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揮不去的情 住在詩韻中的鵝嶺
2024-10-04 08:03:04
作者: 羅小衛 主編
一直覺得鵝嶺像一個喚不醒的孩子,只顧專心致志地酣睡於自己的古典夢中。也一直覺得鵝嶺是一個杜鵑鳥出沒的地方,鳥的鳴叫會比它處多幾分意味。讓我產生這些想法的皆源自一位男人。我抬起頭時,仿佛總能瞧見他望著一池猛漲的秋水發呆。其實阻礙人到中年的他返回故鄉的未必是巴山無盡的秋雨,恐怕還有更重要的原因,比如說一個男人的野心與志向。可惜他卻不明白自己的處境——身處曾經轟轟烈烈大唐的末世,縱有千般幹才,也只能在荒郊野嶺之中嘆幾句無用之詩而已。那是亂世,也就是不讓男人幹事的時代。但也幸虧如此,幸虧那個時代蹉跎了男人的仕途,才給我們留下《夜雨寄北》這麼一首千古的好詩,這麼一個千古的好詩人。也為鵝嶺這片地域播下詩歌的種子。君問歸期未有期:對於歲月,這位叫李商隱的男人似乎永不退席,永遠未有歸期——誰見著他曾起身離開浮圖關下的客棧,騎匹瘦馬,穿過崖岩邊飛濺而下的陰水,向著他心中的目標迤邐而去?那麼,我們不妨等候吧,等候一身幞頭袍衫的他隨時款款而出,表情不再凝重憂鬱。像所有歸家的遊子,坐在我們對面,輕鬆、歡聲笑語,舉起時光之剪,與我們共剪一截又一截的西窗燭。
這樣的等候對於鵝嶺似乎自古皆然。清道光年間,重慶人便在詩人借宿的浮圖關建起夜雨寺、秋池等寺院亭閣,以此來向詩歌致敬。不少的文人騷客會大老遠跑來此地試圖像李氏一樣在狂放的雨聲中尋找到點靈感。於是夜臥浮圖聽夜雨,漸成時尚。浮圖夜雨也成為古渝州人享受的十二景之一。
關於李商隱寫下《夜雨寄北》的地方,歷來有諸多爭議。但我堅定地認為它應該就在今鵝嶺、浮圖關一帶。它真是一個令人遐想、賜人靈性之地。平白無故,一座山脊橫空而出,臥龍般伏在兩江之間,分割二水,讓揚子自濁,嘉陵自清。而它偏偏要撇開與水的糾纏,突兀地凌空高蹈,以三面的懸崖峭壁推開塵世的紛擾,單留一條盤桓於山脊間的小道向幽深處延伸,那便是被稱作遠方的地方。走完山重水複的人們,便可抵達外面的世界。可能也因其坐於兩水之中的緣故,鵝嶺便有了巨大的蓄水功能,終日的江水蒸騰,讓它雲遮霧涌,難見真顏。濕漉漉的岩崖上青苔繁榮、野菊瘋茂。黃葛樹下根須虬曲四處蔓延;黃葛樹上卻老樹新芽,換了人間。濕漉漉鵝嶺的logo,恐怕就是龐然大物般的黃葛樹了。這強大的綠色軍團,擅長呼風喚雨。所以鵝嶺多雨,多夜雨哪是別處可以比的?若論巴山夜雨處,除卻浮圖關、鵝嶺這一帶,誰還會更典型?
可以說,這是一座被各種款式的夜雨浸泡過的山巒。也是被各種詩詞歌賦營養著的山巒。無論是高聳的峭壁,還是岌岌崖邊,甚至每一條石縫間似乎都瀰漫著一股子詩賦的氤氳。
談及文人騷客詠鵝嶺,我反而喜歡不在文人圈混的蔡鍔將軍的幾首詩。想起早些年與友人攀爬於鵝嶺峭壁間,清秀的嘉陵江水在不遠處作響,弄出的風像親人間的耳語,緩緩縈繞於面,沁人心脾。不經意便見著石壁間的字,被綠苔亂藤模糊,讀來無法連句,卻仍覺有意象在心中浮現。後查尋資料才知,竟是蔡鍔的《詠猿公石》。民國初年,護國討袁(袁世凱)的名將蔡鍔受鵝嶺前身——禮園主人李耀庭相邀,來此避亂,待了不少時日。見過大山大水萬千氣象的蔡將軍,顯然被這藏於渝都深處山嶺的奇異風貌所吸引,朝夕流連,滿心喜悅,這裡的一岩一石都能喚醒將軍的詩賦靈感。他見一怪石酷似猿人,便詠曰:「猿公窮坐萬松巔,日日江頭數過船。赤縣飛騰經一瞬,青萍化去忽千年。昔聞巴峽連巫峽,淒絕崖邊與路邊。坐忘天均冥失語,碧秋瑤月幾回圓。」將軍的這首詩無疑是借寫景狀物來澆自家胸中的塊壘,其英豪之氣溢於言外。但打動我的卻是它對一百多年前鵝嶺景物風貌的忠實記錄,一讀到「淒絕崖邊與路邊」,巴渝那時的荒涼山水便撲入眼帘。其實蔡鍔還有一首詠鵝嶺的詩更響遏行雲。詩中有「四野飛雪千峰會,一林落月萬松高」之句,讀來令人迴腸盪氣,鏗鏘昂揚。它在展現鵝嶺怎樣的意境呢?它寫出了鵝嶺萬松之國的氣勢,明月故鄉的多情。可以想像當月亮衝破雲霧的羈絆,升上鵝嶺的高空,像氣宇軒昂的帝王君臨天下時,多松的鵝嶺便會像在黑夜中行駛的巨輪,挾裹著如驚濤擊岸般的松嘯聲,浩浩蕩蕩地直抵朝天門,然後隨東去的大江,奔赴遠方。那該是如何的大氣象。
看過許多蔡鍔將軍的照片,內心疑惑:照片與照片之間,仿佛承載的不是一個人呀。時而威武逼人,單眼皮的細長眼配粗短濃眉與兩片上揚的鬍鬚,像天光下晃動著的大刀,讓人生怯。而他的脫帽像,眼神溫暖,無鬍鬚的嘴部地帶像少年般乾淨清純,完全是翩翩文公子。蔡鍔對鵝嶺而言,只是過客,但這已讓鵝嶺處處記得他的如何來又如何去。現在鵝嶺石屋壁刻的中國地圖與世界地圖也依然記得將軍深邃又思慮的目光。這兩張圖不知充實過他的多少時日。
百年不短,足以供許多風雲人物在鵝嶺來來往往;百年也不長,許多傳奇恍如昨日。鵝嶺厚道,不願忘。
從某種意義上講,鵝嶺本身就是一首詩。小情小調又詭異獨特,有點淡愁、婉約又激情狂野,是李清照那樣剛柔相濟的女詩人做出來的詩。比如說它秀麗溫柔的蘇州園林式風格,更因依山而建帶來了一次多層面多角度的立體表達;它保留了那麼多崖邊曲岸,似乎又是為所有放飛狂野的眺望在做準備。由此看來,當初禮園(鵝嶺)的策劃人、設計者相當聰明。百年前中國富人的審美情趣比起今朝的土豪們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令人深深敬佩。
我對鵝嶺的第一次印象,並非來自真實,而是來自照片:我少女時代的姨媽與一樣穿著白旗袍的女同學們站在題有「鵝嶺」兩字的石碑前的排排照。顯然,有明晃晃的太陽。女學生們都微微眯著眼,只把嘴角月牙般地扯得老高,笑得很卡通。那是一群乾淨的旗袍,乾淨的青春,盡顯民國女子的清純與洋派。以至於我如今仍覺得鵝嶺就是適合女人穿著旗袍娉娉裊裊行走的園中之園,崖外之崖。因此,抗戰時宋美齡來渝便選中鵝嶺為棲息地,而且一直喜歡鵝嶺勝過南山毫不為奇。那恰恰是她的盛年,不肥也不瘦,穿旗袍的好時光。能想像她穿著花旗袍走過繩橋、榕湖那一帶時的情形麼?國破山河在的四月天,黃葛樹更替,舊葉新葉都會像箭矢般地飛向她。美人走起路來未必安生。
曾經的鵝嶺的確像一首古詩在堅守自己的避世原則,不管哪個時代的風雲人物在它身體上如何索取,仍葆有寧靜致遠的氣質,踩著文藝范兒的節奏,慢吞吞地走自己的路,拒絕被同化、主流化。
但近些年我發現,重慶文人愈來愈不待見鵝嶺了,寫鵝嶺的詩文也寥若晨星。難道是他們已把和藹可親的鵝嶺視作了老妻,而以滿腔激情去親愛更幽遠的別處?或者是文人們已薄情寡義,忘了鵝嶺的好,忘了曾無窮無盡地消費過鵝嶺?
他們當然記得。尤其記得早些年他們想行曖昧激情之事時,鵝嶺是多麼寬容、方便的廣闊天地,他們稱那裡是開發性衝動的青山旅館。推而廣之到整個重慶市民那裡去,細數數,幾乎每個人的青春都與這個前世為禮園、今生叫鵝嶺的地方擦出過火花。說鵝嶺是重慶人派對的後花園一點也不為過:我們曾在這裡春遊童年、約會青年、賞菊中年、歌舞晚年,一寸光陰一寸金,那金子便是鵝嶺記憶。
去年初春,我陪同幾個外地客到鵝嶺,才解開了我心中的謎團。客人們看過我小說《男根山》里對鵝嶺的傾情描寫,認為那是重慶不可多得的神秘之地,皆欣欣然前往。結果,眼前的鵝嶺卻讓他們失望,我羞愧難當,那種感覺如同自己以凋零的面容示人。鵝嶺是因歲月流逝而韶華殆盡?
怎麼可能呢,鵝嶺的魅力本來就是靠時光叮叮咚咚地雕刻而成的。唯一的是,它不能被閹割與整容,這是鵝嶺的尊嚴。身處一個被篡改的鵝嶺,我只能扭過頭去,不去看那些古與今滑稽的嫁接,不去看那些叫水泥和馬賽克的傢伙們如何在理直氣壯地進入一個藝術的身體而毫無犯罪感。那一瞬,我對一些擁有奇怪審美情趣的經營者,有了憤憤之情。
說到這,不得不憑弔那座向詩歌致敬的夜雨寺了。清道光年間修建的該寺,一路走來天知道是怎麼個不容易——天災、人禍,改朝換代的攻城奪池,日本人的大轟炸……能走到21世紀已是奇蹟,一步腳印一寸金,真該是以捧在手中怕化了的謹慎之心來寶貝它、珍惜它。可就在前些年,竟灰飛煙滅,尋不到蹤跡了。據說當挖掘機挺進夜雨寺將其夷為平地的時候,一位與寺廟相鄰而居的老人泣不成聲。對夜雨寺的消失,太多的重慶人並不知曉,也不關注,更別說會有人為此反思與懺悔了。大家實在太忙碌,一座寺廟的存亡畢竟無關飲食男女、人生沉浮。
夏夜,重慶高溫至四十攝氏度的時候,站在鵝嶺峰巔的險峻處,有種不可名狀的大快活。往往向著黑漆漆的嘉陵,像鳥打開翼翅般地打開自己,打開自己毅然的衝動。只企圖,借山巔的風,騰空而起,便可在山與水之間——暢通無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