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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住十八梯

2024-10-04 08:01:09 作者: 羅小衛 主編

  (一)

  重慶十八梯的整體拆遷讓媒體很是熱鬧了許久,隨著不少拆遷戶的搬離,昔日喧嚷的十八梯變得沉寂了。沉寂之後的十八梯反而更為人們津津樂道,或曰這裡銘刻著老重慶的記憶,或曰這裡濃縮著山城的顯著特點,不少初來乍到的外地人甚至將十八梯作為必游之地,他們不惜將短暫的時間拋灑在十八梯長長的梯道上。

  

  每每看到這些,我都會會心一笑,我想,如果將時光倒退到30多年以前,相對於解放碑、上清寺、朝天門等地,居住在這裡的人是難以啟齒的。我一位在外地工作的朋友,曾經在十八梯居住,有人問起他的家住在重慶哪裡,他竟猶豫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說住在十八梯。

  我對十八梯還沒有到難以啟齒的地步,上個世紀70年代末,在當時調動非常艱難的情況下,我從涪陵調到重慶來已屬萬幸,何況還有一間小木樓可供棲身。我居住的小木樓二樓一底,我住一樓,底樓是公用廚房。每到清晨,樓下發火做飯,濃濃的煤煙會從樓板的縫隙中直升到家裡,一時間房間裡濃煙密布,全家人便在這裊裊的煙霧中開始了新的一天。

  令人懊惱的還有窗外的農貿市場,凌晨三四點,肉販剁骨頭剁得蹦蹦直響,雞販子往活雞活鴨嘴裡塞填涼粉苞谷惹得雞鴨們嘎嘎直叫,小販們為搶攤位或大打出手或破口大罵,各種聲浪在這裡交融……勞作了一天的十八梯人很難有一個清淨的日子。

  十八梯的住戶多為靠體力為生的尋常人家,我的樓下是一對打鐵的夫婦,靠著兩夫婦掄著大錘二錘不停地敲打,養活了6個兒女。我的樓上住的是一個靠拾廢品為生的人家,成天大背進小背出,進出的不是破銅就是爛鐵。居住在我家隔壁的一家姓魏,1949年前曾經在國民政府空軍部隊任職,因為所謂「歷史問題」,一直在瀟湘館餐廳當洗碗打雜工;另一家姓葛,在遠郊某銀行分理處上班,每天早出晚歸,甚是辛苦。

  從我家的小木樓往裡數,真是各色人家魚龍混雜,或在搬運隊拉人力車,或在街道作坊當工匠,或為煤球店開票的小店員,或為小食店的「跑堂倌」……與之相反,一些單位好的人家在十八梯就顯得格外的出類拔萃了,譬如詩人培貴,獨唱演員三三,他們在十八梯屬於「貴族階層」而備受矚目。

  很難相信在「販夫走卒」集中的地方竟有這些「精神貴族」的出現,同樣是居住在背街,同樣穿行於陋巷,但他們的神情總是悠然的,有了他們,十八梯不乏小資的時尚和浪漫。

  詩人培貴是我的街坊,他在這裡寫下了《深巷的回想》,我至今記憶猶新,因為在這首詩里,有我們對十八梯共同的記憶:「那深巷已經離我很遠很遠/就像小時候讀過的劉禹錫的那首唐詩/至今還覺得很甜很甜……」

  (二)

  居住在十八梯的有鐵匠、水手、收荒者,甚至還有做花圈、糊靈屋的……但也是不少「沒落貴族」的棲身之地。如果追溯他們的前半生,他們被命運遣落至此多少有些迫不得已,如我的鄰居老魏。

  老魏系四川成都人氏,生得儀表堂堂,高大魁梧,年輕時在空軍部隊服役,後轉業投身到商界飲食業,曾經是「心心咖啡店」的掌門人。這段經歷當然令老魏以後的日子不會好過,於是被發配到七星崗某餐廳洗碗。

  我認識老魏時他仍然保持些許成都的口音,生活方式也留有川西人特有的考究與閒適。譬如:在住房面積有限的寓所,他仍然在牆角安置了一個木質的三腳花幾,花几上擺放著一盆蘭草,儘管不名貴。他喜歡喝茶,並堅持用蓋碗茶盞喝雖然有些廉價的花茶。他還在收入不多境況下購買了留聲機,下班回家後,經常獨自一人在家欣賞老上海的歌曲,有時甚至會輕輕地哼上幾句:「哥哥,可別忘了我呀,我是你親愛的梅娘……」

  我曾經在七星崗見過他在餐廳時洗碗的模樣,一件白色的工作服洗得已經有些發舊,手袖處還套了一個沾滿油跡的袖籠子,微微發福的軀幹已經不靈活了,笨拙的雙手不停地在洗碗槽里淘上淘下……這一切,很難與他曾經的身份聯繫起來。

  好奇的我非常想了解老魏的年輕時代到底有多風光多風流,陪他喝茶時曾經幾次試探他都緘口不語。有一次陪他喝酒,趁著他微醉之時,我又問起他年輕時的事情,他差點說出來,最終還是欲言又止, 「算啦,過去這麼久了,還提它幹啥?」

  1985年冬天,我要出差去上海,受老魏之託,在上海重慶南路找他的前妻吳英,才知道老魏曾經是一個風流倜儻的空軍軍官,是她勸老魏離開了空軍部隊,跨入商界飲食業,來到了「心心咖啡店」。上海之行,終於使我對老魏有了更多的了解,他的奇特經歷就像一具時代的標本,這具標本卻活色生香地生活在重慶十八梯。

  (三)

  作為十八梯的居民,我的戶口簿住址欄里清楚地寫著下回水溝133號,按照地轄範圍,兒子就讀的小學也就在離家最近的永興巷小學。

  從下回水溝朝上回水溝的方向走,再從第一個巷口拐進去就是永興巷小學,當我拿著戶口簿走到這所學校,真令我吃了一驚!要不是門口處掛了一塊牌子,我真不敢相信這裡竟是重慶市主城區的一所公辦小學。

  這是一座不大的中式老院落,分里外兩層。外院左右各有一木樓梯直通樓上的兩間廂房,老師告訴我,這是低年級學生的教室,也是學校沿襲下來的慣例。

  兒子正式上課後,我曾經悄悄地上樓看他上課時的模樣,透過呈弧形的木窗欞,只見十幾個孩子稀稀拉拉地坐在已經很陳舊的課桌上寫作業,坐在門口的是他們的老師,一位五十開外的女人,她手裡端著一個用塑料網籠著的玻璃杯,只見她輕輕地抿了一口茶,然後用教鞭敲擊著課桌,「同學們,要用心寫,抓緊寫!」

  學校的後院比前院大,後院有一天井,是唯一可供學生們鍛鍊的地方,他們做課間操也在這裡。天井周圍有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房屋數間,其中最大的一間是畢業班的教室,趁孩子們做課間操的時候我去瞅了瞅,教室里懸掛著4支日光燈管,牆壁好像剛剛用石灰粉刷過,在日光燈的照耀下,竟白得有些刺眼。

  校工是一位姓毛的小伙子,專事看門和打鐘,他的體型精瘦,頭髮捲曲,眼睛黑亮,非常熱愛文學,孩子們上課時他就埋頭在桌上不停地書寫。走進他的房間,能夠嗅到一股很濃的香菸味,果然,桌上的煙缸盛滿了菸灰,地上也到處散落著菸蒂。在滿是《電影文學》之類的文學雜誌和散亂的稿頁中,一隻鬧鐘和一根木棒格外醒目。

  「叮叮叮……」鬧鈴響了,小毛從椅上欠起身來,掄起木棒朝校門屋檐下的一根鋼管走去,隨著他的輕輕敲擊,鋼管發出了清脆的聲響,「噹噹當」金屬聲與孩子們的雀躍聲交織在一起,讓冷僻的永興巷頓時有了生氣。

  十八梯下有不少像永興巷小學這樣的老院落。就以永興巷14號院子為例吧,十八梯人習慣地稱它為「豆腐車間」,何智亞經過考證,在他的專著《重慶老城》里留下了這樣的文字:「清末,因此處有永興當鋪而得名,民國初期此處也稱永興當巷……」

  (四)

  由黃昏向黑夜過渡之時是十八梯相對安靜的時候,喧嚷的市場沒有了小販的吆喝,下班人的腳步聲也再不急促和匆忙,他們的臉上帶著些許輕鬆與閒適,讓繃緊了一天的神經終於鬆弛下來。

  我喜歡這個時候的十八梯,特別是當夜幕降臨之時,家家戶戶的燈光所傳遞出的溫暖,不僅讓人嗅到一股濃烈的市井氣息,還感到了一種真實的溫馨。通常在這樣的時候,我會將我的小屋收拾乾淨,然後泡上一杯菊花茶,擰開收音機,在我熟悉的波段里收聽我喜歡的文藝節目。

  而就在某一天,我還沒有擰開收音機,就聽到了陣陣輕快的歌聲:

  「太陽剛剛爬上山岡,尼羅河水在蕩漾,家鄉美麗的土地上,勞動的人們在歌唱……」當年這首由朱逢博唱紅大江南北的《尼羅河畔的歌聲》非常流行,是從哪裡傳來的呢?仔細一聽,是從我家對面的窗口飄過來的。

  我曾經向一位聲樂科班老師學習過聲樂,對聲樂略知一二,憑聽覺就知道歌者已經不是一位業餘的歌者。果然,夫人這樣告訴我,唱歌者叫三三,原來是街道文藝演出的積極分子,現在的她已經考入重慶歌舞團,是搞專業的。

  我在閒暇之時也喜歡唱歌,特別是電影《甜蜜的事業》的插曲《我們的明天比蜜甜》甚為流行,我也非常喜歡唱:

  「甜蜜的工作甜蜜的工作無限好囉喂,甜蜜的歌兒甜蜜的歌兒飛滿天囉餵……」一旦我放開嗓音猶如江河決堤,越唱越來勁,每遇此時,夫人總要提醒我,「對面三三是專業演員,你小聲點唱。」我便壓低了嗓子,但唱著唱著,聲音依舊還原。

  詩人培貴是重慶歌舞團創作員,一天,他送來兩張票,告訴我,這是他們團里精心排練的一場歌舞晚會,演出地點就在八一路的解放軍劇院。

  一走進劇院,我得到了一份節目單,其中有女聲獨唱,演唱者是余承斌,夫人告訴我,余承斌就是三三。

  大幕開啟了,身著奶黃色連衣裙的三三粉墨登場,在柔和的燈光下,我終於近距離地看到了我的街坊,那天晚上她發揮出色,一連演唱了好幾首,在返場時加唱了《尼羅河畔的歌聲》:

  「月亮掛在碧藍的天空,尼羅河水在蕩漾,晚風吹拂的椰樹下, 勞動的人們在歌唱……」

  三三唱得非常投入,觀眾也聽得如醉如痴,在觀眾們熱烈的掌聲中,我真想告訴他們,這位歌唱家來自十八梯。

  多年以後,我仍然非常懷念在十八梯放聲歌唱日子。我曾經告訴我的兒子,在貧困中堅守的美好才是真正的美好,在困境中保持的浪漫才是真正的浪漫,而這種深刻的人生體驗,直接來自十八梯的日日夜夜,每時每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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