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4-10-04 08:31:28
作者: 楊東明
太陽被銅鉞戮傷,阿蓬溪泛著一江血浪,急狂地拍打著阿蓬山瘦硬的腳踝骨。
溪巫披著厚氈立在一塊岩石上,精疲力竭地吹著牛角號。漫山而來的郢人的箭矢已經射落在溪巫的腳前了,而他猶自不退,從容地嫌著一隻響箭,宛如捉住了掠面的蚊蠅。
中寨的寨門燃起火,濃煙滾卷而起,好像無數的怪鳥撲拉拉地向林中飛去。溪主蓬蜓按著虎皮斑紋劍,用陰沉的目光凝視著從頹坍的寨牆邊湧進來的郢人。郢人嘯叫著,好似一群撿拾到了橡實的猿揉,而蓬蜒是隱伏的豹虎,默然地在胸前縮攏著利爪。
溪主老了,斑白的發須在碩大的頭顱上蓬散開來,好似一隻威嚴的白虎。此刻,他把腦袋向左擺了擺,然後又向右擺了擺,紫烏烏的楠木鼻環簌簌地響了幾下,旋又寂然。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之色,在他的目光中一閃而過。
左寨主狻猊,還沒有帶人趕來救援;右塞主敖的隊伍,亦無影無蹤……
溪主蓬蜒鼓起聰,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然後,無聲無息地揚起手中的虎皮斑紋劍,向郢人主帥身邊的鳥形旗撲去。中寨殘亂的兵卒部將立刻驀集而來,隨著蓬蜒去做殊死的拼殺。
郢人的土弓手被砍翻在地,接戰的第二道郢人舞著尖矛長戈將蓬蜒圍在核心。蓬蜓全無懼色,在鏗然作響的兵器交接聲里,蓬經漸漸逼近了郢人的主帥。那主帥抄起長戈,親自與蓬蜒搏戰。
幾番跳閃騰挪,顯出老態的蓬蜒措手不及,被長戈勾住了左背。那主帥獰笑一聲,將戈柄向懷中猛拉。不料,蓬蜓踉蹌一步後,左手握住戈柄,右手將虎皮斑紋劍一揮,竟將戈柄砍為兩截。那主帥拋下手裡的半截木柄,倉皇而逃。蓬蜒吼一聲,趕上去,刺翻了持旗的兵卒。
鳥形旗一倒。郢人軍心散亂,亂紛紛退去。溪巫嗷嗷叫著,從岩石上跳下,披在身上的黝黑的毛氈一開一合,猶如撲扇的鳥翼。
溪巫怪異的叫聲在髙山峽谷中沖盪激揚,時而高亮,猶如彈響了銅戈銅鉦時而卻重濁,好似敲擊著陶豆陶釜。退卻的郢人一個個都中了魔一般,挪不動腳。他們惶惑地環顧四周的樹木、巨石,尋找這無處不在的聲響。蒼茫的暮色中,那些林木山石都化作了猙獰的陰影。驚恐的郢人有的彎弓發箭,有的胡亂揮刀舞戈,向那無影無形的聲響砍殺。
然而,有影有形的隊伍斜剌里打了過來,那是敖統領的右寨的部卒。溪主蓬蜓見此情景,寬慰地撫髯一笑,停下腳,緩緩地滑坐在老樹根上。
矮墩墩的敖一搖一晃地走過來,參拜溪主,敖身著一襲黑藤甲,將十幾個人頭掛在腰間,葫蘆似的甩來盪去。
蓬蜒強撐著身子,拄著銅劍站起來,面露不悅。
「右寨主,你來遲了。」
敖伏地不起。
「末將有罪,讓溪主受驚。」
蓬蜒眯起眼,冷冷一笑。
「該不是看到郢人被我打退了,才趕來湊熱鬧吧?」蓬蜒說著,手中銅劍揚了起來。
伏在地上的敖慌忙自辯:「末將無能!那郢人勢眾,末將幾番搏戰,才殺開血路到此,現有腰間首級為證,溪主明鑑……」
蓬蜒擺擺手道:「罷,罷,起來吃酒去,誰有閒心瞧。死魚身上,剁下幾顆腥頭,又夸什麼口?」敖謝了,起身欲隨蓬蜒回寨,塵土裡忽又跪下哨卒,喘吁吁報說:「溪主,不好?四下里,都是,郢人又來了!——」
果然,那半山腰裡,風聲颯颯,兵』器的鏗鏘隱約可聞。夜嵐騰起,影影綽綽的無數黑影在晃動,猶如滿山林木踏踏地湧來。
蓬蜒握劍的手微微抖著。
溪巫在一旁合著眼,用牛腿骨篤篤地敲響了龜板,口中念念有詞「嗎——咪——嘟——嚕——哇……」一個「哇」字結了,厚圓的鼻翼驀地抽癟。許久,才呼出一口氣道:「左寨主,來了。」暮色中,左寨主狻猊不慌不忙地走近。他生得身高體大,豹眼獅鼻,擎著長柄銅鎩,一副桀驁不馴的神態。
狻猊剛剛跪倒,未及開言,蓬蜒忽地一聲斷喝:「拿下!——」
眾兵將一起趨前,浚猊猛地跳起,銅鎩一擋,那些伸來的劍戈即刻紛紛墜地。
狻猊後退一步,叫道:「狻猊何罪?」
蓬蜒道:「你坐觀成敗,見危不救,居心叵測!」
敖舞銅鉞,去擒狻猊。狻猊這邊早有護將接手。一時間,雙方對峙,僵持不下。
狻猊又道:「狻猊率人去抄郢人的後路,與溪主成合擊之勢,攪動其陣腳,方有今日之捷……」
蓬蜒聽了,將信將疑。
溪巫在一旁又抽動鼻翼,長吸有聲,俄頃雙目微合說:「……劍上,有血。」
兵卒取狻猊及部將兵器驗看,果然都蒙著一層殷烏,膩如松脂。
敖挑唆道:「捅了豺狗、獐子,劍也是粘的。」
狻猊怒道:「敖寨主,如若這般說來,且讓我挑開你的肚皮,再讓溪主驗它一驗!」
蓬蜒見手下股肱之將怒目相向,恨不能你吃了我,我吞了你,便嘴上掛著一絲笑勸道:「二位不必爭執,還不快去歇了。今夜我要設酒,中寨議事。」
狻猊和敖這才收了兵器,各自悻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