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批判大會
2024-10-04 08:27:08
作者: 劉慶貴
一個星期以後,在司令部的食堂召開了「批林批孔」第一個批鬥大會。
對於這一次批鬥會的地點、規模、批鬥對象、參加人員等等,「批辦」成員曾經有過激烈的爭論。邵紫荊提出要在大禮堂召開,他的理由是大禮堂容納的人多,聲勢浩大,能很好地起到發動群眾宣傳群眾的作用。夏副處長則認為,在大禮堂召開人太多不好控制,他提出在第一招待所小禮堂召開。那大泉則認為,在小禮堂開也不好,場面太正規了,人們坐在舒適的座椅上,激發不出批鬥的激情。他提出在食堂開,大家愛怎麼批就怎麼批,可以站起來喊叫,可以衝上台去揭發,也可以圍上去造聲勢,群眾運動就不能太過溫良恭儉讓。
最後還是宰毅叢拍板:「就在食堂開。」儘管接觸時間不長,宰毅叢已感到那大泉很會跟形勢,提出的一些觀點也很新穎。
一看宰毅叢支持自己的觀點,那大泉更加來勁了。他急不可耐地說:「按理說,齊嘯天理所當然應該第一個批鬥,只可惜他不在場區。我看就從齊嘯天的幫凶、頑固不化的凌利峰開始。」說完偷偷瞅了宰毅叢一眼。
宰毅叢會心一笑,那大泉與他想法不謀而合。不過,他還要首先發揚一下民主,聽聽大家意見。
「不。第一個應該批鬥賀志奇,他的觀點和齊嘯天最為相似,斗他就等於斗齊嘯天了。」夏副處長認為,分管「批林批孔」的副政委賀志奇不跟形勢,不抓批判,問題最大。
「應該批侯智真。」花幹事提出了另一個人選。
苟幹事做事喜歡熱鬧,他提議說:「乾脆幾個常委一塊拉出來批。」
「不。飯要一口一口吃,堡壘要一個一個擊破,敵人要一個一個消滅。要講究鬥爭策略,每次就批鬥一個,首先要抓一個典型。從我第一次接觸的幾名常委來看,有一個人最囂張,目無上級,竟然和我拍起桌子來。」宰毅叢說完,緊緊地看著邵紫荊,「你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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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大家七嘴八舌爭論中,邵紫荊始終沒有發言。他曾經對凌芸傑許下諾言,要千方百計庇護岳父。現在看來,好幾個人都盯住凌利峰不放,他能說他的岳父不能批鬥!正當他左右為難之際,苟幹事說出了把所有常委一齊拉上去批鬥的辦法,這是個很不錯的緩兵之計,但卻被宰組長否定了。剛才宰毅叢說的一個人,不就是他的岳父凌利峰嗎?看來,再也不能迴避了。邵紫荊眼珠一轉,迎著宰毅叢的目光,咬著牙,一字一字地蹦出三個字:「凌利峰。」
為什麼邵紫荊改變了初衷,違背了他對凌芸傑許下的諾言呢?這不是他一時心血來潮,而是幾天來反覆忖度後得出的結論,也是剛才聽了宰毅叢講話後的最後決斷。作為凌副司令的女婿,他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酸甜苦辣咸一齊湧上心頭。這些年,他在凌副司令這棵大樹的蔭護下,由氣象站的站長一下子提升為團政治處副主任,後來又升為團副政委。這裡雖有自己的努力,但更重要的因素肯定與岳父有關。原來他還打算繼續利用岳父的關係,早日擢升為正團。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利用一封信,就輕而易舉地從副團一步登天到了正師。從近日大字報揭發的罪行來看,齊嘯天問題最多,凌利峰的也不少。他粗略地梳理了一下,起碼可列出十大罪行。現在還需要靠岳父這棵大樹嗎?在這人生的十字路口,他該向左還是向右?一是堅守曾經對凌芸傑許下的諾言,緊緊地和凌利峰捆綁在一起,讓「批林批孔」的浪潮把凌利峰和他這個女婿一起衝進歷史的臭水坑。一是在這次歷史的浪潮中緊跟宰毅叢,看宰毅叢的眼色行事。邵紫荊特別注意到了,從宰毅叢的眼神里,從他的面部肌肉的表情里,可以判斷出他對凌利峰是恨之入骨的。捨不得孩子套不了狼。邵紫荊豁出去了,誓死和凌利峰拼一場。
聽到邵紫荊說出拿凌利峰開刀的意見,宰毅叢點點頭,說:「好。我同意。」宰毅叢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地了。他接著提出第二個問題,「誰主持?」
「乾脆由我主持。怎麼樣?」那大泉自告奮勇搶著挑重擔。
邵紫荊知道那大泉最愛出風頭,而且他現在正鋒芒畢露。本來,給江青寫信是他的主意,可那大泉現在總是強調信是他執筆寫的。不行,不能讓他太張揚了。想到這,邵紫荊說:「你還是算了吧!咱主動請纓出戰。宰司令,還是讓咱來主持吧。」
還未等宰毅叢表態,那大泉說:「不行,不行,誰主持也不能讓你主持。女婿批鬥岳父,回家怎麼交待?」
「有啥不好交待的?中國歷史中就出過不少大義滅親的故事。為了『批林批孔』的勝利,咱願舍小家為大家。」邵紫荊振振有詞地說完,又望了望那大泉,說,「你說你主持,咱不是瞧不起你老那,主持這樣大型的批鬥會,你還是嫩了點。你想想,你現在連黨員還不是,大家會聽你的嗎?」他對那大泉最清楚不過了,雖然他能胡攪蠻纏,有理沒理都能和人狡辯半天,嗓門也大。這在討論技術問題時還能撐幾下,但這是一場嚴肅的政治鬥爭,不能讓他搞砸了。
這個批鬥會只准成功,不許失敗。因此,讓誰來主持會議事關重要。宰毅叢思量著,讓邵紫荊主持,正像那大泉說的,邵紫荊能頂住壓力嗎?萬一到時心一軟就徹底砸鍋了。不用他而改用其他人,比如夏副處長或者那大泉,宰毅叢都感到不合適。宰毅叢望著邵紫荊,說:「邵主任,我問你,如果你的岳父當著那麼多人,罵你忘恩負義,你怎麼辦?如果台下的人看你不順眼,起鬨讓你下台你怎麼辦?」
邵紫荊沒有直接回答宰毅叢的問題,而是說:「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敵人咒罵得越凶,說明自己做得越對。只要有宰組長支持,咱什麼都不怕。」
「但畢竟你是凌利峰的女婿啊。」
邵紫荊胸脯一挺,說:「今天是,說不定明天就不是了。」
「為什麼?」
「咱已決定和凌芸傑離婚。」邵紫荊說出了一句令在場所有人目瞪口呆的話。
「離婚?」那大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對。一不做,二不休。明天就離。」邵紫荊噴著吐沫說。
宰毅叢沒想到眼前這位「批辦」主任革命行動竟如此之徹底。他感慨地說:「邵主任真不愧是徹底的無產階級革命派。不過,你和他女兒也不一定非要離婚不可。」
「對。」那大泉也勸說,「邵主任,依我看,你應該把凌芸傑爭取過來,一起造她父親的反。」
邵紫荊搖搖頭:「不可能,凌芸傑姐妹倆都是死心塌地追隨她父親的人。」
宰毅叢信任地望著邵紫荊,下達了最後指示:「就這樣定了,會議由邵主任主持。至於你和凌芸傑離不離婚,什麼時候離,那是你的私事,我們不干涉。」
「把凌利峰帶上來!」
隨著邵紫荊一聲大吼,「批林批孔」第一次批鬥會開始了。
當凌利峰在兩位持槍戰士看押下,出現在司令部食堂門口時,食堂里的人群一片譁然。那大泉見狀,趕緊呼喊口號:
「打倒齊嘯天!」
「打倒凌利峰!」
「堅決把『批林批孔』運動進行到底!」
凌利峰站在門口,用他那犀利的眼光,橫掃了會場一眼,隨後也舉起右手高呼:
「打倒無政府主義!」
那大泉一聽,心裡一驚。但他牢記宰毅叢「你一定要用口號把凌利峰的氣焰壓下去」的教導,立即鎮定下來,大聲高呼:
「凌利峰對抗『批林批孔』決沒有好下場!」
待大家喊完這句口號後,凌利峰已經走到食堂中央,他朝那大泉掃了一眼,針鋒相對地高喊:
「堅持正面教育!」
又一陣口號過後,邵紫荊宣布批鬥會開始。凌利峰背向主席台,看不見邵紫荊的嘴臉,但他已經十分清楚女婿的為人。原來口口聲聲首長首長地叫,後來又是口口聲聲爸爸地叫,現在卻豬八戒耍把式──倒打一耙。唉!可悲啊。過去我怎麼沒有看清他呢?
首先上來批鬥凌利峰的是一個團的副政委。他向來以搞花花點子出名,曾被凌利峰多次批評。他上台後,指著凌利峰大喊:「凌利峰,你也有今天!還認識我嗎?」
凌利峰用犀利的目光掃了他一眼,不屑地說:「一隻小爬蟲!」
這位副政委聲嘶力竭地指著凌利峰說:「你利用職權,違反政策,硬把兩個女兒拉到發射中心,占據著重要崗位。」
凌利峰一聽,氣得大喊:「血口噴人!咱的大閨女是她主動要求來的,到這裡好幾天之後我才知道。二閨女來之前,咱是跟政治部說過,讓他們去考查,如果合格就招過來,不合格就拉倒。這有何違法?大家知道,這裡不是大城市,不是樂園,是荒無人煙的戈壁灘,是邊疆艱苦地區。到這裡不是享樂,而是奉獻,是付出,是犧牲。你作為一個政工幹部,難道連這些基本常識都不懂嗎?」
聽凌利峰這麼一說,會場頓時亂鬨鬨地議論起來。
「安靜,安靜!」
看到會場一片混亂的嘈雜聲,邵紫荊扯著嗓子,大喊了幾聲,才逐漸把噪聲壓了下去。那大泉也連忙掏出一片紙,看著紙片喊了幾句口號,才再次進入下一個批判程序。
保衛處苟幹事站起來批判說:「凌利峰有一次來到我們處,和我們談起如何當好機關參謀幹事時,要我們『三心』『二意』。」
凌利峰當即否認:「咱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苟幹事大聲嘶喊著說:「你對著我和其他兩個幹事說的,當時處長也在。」
「咱是怎麼說的?你重複一遍。」
「你說,機關的參謀幹事,一要『安心』機關,不要這山望那山高;二要『熱心』為基層服務,基層請示要儘快處理,不能推皮球;三要『虛心』學習,多學點科學知識,才能更好地為基層服務。四要做到『首長滿意和官兵滿意』,這是衡量機關參謀幹事工作好壞的標準。」
「哈哈哈哈!」凌利峰一聲大笑,把整個會場鎮住了。待大家回過神後,凌利峰高聲說道,「你是不是吃錯藥了?這有什麼不對呢?這可是咱多年機關工作的經驗總結。」
苟幹事大聲狡辯說:「凌利峰,你有著十分陰險的用義。前面有三個『心』,後面有兩個『意』,你的寓意不就是要大家『三心二意』嗎?」
聽了苟幹事的揭發批判,有人竊笑,有的搖頭,會場上立即響起了議論聲、口哨聲,還有喝倒彩聲。就連「批辦」成員那大泉聽了後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主持會場的邵紫荊一看情況不妙,連忙站起來,舉起右拳,帶頭高喊:「凌利峰負隅頑抗絕沒有好下場!」
「啪!」
突然,一聲槍響,蓋過了口號聲。
「哎喲——」
只見邵紫荊臉色煞白,右手捂住流血的左肩,嘴裡不住地呻吟。
食堂里頓時亂成了一鍋粥,喊叫聲、驚呼聲、凳子跌倒聲、桌子碰撞聲,一下子全亂套了……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一個人嗖地竄到一名女軍人跟前,一把奪過了她手中的槍,然後大喊一聲:
「都不要動!坐下來!」
大家一看,飛身奪槍的竟然是凌利峰。凌利峰是個槍械通,一輩子和槍枝彈藥打交道,槍法百發百中,而且能從槍聲里聽出是什麼槍打的,是從什麼方位射出來的。他一聽槍響,心想不好了,這是他自己手槍發出的熟悉聲音。他將槍奪過來後,緊緊地抓住行兇者,大聲命令:「保衛處長,立即把凌芸傑看押起來!」
凌利峰隨後又發出了第二道命令:「衛生處長,立即將邵紫荊送往醫院搶救!」
凌利峰下達了兩道命令後,給女兒遞了個眼色,拎著槍,走到宰毅叢跟前,啪地將槍狠狠地甩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蔑視地瞅了他一眼,說:「這是咱的槍。」
這突如其來的事件,讓批鬥會再也無法開下去了。侯智真、孫浩成、英勇颯鏑及時指揮相關人員,一路人馬將邵紫荊送到醫院,一撥人將凌芸傑送看守所。會議沒有主持,也就自然而然地解散了。
凌筱恬和湯耀宗擠到凌利峰跟前,攙扶著他走出食堂。凌利峰讓湯耀宗去一趟看守所,看看凌芸傑需要什麼東西。看著湯耀宗快步離去,凌筱恬這才攙扶著父親,默默無語地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