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4 08:31:47 作者: 楊東明

  夜,寂靜得異乎尋常。

  那姬在岩洞裡等了很久,卻一直未見狻猊到來。臨近黃昏的時候,她似乎聽到些紛紛雜雜的聲響,她出去不遠,就被護衛的兵卒擋住了。那些兵卒對她詢問的每句話全都緘口不語,諱莫如深。她猜想,那或許是狻猊在頻頻調集部卒,以應付郢人可能發起的進攻吧。

  孤零零呆在岩洞裡,很有些閒悶,那姬茫然無緒地在岩洞裡轉了又轉。那些披著各種獸皮的怪石平素早已看慣了,再引不起她的興致,倒是不小心絆倒在船棺上時,讓她趴在上面冥想了許久。

  這裡原本擺放著兩副船棺,那是蓬蜒早早就令人打造停當的。一副給那姬,一副給蓬蜒自己。蓬蜒的那副船棺,如今已載著蓬蜒的屍首,順著阿蓬溪的江流漂逝了,只留下屬於那姬的這副,還停放如舊。那姬用手輕輕摸著光滑的楠木船身,恍惚間像是在摸著自己。船棺是一具小巧的獨木舟,那姬移開棺蓋,望見了裡邊早已備下的隨葬物:小陶缽、淺腹釜、無把豆、銅鏡、銅獸什麼的。她笑了,她覺得十分有趣,到另一個世界去還要用這些東西麼?那個世界應該是更美妙的吧?更奇妙的世界裡,應該有一些更奇妙的東西這樣想著,她竟慢慢爬進了船棺里。她在這獨木舟里舒舒服服躺下,心忽然變得如同深山幽谷一般恬靜。小舟輕輕地盪起來。載她脫離這喧雜污濁的塵世而去,漂往那個遙不可知的世界……

  那姬靜靜睡著了。

  打破那姬睡夢的,弄不清是喚叫聲還是別的什麼響動。那姬只感到一陣心悸,她從船棺里爬出來,見滿洞都是搖動的光影。滋滋作響的野豬油燈下,坐著一個背向的男人。那姬於是想到,這該是臨幸的新溪主狻猊了。

  

  一想到這個名子,那姬忽然有些慌亂,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上的那串蚌殼。那一枚一枚蚌殼都是狻猊當年潛進阿蓬溪的浪底摸出來的。這些年,這串蚌殼的皮線換了又換,那姬卻一直戴著它。蚌殼上的紋路已經磨花了,那姬的心早已磨褪了皮。

  怎能想到十餘年後又會屬於他呢?那姬辨不清是悲是喜,腳步一亂,絆在一塊蒙了熊皮的石頭上。

  那男人轉過了身。

  「敖!——是你?你來這裡做什麼?」那姬厲聲問。

  「竹筍長嫩了,是讓獐子啃的。芒果滴蜜了,是讓蜂叮的。那姬你長得這麼美,還不就是要讓我——」敖涎著臉一邊說著,一邊撲過來。

  那姬閃身躲過,怒斥道:「敖,你聽著,虎的牙不會生在犲狗的嘴裡,鷹的眼不會長在蝙蝠的臉上。蓬蜒不在了,自有狻猊,輪到你張什麼嘴?只怕天神不給你這個福分!」

  敖粗矮的身子笑得前仰後合:「哈哈,狻猊?狻猊這會已躲進船棺,在阿蓬溪里漂著,追蓬蜒的屁股去了。我才是阿蓬溪的溪主,阿蓬溪的一切都屬於我。把你賜給我,正是天神的意思。」

  聽到狻猊也死去的消息,那姬變成一棵遭了雷擊的枇杷樹,木呆呆地,聽任敖的擺布。

  野豬油燈熄了,敖緊抱著那姬。於是,那岩洞裡就像有熊在吱吱地啃著一隻野羊。

  蓬蛉有好幾次都恍恍惚惚感到,他真地變成了岩洞裡的一塊石頭。

  他披著豹皮,機在地上,已經很久很久了。他的肘、膝蓋都由痛苦而至麻木,仿佛已不再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那條虎皮斑紋劍緊緊貼在他的胸前,他時時感到那劍在跳著,要嗖嗖生風地從懷中躥出去。那是一條蛇,一條兇猛的蝰蛇,焦急地蠕動著滑膩膩的身體,不停地吐著火一樣的蛇信子……

  雖然緊緊裹在豹皮里,蓬蛉幾乎什麼也聽不清,什麼也看不見,但是他已經感覺到這岩洞裡另一個男人的存在,那男人是一股氣,彌溲在整個岩洞裡。隨著蓬蛉的每一次呼吸,他都鑽進蓬蛉的身體。他就在蓬蛉的口鼻間,泰然自若地進進出出。

  蓬蛉因仇敵的這份悠然的調侃而惱怒不已,耳邊模糊不清的各種響動和話語更異乎尋常地激活了想像,把蓬蛉那脆弱敏感的神經拉成將斷未斷的弓弦。蓬蛉的前胸忽然猶如被人用肥碩的臀部坐上一般,悶得透不出氣。

  蓬蛉張開口,大喘起來。

  —你那裡有一個黑泥沼。你聽,你聽,咕咕嚕嚕,黑沼里冒著氣泡,那是鬼在泥沼里喘息……

  溪巫說過的話,如空山落瀑,訇然作響。

  蓬蛉不可抑制地站立起來,胸口那裡陡地輕鬆了。

  他知道,那鬼出來了。

  洞口透進微弱的月光,蓬蛉看到兩個模模糊糊的黑影疊動在父親的皮榻上。

  他把虎皮斑紋劍握緊了,悄悄挨過去。

  敖感到耳邊有倏然而起的風聲時,那柄劍已涼沁沁地穿人他的體內。他震人心魄地吼叫一聲,在靜夜裡,仿佛是一隻大熊在絕壁上失足滾落……

  敖尚有餘力回首一望,那駭然鼓出的雙目再也沒有閉合。敖看到了豹身人面的怪物,在死前的最後一刻,他知道這必是天神遣來的精靈,一切都是天意。

  劍身全沒在敖的後背上。

  蓬蛉俯身去拔那劍,敖側翻著滾落下去。

  蓬蛉看到母親了,母親的乳下赫然地插著殘斷的劍頭。

  「娘!——」蓬蛉大叫著,去拔那姬胸前的斷劍頭。

  劍頭沒在顫動的肉里,讓手指無從掐捉。蓬蛉忙趴上去,用門齒咬緊了,狠狠地一拔。殘斷的劍頭拔出來,血水則汩汩地冒,蓬蛉忙用手掌堵按。

  那姬半睜著眼,嘴角淌著一絲血,那是一絲血紅的笑。「殺……得好,你不……我怕早晚……也會自己,來一刀……」

  蓬蛉哭了,咽著聲再喚一聲:「娘——」

  「蛉兒……那姬將孩子摟在懷中,再沒睜開眼。

  蓬蛉頓感乏累之極,仿佛渾身的氣力都隨著母親的血流盡。他就那麼將腦袋偎在母親的雙乳間,宛如兒時玩夠了,吃飽了奶,心滿意足地睡去一般。

  是洞外嘈雜的喊叫聲和腳步聲將他驚起,他趕忙提起那柄斷劍,重又鑽進豹皮下。

  火把將岩洞映得火紅。守在洞外的護卒們聽到方才敖的那聲異常的吼叫和隨之而來的響動,便警覺地沖了進來。他們發現倒在血泊中的敖和那姬,立刻以驚慌的嚷叫聲召來了更多的護卒。

  「搜,刺客還在洞裡!」

  「準是左寨那邊的人!」

  他們嚷著,繞到每一個隱秘的角落裡看,轉到每一塊鐘乳石後面看,挑開每一張獸皮看……

  蓬蛉感覺到他面前站了一雙腳。

  蓬蛉緊張地弓起背,準備揮起劍一躍而起,做拼死的搏戰。

  溪巫的聲音低沉地響起來:「你這隻嗜血的野獸,還不跟我走——」

  黑色的披氈像巨大的鳥翼一般張開,蓬蛉隱進了那黑披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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