「行呀，我這就去盯牢她，看她在哪兒住，把嫖客往哪兒引。」

  蘇小茹不負使命，第二天就來報告，天堂卡拉0K大酒店的後樓頂有一層自接的單面房，都是小間，說是女招待們的單身宿舍。嫖客們嫖宿，想是就在那裡了。天堂卡拉0K大酒店離美晶大廈不遠，區玉芝昨晚帶了兩個女招待到美晶拉客，一個和客人打「的」走，另兩個就和客人勾肩搭背，地上顛著去了天堂卡拉0K。

  闖進天堂卡拉0K去拿做娼的證據，趙公元有幾分怯，於是想到把魚兒引出來釣。區玉芝常到美晶拉客，這情況和客戶董淑雲的介紹一致，如果能在那裡把她勾上，領到事先布置好的家中，做娼的證據自然就到了手。

  要把人弄去勞改可不容易，有財大家發，獨吃吃不肥，趙公元就托朋友找到福民路派出所的民警小呂，談妥了事成之後，有小呂的五百大錢。

  一切安排妥定，第二天傍晚趙公元早早地去了美晶大廈。臨行前他換了換裝，弄了件硬邦邦的新襯衣套在身上，新領帶打成個蒜疙瘩，手裡提了個又大又笨的黑公文包，望上去分明是個小縣城來的客商。趙公元就這樣進了美晶大廈，乘電梯直登十四樓=》到了頂上，再乘電梯下來。等電梯門開了，他夾著那黑公文包慢慢吞吞地往外走，儼然一位留宿美晶大廈的房客。

  「先生，要不要服務呀？——」

  湊上來的女郎猶如摔破了的香水瓶。

  「不要，不要。」趙公元一邊擺著手，一邊東張西望，想在大堂里找到區玉芝。

  「可以優惠，優惠，很便宜的啦——」女郎仍在身邊纏。

  「不行，不行，我約了朋友談生意。」趙公元沒有看到目標，他大步甩掉那女郎，徑直走向左角處的酒吧。

  找了處便於觀察的位置坐下，女侍應就走來問：「先生，要點兒什麼？」

  自然不可以白坐的，趙公元只好答道：「來杯咖啡。」

  一杯咖啡二十元，趙公元像被人在屁股上割了塊肉。

  慢慢地啜那苦水，盡力讓它啜得長久。

  然而，杯底還是漸漸露出來。

  只好再來一杯……

  第三杯快見底時，趙公元陡然一振，他看到蘇小茹從大廳的門口走進來，向他使著眼色。

  區玉芝！這妞兒穿著件大開胸的長連衣裙，遮住了兩條「狗鑽襠」腿。眉和眼都畫得極濃，胸前性感得像帶著兩顆炸彈。

  區玉芝熟練地在大堂內掃視一番，顯然認為無物可獵，便掉著屁股往吧檯這邊扭來。酒吧這邊有八九個台桌，都坐著客人。區玉芝挨個兒湊上去搭訕，卻無意向趙公元這邊望一望。

  莫名的焦躁在趙公元周身爬，他再也坐不住，陡地直起身向女侍應喊一句：「哎，那妞兒，給俺來一盤點心！」

  那口鄉下腔果然吸引了區玉芝，她偏轉頭瞟了一下趙公元，像蛇發現了傻乎乎的大青蛙，於是伸了細脖子，裊裊娜娜地游移而至。

  「先生，能對個火麼？」

  姑娘纖細的手指間夾著一根同樣纖細的摩爾煙，那雙塗藍了的媚眼蚊子似的盯在趙公元的臉上。

  媽的，我很像個嫖客麼？趙公元咧著大嘴向那姑娘涎笑，淫蕩即刻從女人的眼裡跳到他身上，讓他的大腿根生出顫慄的淫意。

  媽的，嫖女人原來這麼容易，他想。

  點著了煙的女人在旁邊的圓椅上坐下來，趙公元的腿彎就被什麼東西搔來搔去地碰著。

  是這姑娘的腳。

  「一個人嗎？」姑娘把煙噴在他的臉上。

  「俺自個兒，收款來的。媽的，他們收了貨不給錢。」

  「一個人晚上多沒意思，到我們天堂卡拉0K玩玩去。」

  趙公元做出要在黑公文包里拿什麼的樣子，伸進手在裡邊按了一下。那是一個小錄音機，派出所的小呂說過，抓賣淫的證據不一定非要在床上按住屁股，只要談及賣淫的條件、價格什麼的就成了。

  下面咱們就該談談這些嘍。

  按下了那個小東西，趙公元頓時鬆快得多了。

  「扯嗓子0K啥意思。」

  「我們那兒服務項目多得很。」

  姑娘把臉湊上來，額前的劉海痒痒地撩著人。

  「我想的那項目只怕你沒有。」

  色迷迷地說出這句勾搭話，趙公元猶如趴在十八層樓上往下看，大腿里的卵子即刻懸起來。

  姑娘的手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哎呀，你不就是想打洞麼？那是我們的老項目。」

  「打一個洞多少錢？」

  「五百。」

  「咦，太多太多，我上次在華都，打一個才兩吊。」

  「洞和洞可不一樣，你試試就知道。」

  趙公元站起身，一副動了心的樣子。「五百就五百，到我的朋友家去。」

  「不行，得到我們天堂大酒店去，我們有保安員。」

  「到我朋友家不行麼？」

  「對不起，其他地方不去。」

  姑娘也站起了身，語氣里不含有一點兒商量餘地。

  趙公元擔心她會開溜，連忙挽住她的胳膊說：「天堂就天堂，走，去樂樂。」

  事前商量好的，趙公元到美晶大廈去釣魚，蘇小茹擔任聯絡，派出所的小呂開著摩托警車在美晶大廈對面守候。出了門，區玉芝說道：「先生，打個『的』。」

  趙公元挽著條玉臂，神氣活現地向計程車招了招手。

  街那邊的蘇小茹看到了，連忙向隱蔽在冷飲亭旁的小呂傳信號。小呂一腳踩響了帶斗摩托車，飛魚般地竄過來。

  區玉芝抬起頭，見那迎面的警車來頭不善，就把身子一縮，甩掉趙公元，兔子似地往天堂大酒店的方向跑。

  天堂卡拉0K大酒店離美晶不遠，區玉芝在前面跑，趙公元跟在她身邊假模假式地扯拉著她，「哎哎哎，小姐，你別走哇，咱們不是談好價了麼？……哎哎，不滿意咱還可以再談談麼……」

  摩托警車像條獵兔犬，在人行道上七拐八躥地咬著屁股追，嚇得那些行人和自行車亂紛紛跑。區玉芝靈得很，抄小道搶先鑽進了天堂卡拉0K酒店，趙公元在後面像條k長的尾巴，擦著門邊也往酒店裡溜。

  警車「味」地剎住，小呂跳下車，到門前大大咧咧地用腳一踢，門彈開了。

  「喂，剛才的人呢，快交出來！」

  小呂把個本本晃了晃。

  「什、什麼人，沒、沒有什麼人來呀？」大堂里的小姐慌忙迎上來，舌頭打著結。

  小呂將人一推，搶上去，用膀子撞開KTV包房的門。

  區玉芝若無其事地端坐在沙發上喝著礦泉水，趙公元裝作怕極了的樣子縮著腦袋，手裡還拿著個麥克風。小呂跨上去，左手揪著趙公元的領帶，右手扯住區玉芝的胳膊，吼一聲：「走——」

  「哎，慢著慢著，咋回事？誤會了吧？誤會——」

  小呂把人剛扯進大堂，笑呵呵的胖經理就攔在了前面，向小呂遞上一張名片。

  小呂望望名片，繃著臉回道：「你就是經理？這兩人賣淫嫖娼，我帶他們走一趟。」

  胖經理向吧檯吆喝一聲：「哎，拿酒拿酒，我和這兄弟喝一杯。」

  小呂正色道：「別來這套，我在執行公務。」

  胖經理仍舊嬉著臉：「不是外人，不是外人，市局王局長和分局蔣局長都和咱熟得很……」

  小呂聽而不聞，逕自帶了兩個人走。

  「哎喲，完嘍完嘍，這可咋辦哩……」坐在三輪警車的拖斗里，趙公元抱著腦袋，豬似地哼著。事前謀劃好的，帶區玉芝走時，也一同帶了趙公元。演戲要把戲演全，免得讓人看破什麼，將來遭報復。

  「大哥，別怕別怕，到那兒他就得放了咱。」區玉芝顯著一派同舟共濟的義氣，這時倒拿話安慰著他。

  這娘們兒想來不會是說大話，趙公元只聽刷刷拉拉一陣響，就見從自行車和汽車隊裡躥出一輛黑糊糊的傢伙，緊緊地咬著警用摩托車的屁股。

  那是胖經理開的「大黑鯊」，它一路尾隨著到了派出所門口，看著區玉芝他們進去了，才怪叫著兜了個圈，放著黑屁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