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45.火燒禮堂
2024-10-04 08:27:47
作者: 劉慶貴
衛星發射成功,送走了上海試驗隊,這才讓黃明輝司令員鬆了口氣。自從回來當司令,他還沒有休息過一天。今天是星期六,他吃完晚飯,習慣地到辦公室處理文件。他看了一眼桌子右邊堆著20多厘米高的文件,首先挑出幾份電報閱批,再翻看兩份中央文件。一份是鄧小平同志有關整頓的講話,他翻了翻,感到講得很好,就把它放到了左前方。另一份是王洪文在接見上海「工總司」代表的講話,心想什麼破講話,也用中央文件發下來,隨即草草地簽了個「黃」字,往桌子左邊一扔。接著,他又看了幾份《內部參考》。有中央首長講話,有反映各地「文化大革命」動態的報導。他簡要地翻閱了幾份有關「文革」動態的報導,簽字後也放到了左邊。最後,他又拿起了放在左前方的鄧小平同志講話認真地讀了起來。這是一篇談軍隊整頓的講話,小平同志說要下大力解決軍隊中存在的「腫、散、驕、奢、惰」五個問題,解決班子中的「軟、懶、散」問題。講話高瞻遠矚,問題擊中要害,措施切實可行。他拿出筆記本,把一些精彩段落摘抄下來。他決心按鄧小平同志講的去辦,首先把團以上的領導班子整頓好。於是,他在本子上唰唰地寫了幾行字:
「將造反派從班子中清理出去;讓一些年大體弱的老同志從班子中退下來;把那些政治堅定、思想活躍、作風正派、年富力強的人放到各級班子中培養。」
黃司令將本子鎖到抽屜,走到窗子旁,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此時,嘹亮的熄燈號響了。他轉身關掉燈,鎖上門,走出辦公大樓北門,沿著東風大道,快步向西走去。
黃司令走到了大禮堂前廣場。他放慢了腳步,朝禮堂望去,只見大門敞開,台階上仍有幾個小學生不知疲倦地在玩耍。他重返發射中心後,聽人反映,發射中心沒有什麼文化活動,晚上不是打撲克下象棋,就是數星星望月亮,寂寞難熬。為此,他指示政治部買來籃球、排球和桌球發給部隊,撥款讓每個團修一個燈光球場,每個連隊配一副桌球案子。為了保證官兵每周能看上一場電影,他指示電影放映隊每周二、三、四、五輪流到部隊放映,周六在大禮堂給家屬小孩放映。政治部說沒有新片,他指示挑選優秀的老片子放映。經過精心挑選,已經放映了《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烈火中永生》、《冰山上的來客》、《渡江偵察記》、《劉三姐》、《朝陽溝》、《青松嶺》等,大家反映極佳。他又看了看廣場四周,新華書店、百貨商店、銀行和郵局早已關門,招待所仍然燈火通明,不時有三三兩兩的軍人進出。
黃司令繼續朝西走去,過了後勤部辦公樓,左轉彎走進了一條通向513醫院宿舍的道路。他回來已經一個多月,一直想看望兩位「恩人」:一位是他被關押時的警衛戰士解征南,另一位是醫院院長馮芯霞。解征南在他最飢餓的時候偷偷給他送過饅頭和窩窩頭,每天一次,每次一個,送了兩個禮拜,直到他被轉移到內地為止。前些天,他已經在發射場見到了現任警衛團一連指導員的解征南。
「咚,咚咚!」一陣敲門聲響起。馮芯霞呼地從床上爬起來,緊張有序地穿上衣服鞋襪,戴上軍帽。這是她多年養成的軍人習慣。她知道,熄燈號之後來敲門的不是有危重病人就是醫院出現重大事情要她處理。她急切打開房門,剛想問有什麼急診,定眼一看,原來是新任發射中心司令員黃明輝。
「黃參謀長,是你啊!」馮芯霞脫口而出的竟然還是8年前的稱呼。
「看你來了。」黃司令濃濃的眉毛一揚,大大的眼睛一閃,兩手緊緊地握住馮芯霞的雙手。
「首長請進。」
黃司令順著馮芯霞指點,徑直進了她的宿舍。這是一間團職宿舍,不足7平方米的客廳里,靠牆擺著一張方桌和兩把椅子。馮芯霞移開一把椅子,請黃司令坐下,然後轉身到廚房拿起竹殼暖水瓶倒水,但瓶中空空如也。她用腳踢開蜂窩煤爐門,用通條捅了捅壓在上面的煤球,一股煙塵呼地衝上來,嗆得她直咳嗽。
馮芯霞轉過身來,不好意思地說:「首長,真對不起,連杯水都沒有。」
黃司令看到她那狼狽的樣子,笑著說:「不渴,別忙了。」然後轉身看了看客廳里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擺設:方桌上放著一個花瓶,裡面插著一束紅柳花,兩邊擺著「奔馬」和「雄鷹」兩件紅柳根雕。
「這不是當年進場時撿的兩個根雕嗎?」黃司令觸景生情地問道,「你還一直留著它?」
提起這兩件根雕,馮芯霞的思緒一下子又回到了1958年進場的那一天……
1958年夏,在朝鮮前線的馮芯霞和回國執行特殊任務的丈夫諸葛方彬師長匆匆而別,然後率領513野戰醫院撤離朝鮮,奔赴「山水甲天下」的桂林。然而,回國途經中原時,突然接到改變歸屬的命令。她毫不猶豫地率部調頭北上,途經鄭州,西進隴海,過西安,跨黃河,沿河西,馳漠北,奔赴人煙罕至的大漠深處。
到達10號施工現場的當天,在場區指揮施工的黃明輝參謀長,帶著馮芯霞等100多名興致勃勃的醫生護士,穿過繁忙的工地,走向未來的醫院施工現場。黃參謀長邊走邊向他們介紹:左邊是將來的禮堂,右邊是百貨商店、郵局、銀行和招待所,左前方是後勤部辦公樓。走了300米後,向左轉了個直角,黃參謀長指著前方一大片工地介紹說:「這就是未來的醫院,三層樓,王字結構,能容納500張床位。」
聽了黃參謀長的介紹,幾個女軍醫和護士高興得跳了起來嚷嚷道:「太好了!今後就在這大顯身手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未來的醫院,憧憬著今後的事業發展。馮芯霞聽著大家議論,心裡也開始了醫院今後發展藍圖的描繪。
「真是做夢也沒想到這裡會有如此規模的醫院。我們一定會把它建設好,利用好。」馮芯霞興奮地聽著黃參謀長的介紹。突然,馮芯霞無意中被一塊樹根差點拌倒,她俯身一看,隨手將樹根撿起。
「雄鷹展翅。」馮芯霞一下子被這根彎彎曲曲,疙疙瘩瘩的樹根吸引了。她把樹根舉過頭頂,仔細端詳著,對身邊的人員說:「你們看,像不像一隻展翅翱翔的雄鷹?」
「像,真像。」
馮芯霞問黃參謀長:「這是什麼樹根?」
「紅柳根。」黃參謀長看到她喜歡,隨即將不遠處的另一根給她撿回來,送到了馮芯霞手中。
「駿馬奔騰。」馮芯霞的藝術細胞就是發達,她兩眼一看,又看出個駿馬來。她高興地左手拿著雄鷹,右手拿著奔馬,愛不釋手地欣賞著。
此時,一輛吉普車急速駛過來,車還未停穩,一名軍官從車上跳下來,把黃明輝拉到一邊,耳語幾句。只見黃明輝臉色驟變,快步走到馮芯霞跟前,說:「工地發生傷人事故,兩名傷員急待搶救。」
馮芯霞帶領醫療人員跑步到達帳篷,高聲下達任務:「麻醉科、化驗科、手術室就位,開設兩台手術,歐陽瑛誠和我主刀。」
各科室人員以最快的速度換上工作服,洗手消毒,準備器械,只用了五分鐘,兩台手術準備就緒。
馮芯霞看到被推進來的傷員頭部血肉模糊,頭顱前部有明顯的撕裂傷,鮮血仍在汩汩地涌流。就在她動手清理創傷的一瞬間,她的心被重重一擊,像山崩地裂,像電閃雷轟。
「是他!」霎那間,她眼前一片漆黑,臉色蒼白,兩腿發軟,搖搖欲墜。
真的是他。躺在手術台上的正是馮芯霞朝思暮想的丈夫、東風基地工程部部長諸葛方彬。今天,在3號發射控制室施工中,一部失控的吊車向一名埋頭作業的戰士砸過去,諸葛方彬奮不顧身衝上去,試圖推開他,結果兩人都被砸傷。
「方彬!」馮芯霞大聲呼叫著,「我是芯霞。你要挺住!」說完,她一把扯下了口罩。
她要從閻王手中把丈夫搶回來。馮芯霞用最快的速度,以最熟練的手法,為諸葛方彬清理創面,縫合傷口。
諸葛方彬微微睜開眼睛,動了動嘴唇。
馮芯霞俯身貼到諸葛方彬的嘴邊,輕輕地說:「方彬,你說吧,我聽著!」
諸葛方彬再次睜開眼睛,嘴唇微微地動了幾下,留下了他最後的聲音:「讓瑗媛……接……接……班……」
後來,馮芯霞把這兩根樹根的皮剝掉,稍加處理,就成了栩栩如生的「雄鷹」和「奔馬」。每當看到這兩件根雕,她總是情不自禁回憶起和諸葛方彬在場區第一次見面即永別的傷心情景,因而她曾經狠心地把這兩件根雕送了人。然而,女兒又把它要了回來。後來,她把根雕鎖進箱子裡,每年到了諸葛方彬的忌日,才拿出來看上一眼。隨著年歲的增長,馮芯霞的心態慢慢平復了,她才把這兩件根雕擺了出來。
今晚,經黃司令提起這兩件根雕,她又一次想起了和丈夫永別的情景。她強忍著眼淚,深情地說:「這是我對諸葛方彬的永遠紀念,所以我一直珍藏著。」
黃司令感慨地說:「16年了,真快啊!我記得你那時還不到30歲。」
馮芯霞摘掉軍帽,指著花白的鬢角說:「頭髮都白了,臉上也全是溝溝坎坎,早成老太婆了!我看首長你也老了。」
黃司令呵呵一笑:「年紀不饒人呀!過去叫你小馮,現在該叫你老馮了。身體還好吧?」
馮芯霞笑著說:「還好。再干兩三年沒問題。」
黃司令隨便問了問她的情況,她一一作答。
黃司令又問:「女兒多大了?」
「25。」
「有對象了嗎?」
「我問過她,她說沒有。」其實,馮芯霞知道女兒早有了心上人,這個人就是黃司令的兒子黃嘉冰。但她此時不好明說,因為還沒有正式確定關係。
黃司令哈哈大笑,說:「好小伙子多得是,以後我給她介紹一個。」
「謝謝首長!我說我給她找一個,人家說不要父母包辦。」馮芯霞說完,趕緊把話題岔開,「首長,什麼時候去看看嘉冰吧!」
「過一段吧,這段太忙了。」
「你可以叫辦公室去人接他回來嘛!你不想兒子嗎?」
「想,做夢都想。」
馮芯霞知道黃司令為人處事原則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她想,與其等黃司令考慮兒子的事,不如自己替他考慮。因為她清楚地記得,當年為他療傷時,他曾經託付自己兩件事:一是有機會到西海省時,替他去看看愛人;二是替他關照在部隊服役的兒子。這兩件事她都沒有完成好。當她和女兒一起去看望他愛人時,他愛人已經被造反派整死。隨後在清理階級隊伍時,她又沒能力為黃嘉冰保住軍籍,致使他的兒子被發配到了內蒙古。
倆人說著說著,不知不覺到了11點半。黃司令離開時,馮芯霞把他送到了東風大道。
皓月當空,星星閃爍,晚風習習,吹得路兩旁的新疆楊樹葉颯颯作響。黃司令踏著明亮如鏡的月光,沿東風大道從西往東朝大禮堂方向信步走去。突然,他聞到一股煙味。黃司令警惕地四處張望,隱約感到是從東邊飄過來的。他加快腳步,走過後勤部大樓時,看見禮堂上方早已濃煙滾滾。壞了!黃司令快速跑向禮堂,三步並作兩步跨上台階,砰砰地敲門。四五分鐘後,才看到一位睡眼惺忪的戰士,光著膀子穿條褲衩開門出來。
「禮堂著火了!」黃司令大喊一聲,一把推開戰士,進去抓住電話撥打119火警。
心急火燎的黃司令撥了好幾次,才聽到對方聲音:「我是消防隊,有事嗎?」
「大禮堂失火了!趕快過來。」
對方不耐煩地問:「什麼事呀?你再說一遍。」
黃司令一字一頓地說:「大、禮、堂、失、火、了。」
對方又問:「你是誰?」
「我是黃司令。立即出動消防車!」說完看了看表:23時47分。
「黃司令!」只聽到後面一個急促的聲音,一個強有力的手,將黃司令從禮堂裡面拉了出來。
黃司令嗆得直咳嗽,他轉身一看是試驗處商處長。商處長一把將黃司令推出門外。過了一會兒,消防車鳴哇鳴哇地開了過來。
「趕快噴水!」黃司令大喊。
消防隊隊長指揮戰士把消防管子拉出來,但只拉到禮堂前廳,根本拉不到大廳裡面。
「快點!」黃司令氣得跺腳大喊。他一把抓住消防隊隊長,問,「怎麼就來一台車呢?」
「還有兩台,馬上就到。」
黃司令一看手錶:24時11分鐘。他抬頭望了望,禮堂屋頂早已火光沖天……
黃司令感到眼前一片漆黑,「啊」的一聲,倒在了地上。
黃司令暈倒後,被緊急送往醫院。第二天,他急著要出院,但馮芯霞就是卡住不讓。無奈之下,黃司令只好把病房當辦公室,指示迅速查明禮堂失火事故。第三天,他在醫院的病房主持召開了一次常委會。
首先由保衛處沙處長匯報了失火事故的經過。原來,星期六晚上放《野火春風斗古城》時,全場爆滿。期間有9名初中學生,在沙赴疆的帶領下,從禮堂二層的檢修通道爬上了樓頂保溫層。保溫層的一個孔洞正對著舞台銀幕,他們就在那裡一邊打鬧,一邊抽菸,一邊看電影。電影看完後,沙赴疆隨手將菸頭扔在保溫鋸末上面。就是這個菸頭,最終將禮堂燒著了。
黃司令問:「這9個孩子都是誰?」
沙處長一臉羞愧地說:「帶頭的是我那臭小子沙赴疆。他們已經不止一次到上面玩了。那天晚上,沙赴疆把菸頭扔下後,叫另一個小孩把菸頭滅掉。那個小孩對著菸頭撒了泡尿,說澆滅了。」
賀志奇政委說:「還有一個是政治部文化處燕處長的兒子燕前衛。燕前衛比較操蛋,經常到禮堂玩,到處鑽,對禮堂非常熟悉,鑽到隔熱層看電影就是他的主意。」
才當上政治部主任不久的邵紫荊說:「雖然咱當政治部主任時間不長,但有不可推卸的責任。第一,大禮堂是政治部管理的,管理員不盡職,管理鬆散。第二,文化處燕處長有很大的失職行為。他的兒子燕前衛經常到禮堂玩,什麼地方都鑽。失火後問他,他承認得倒很痛快,其他人也都一一承認了。第三,從這裡也看出教育處對中小學生教育抓得不好,學校對孩子缺乏安全教育。政治部已經召開了部務會,找出了不少教訓。咱提議,給燕處長記過處分。」
穆參謀長說:「這次火燒禮堂暴露出很多問題,說明我們部隊管理鬆懈,作風煥散,訓練也不行。就拿消防中隊來說,黃司令給他們打電話後20多分鐘才到場。」
黃司令憤憤地說:「我卡了表,24分鐘第一輛才到。你們想想,24分鐘燒成什麼樣了。我撥了幾次報警電話才有人接,接電話的人沒點緊張勁,還在那裡和我哼哼哈哈的。後面幾輛消防車什麼時候到的?」
穆參謀長說:「第二輛過了5分鐘,第三輛過了6分鐘。」
黃司令問:「消防隊一共有幾輛消防車?」
「4輛。」
「第四輛呢?」
「壞了,開不出來。」
「把消防中隊長給我撤了。」黃司令一拍病房的茶几,把上麵茶杯震得跳起來。
黃司令眼睛裡噴射出一股怒火,他大聲疾呼:「同志們,該清醒了!一個菸頭把大禮堂毀了。大家知道,這個禮堂可是第一任司令員想盡辦法才爭來的。原來建設方案中沒有禮堂,齊司令心想,幾萬人馬長年累月在這戈壁深處,沒有文化生活怎麼成?是他費盡心機才爭取來的。你們知道嗎?建設禮堂所用的材料是周總理特批的,有的還是人民大會堂剩餘的材料。這個禮堂在西北地區也是數一數二的,舞台布景,燈光配置,金碧輝煌,多有氣派呀!現在可好,付之一炬。犯罪呀!心痛呀!痛定思痛,我們再也不能熟視無睹了。再看看那些小孩,一個個像野孩子似的,家長怎麼教育的?子不教,父之過。學校是幹什麼的?教育處是幹什麼的?看來真的要好好抓一抓中小學了。這是個人心工程,只有抓好中小學,我們的廣大幹部才能安下心來搞試驗,放衛星。這個問題下步再研究。」
幾個常委相繼發言,最後決定:一、將禮堂值班戰士逮捕法辦。二、責成學校對沙赴疆等9名肇事學生進行嚴肅處理,為首的沙赴疆勞動教養3年,燕前衛勞動教養1年。三、給予文化處處長燕戈達撤職處分。四、給予消防中隊長肖武偉撤職處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