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俊傑 一

2024-10-04 08:32:04 作者: 楊東明

  我是「批林批孔」那年離開部隊,到安州地區文教局文化科工作的。

  安州雖說是座小城,卻有兩處堪可自誇:「安州的城牆,楚陽的婆娘。」

  安州城,南靠連珠山,北瀕大溝河,那山那河將小城夾做狹長的一條,東西兩端被城牆一截,就成了一座鐵打城池。那城牆老則老矣,然而墨如鍋底,聳似危崖,望上去瘭不可犯。

  楚陽縣距安州城三十里,屬安州市管轄,楚陽的婆娘,自然也就是安州的婆娘。人人都說楚陽的婆娘美艷,「小嘴小,細箍(鼓?)腰」,輕盈得可做掌上舞。

  文化科的陳昆蓉,便是楚陽人。這女同志嘴不大,然而腰卻有些微胖,掌上舞是不行了,墜子書卻唱得好。我在辦公室,曾聽她一邊打電話一邊唱,「小小鯉魚紅口腮……」那聲,那人,都水靈靈的,加之雙頰撲了粉,儼然一條紅腮鯉魚。

  我們文化科的科長叫蘇文儒,他一身二任,兼著創作組長,統領著羅閩仔、賈繼宜和我。蘇科長看上去已「知天命」了,他個子極高大,然而極瘦。肩、髖,顴、腮等處的骨骼全都如錘如杵如籮如箕凸鼓著,猶如骷髏蒙著篷布。第一次到他家裡去時,印象最深的是那套紅木家具,在昏暗的舊屋裡,銅澆鐵鑄般凝重。方案上,擺著青瓷古瓶。古瓶中,插著一個碩大無朋的羽毛灰撣,亭亭如柱,葳蕤如樹。蘇科長寫了幾十年戲,每成一劇,必研墨潤筆,抄在毛邊紙上。那字亦如他一般,瘦骨鱗峋,起筆收筆處皆如錘如杵,別有一番怪異的風骨。

  羅閩仔是福建崇安人,崇安是武夷山深處的小縣,羅閩仔便長得如武夷山猴一般,凸腦門凹眼窩,侃侃而談時,抓耳搔腮,攪得空氣也躁動不安,桌椅板凳恨不能滾翻著,跟他上了猴山。

  我對羅閩仔頗為敬佩,一個農家子,居然考入了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靠的必是一刀一槍的真本事。因為「文革」,我上山下鄉插隊,失了上大學的機遇,只好四處搜羅了大學文科的教科書,得空自學一二。

  「閩仔,這書,你在大學學了麼?」

  我揚著以群的《文學的基本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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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接過來,漫不經意地一翻,旋即拋給我:「小老弟,這是老古董。我們學的是蔡儀的《文學概論》。」

  我惶惶然。

  「王力的(古代漢語》讀了麼?『祁奚請老。晉侯問嗣焉,稱解狐——其仇也……』」

  我赧然。

  我知道,他從心底里瞧不起我。這小子嫉惡如仇,認定我是靠了家人才鑽進機關與他為伍的。而他,是武夷山農村鐵匠的娃子。「老子從小跟著鐵匠爐跑,到廈門讀高中時,是用麻袋片裹著書,光著腳丫子擠公共汽車的!……」

  他每每傲然地向外人宣示他的出身,他從不諱言他是個泥腿子。

  我每每對他肅然起敬,為他那鐵火星灼過的光腳丫和裹書本的麻袋片。

  「老子滾過兩身泥巴,煉過兩顆紅心了!」

  他第一顆紅心是在長沙煉的,那時他參加了首都紅衛兵南下兵團,響應偉大統帥的號召,到工農群眾中去滾泥巴煉紅心,和他們相結合。在一個探礦機械廠,閩仔像列寧在十月一樣發表演說,結果被打翻在泥巴里。那顆紅心像破襪子一樣被醫生縫了又縫補了又補,才湊合著能用。

  第二身泥巴是大學畢業後滾的,他們那屆大學生都分配在農場勞動。然後他又分在公社教書,然後憑著筆頭子調到了文教局。

  「過去,我們新聞系畢業的學生,都是分在北京新華社、《人民日報》、中央電台做記者的。記者,娘希匹,無冕之王!」

  閩仔並非浙江人,卻無端學了老蔣的「總裁罵」。一罵,就很有些王者氣。

  如今,既無冕,亦非王,閩仔免不了牢騷滿腹,鬱郁乎不得其志。便是我,也惋惜他流落安州是虎落平陽,龍困淺水了。

  創作組的賈繼宜原是縣中學教師,父親教書祖父教書太爺教書,算得上書香門第了。他生得眉清目秀,麵皮白淨,渾身冒著才子氣,想必從小讓他爹敲多了手板,書背得極熟,三句話不出,便詩之歌之詞之賦之。

  據說,他父親因推崇賈誼那種滿腹經綸的濟世之材,所以給他取名賈繼宜。而我,卻每每恍然覺得他更似《桃花扇》里與李香君耳鬢廝磨的侯公子。

  文教局創作組的任務主要是寫戲,兼顧著到各縣審查參加地區戲劇調演的劇目。我們幾個人一下去,科里就剩下陳昆蓉獨守門戶。事無巨細,均由她一手處理,那架勢,儼然二科。

  蘇科長孜孜以求的就是寫出個大戲,在全省甚或全國一炮打響。跟著蘇科長寫戲是件苦差事,他太注意發揮集體智慧,大家住進縣招待所,就像進了拘留所,悶在小房間裡,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監視之中。

  同室的羅閩仔踱過來,拿起我的稿子,看了笑。

  我窘迫地問:「你寫完了?」

  「早完了。」

  我拿了他的稿子瞧,龍飛鳳舞十幾頁。

  「比不得你,快手。」我說。

  「嗨,何必認真!你寫這麼多唱詞,全是白寫。將來能留一句,就算抬舉你。」

  我愕然:「不會吧——」

  「嘿嘿,你以為老蘇真的要你來寫?咱們都不過是在堆石頭子兒,隨後,老蘇就在咱們身上鋪鐵軌啦。他說的『潤色」就是由他從頭再寫。」

  「如果這樣,我其實算不了作者,署個名真不合適。」我有些愧然。

  「嗨,小老弟,你以為有你個名,那戲就真有你的份了?告訴你,這署名的次序一定是這樣排的:蘇方儒、羅閩仔、賈繼宜,最後是你。誰能記得了這麼一長串名字?將來人們只會說『蘇方儒等』。這麼一『等」咱們還不都白白『等』了進去。」

  「那乾脆蘇科長自己寫好了,幹嗎要我們……」

  羅閩仔仰面大笑。「哈哈,你以為他自己能駕馭得了麼?他需要我們編好故事,結構好框架,然後由他來精雕細刻。他只能『干」而不能『創』;他充其量只是個能工巧匠,而永遠成不了『家』!娘希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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