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4 08:31:34
作者: 楊東明
當眾人盡皆散去的時候,那大岩洞顯得空蕩無比。盞里的野豬油行將熬盡,跳閃著昏黃的亮光。
溪巫獨自站在蓬蜓的身邊,小心翼翼地問道:「溪主,敢問所占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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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蜒疲憊地張開眼,煩躁地揮揮手道:「你,只管占卜凶吉就是,本主心裡自然明白。」
溪巫望著蓬蜒那憔悴的面孔,微微搖頭。火塘里的火灰依舊熱著,散出烤肉的余香。溪巫取出一塊龜板,在火灰邊放下。
凝固般的靜寂中,聽得到極遠極遠處有不知名的山獸在嗥。孤零零的,仿佛帶著茫然迷失的困悵。
有陰風颯然而起,將野豬油燈陡然吹滅。待到再點亮時,竟看到龜板上爬著一條碩大的百足蚰蜒。蚰蜒在灼熱的龜板上抖抖索索,無轉無路。先是那些細足化去了,繼而,蟲身亦化去,只留下空龜板在那裡,仿佛那百足之蟲並未造訪過。
蓬蜒看得呆了,噤住聲。許久許久,才自言著:「咦,那蟲——」溪巫卻不搭那話頭,只低首去瞧那裂紋。不料,銅箸一挑,龜板斷而為三。待從火灰中撥弄出,用手去觸,卻俱化為裔粉了c蓬提大惑,迫不及待地問溪巫:「此主何象?」
溪巫合了眼道:「大凶。」
蓬蜒聽了,怒不可遏,眺腳嚷道:「大吉!大吉!——」
吼聲在空空的洞壁上撞出許多回聲。
溪巫睜了眼,靜靜地重複一句:「大凶。」
蓬蜒掉頭而去,將一雙大拳砸向天空,口裡念念有詞道:「大吉,大吉。化為商粉,化為商粉……郢人化為齏粉r然而,想到方才炙化在龜板上的百足蚰蜒,想到這蟲觸了他的諱,莫名的隱憂便梗在心窩處。
當新一輪的太陽跳出阿蓬溪,在兩山相峙的峽谷間緩緩升起的時候,站在高崖上翹首望的蓬蜒已經焦急難擦,仿佛胸腔里那跳顏的心頃刻間就要像晨霧一樣消失了。
蓬蜒不是來看日出的,他要觀察狻猊的動靜。他擔心狻猊會不遵號令,以按兵不動來抗命。
在漸漸消散的林嵐里,蓬蜒終於看到左寨兵卒紮營的地方有I些許動靜。號角遠遠傳來,人影隱隱的如蟻群般蠕動。
有步哨來報,左寨人馬已拔寨而起,集結行動了。
蓬蜓大悅,下一道令,命中寨和右寨的部卒即刻列起陣來,相機而發。
右寨主敦得了號令,就將白虎旗揮著,前前後後地調排,列出個盤馬臥龍的陣勢。剛剛調排停當,忽有探卒急報,狻猊統領的人正向著中寨開來!
蓬蜓聞聽,大吃一驚。回身望望敖,敖的那張木然的面孔上看不出一絲表情。蓬蜓登高眺望,坡前的樹林裡、山石背後,旗戈揺曳,人影晃動,已經逼近中寨。
蓬蜓提起虎皮斑紋銅劍,陰沉沉地走至自己的陣前。
列陣的將卒們紛紛抽劍挺戈,盤弓搭箭。
左寨的隊伍嚴整地開上了中寨這片開闊的土坪。在鼓角聲里,不斷有隊伍從中心浦出,繼而向兩邊分開,成半圓形圍攏推進。
湧泉般的隊伍里,瞧不到狻猊的蹤影。
蓬蜒仗劍大呼:「狻猊呢,狻猊,狻猊!狻猊何在——」
仿佛山門應聲而開,正中心的兵卒一分為二,向兩旁一扯,便見狻猊擎著銅鎩,端端正正地立在那裡。
蓬蜒雙目噴火,高聲怒斥道:「狻猊,你這卑微的奴才,你這詭詐的小人,你這叛主的惡徒,你這兇險的奸賊!昔日裡,難道不是你頭額搶地,用響雷裉的聲音指天誓日,要?為我終身效力嗎?來呵,天神已經發惡,將它尖利的牙齒放在了我手上。這無敵天齒要把你咬開,讓眾人看一看,在你的臭皮囊里包掩的,是一副什麼樣的肚腸!」
狻猊不慌不忙地躬一躬道:「在阿蓬溪的江底里,沒有一塊石頭不是順著江流滾動的。在阿蓬溪的叢林裡,沒有一隻黃羊不是循著寒暑易時脫毛換絮的。禿鷹把松塔琢落後,小小的松籽便在泥土裡生出了芽。山火將竹林焚毀後,竹根就在石縫裡頂出了筍。蓬蜒,你睜開眼看看,當日輪升起來,月輪便淡然墜落了。當豐潤的新毛在山豹身上長滿時,舊毛只不過是一團殘發敗絮!天神在上,今天就讓他判一判,從銅鼓上滾下的,是你,還是我……」
狻猊言畢,將手中銅鎩舍了,早有旁邊衛卒遞過一隻長尾獼?猴。狻猊把那稱猴在左肋下一夾,猴身便隱去,只在他左腋窩裡探出毛茸茸的小袋,一雙可憐巴巴的大眼睛撲簌簌眨個不停。狻猊伸出右手,決絕地一擰,猴頭就如塞子一樣拔了去,有勃勃的血從腔子裡噴出。
蓬蜒明白了,逼上來的不是兩軍的拼殺,而是一對一的爭奪溪主之位的搏鬥。他周身的每一塊骨頭都暴怒得咯咯響過之後,又軟弱無力地鬆散開去。左背處的傷,火烙一般灼疼起來。對方選准了這樣一個時機來挑戰,那狡詐和可怖,使得蓬蜒幾乎透不過氣。他後悔極了,後悔十多年前把狻猊從銅鼓上打下去的時候,未能踏上腳,把那顆叛逆的心從胸腔里踩跺出來。他後悔在鼻子下種了棵歪脖樹,養著它長粗長高了,卻要把他自己掛在這樹上了……
蓬蜓存在著一絲饒幸迴轉身,巴望他身後的敖及將卒們會發出雷霆般的怒吼,舉著劍戈掩殺過去。然而,蓬蜓驚異地發現,他身後的將卒們竟遠遠地離他而去,圍成另一個半圓形,將他和狻猊圈在了中心。
一切都依據阿蓬溪部落古老的族規一溪巫莊嚴地吹響了牛角號,那號音亘長,悠遠,帶著風人幽谷的顫音。號角聲里,三卡六個驍卒抬出了阿蓬溪部族那面巨大無比的銅鼓。銅鼓是扁矮的,猶如登髙的石階。從鼓面中心,輻射出十二芒太陽紋。斜光映在鼓面上,有炫目的光熠熠閃爍,鼓面便似一輪旋轉的太陽。在鼓壁四周,是捲雲、飛風、蜻艇、蟬、縭、蛇、胞……各樣紋飾,象徵著萬物都在它的腳下朝拜。
蓬蜓毫無退路,他明白,此番必須傾全力一搏了。他仿佛聽到那巨大的銅鼓咚咚咚地擂響,將阿蓬山的群峰都震得發抖——雖然,那不過是他自己的心在激烈地攆著他的胸廓罷了。
他威風凜凜地跳上銅鼓,他感到整個阿蓬山又踏在了他的腳下。他把粗如巨蟒的雙臂向著蒼天揮了揮,他要擰掉的將不是猴頭,而是那卑劣的挑故者的腦袋!
當狻猊跳上來,站在他對面時,他恍然又回到了十餘年前在銅鼓上打翻狻猊的往事中。他趁對方立足未穩,將雙臂猛然前伸,直取對方肋下。對方果然上當,用雙肘來護。蓬蜓的雙手卻猛然揚起,山崩地裂般向狻猊的雙肩砸了下去。
十年前一舉得手的故伎,這次卻未能奏效。狻猊只是將身子晃了晃,旋即像雲杉般地立穩,惡狠狠地回敬了一掌。
接下來,便是勢均力敵的搏戰,誰也無法將對方從銅鼓上打下。當太陽升至中天的時候,兩人的力量似乎都已從軀殼裡喪盡,雙方都跪在了銅鼓上,腦袋頂著腦袋,猶如兩條抵角的野牛。
這樣在正午的陽光下僵持著,一動不動。
許久許久,幾乎要讓人疑心,他倆已經就這樣死去了。
敖忽然走了過去。
他圍著銅鼓轉了又轉,然後貼近。當人們還沒有看清發生了什麼時,蓬蜒已痛楚地「啊」了一聲,將面孔仰起來。
狻猊趁勢一把揪住蓬蜒那紫烏烏的楠木鼻環,摧枯拉朽地-扯,鼻環連同一塊鼻肉血淋淋地扯下,蓬蜒「啊」地一聲,那顆一向不曾俯下的頭,低低地垂伏在了銅鼓上。
狻猊搖搖晃晃地站直了。那顆灰發蓬亂,令人生畏的大腦袋,如今就在他的腳前。他本可以將它一腳踢下了之,然而他卻毫不遲疑地向那頸項處狠狠地踩跺下去。
一道汩汩的暗溪被鑿開,血從那溪口中淌出,銅鼓面上的十二芒太陽紋頓時殷紅晶亮,化作了十二條飛旋的赤蛇。
狻猊彎下腰,用指頭在蓬蜓的眼眶裡一摳,兩顆蛇卵般的眼珠?就滾落在他的掌中。狻猊將它們舉向天空,然後吞進了肚裡。蓬蜓的靈魂被他吞掉了,溪主的神力從此便寓於他的體內了。
「嗚——,嚕嚕嚕嚕……」銅劍銅戈如茂林般舉起,整個阿蓬溪都在歡呼。
就在這歡呼聲里,狻猊忽然聽到了異響。一支冷箭擦著他的額際掠過,幾乎穿透他的半邊耳輪。
循著那冷箭飛來的方向望去,狻猊看到了溪巫。
然而,那溪巫手中並不曾握著弓箭,他正伸展著雙臂讓那黑色的披氈像巨大的鳥翅般展開。那樣子,像是在用一種什麼儀式為狻猊的登位做著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