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泉路29號
2024-10-04 07:59:29
作者: 羅小衛 主編
南泉路29號是我當年在南泉居住的門牌號。
這是一條緊鄰南溫泉公園的背街,這個門牌號如今還在不在不得而知。即使還在,也決然不會是當初那幢房子了——整個南泉路的建築,已摧枯拉朽另起爐灶。南泉路還在,可如今,無論我是走在這條路上,還是路過29號,一抬頭,已是滿眼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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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號俗稱「八一樓」,外面半截一樓一底,我住那半截卻是建在半坡上的平房。淡黃色灰板牆瓦房,完整的木地板,百葉窗,還有一圈一米高的木質護牆板。據我所知,這幢半樓房半平房的小樓,最早是一位抗戰時期的國軍師長的住宅。國軍的人顯然不會給它起名為「八一樓」,把它叫「八一」,估計是後來又有共軍的軍官住過:我入住前的房主,就是我所認識的部隊高幹子女,他們是我的學生,其母親我認識,父親卻沒見過。我,至少是29號的第四代居民了。
南泉路那一排房子多有俗稱,我更早一點在南泉路住過的那幢樓,就叫「白樓」,其規模和建築格局,都比「八一」更勝一籌,估計房主的身份比師長更高。
「白樓」大門前的石階平台上,有一個很精巧、也很別致的墓冢,主碑是一根約三米高、形如一隻大鉛筆的石柱,圍有一圈圓形石欄杆,石碑石欄杆都已長滿青苔,卻完美無損。這是紀念一位年僅14歲,在1927年「三三一慘案」中殉難的女學生李遠蓉而建的墓地。住「白樓」時,我每天必經過這裡,印象很深,好後悔沒有在原址為它拍一張照片,因為現在建新水泥樓房,它已經被移到對面山腳去了。
在「白樓」與「八一樓」之間,有一個帶有寬敞壩子、築有圍牆的連體洋樓,叫「銀行」。這麼短一條街就有這麼大一個銀行,抗戰時期,陪都重慶金融業的興盛可見一斑。離南泉路約一公里的虎嘯口旁,還有一座規模很大的山林別墅區——孔園,則是孔二小姐的居所,後來成了九龍坡區黨校。
南泉路另一幢規模與銀行差不多的樓房叫「清華」,「清華」旁邊還有一座「幼兒園」,這些稱謂多是從抗戰期間延續下來的。這「幼兒園」我見慣不驚,可20世紀80年代後期,法國畫家法比恩小姐(她後來成了法國駐華使館首席文化外交官)見此非常讚嘆,對我說:「這幢建築很了不得,是中國境內保存下來為數不多的法式建築。」還指著一大塊因維修拆下來扔掉的屋脊說:「這是一件很值錢的文物呀,真的就這樣扔了麼?」可惜,憑我當時的能力,根本無法保存它。
「八一」樓左側緊鄰的,是一幢別致的宗教建築「福音堂」,這是南泉路如今保存下來的唯一老建築。憑藉它,我才可以辨認出南泉路29號故居的位置,因為當年,我正與它毗鄰。也是80年代,我與四川美術學院的幾個學生,在這裡過了一個難忘的聖誕節。駐守這福音堂的是一位孤老先生,個子較高,面色紅潤,笑容慈祥。他是我的鄰居,所以聽說我們這批青年人要過聖誕節,還對耶穌充滿敬意,特意為我們幾人敞開教堂大門,開了所有吊燈,讓我們在高大寬敞的廳堂自由活動。除了禱告,我們還根據各自的理解,在台中央十字架前,擺了各種虔誠姿勢拍照,留下一批很有氛圍的照片。那個厚重、高大、精美的金色十字架,令我過目不忘。暗自驚詫這個平時一推開百葉窗就可見、其貌不揚的陳舊教堂,內部何以如此堂皇?
如今方知,這座福音堂之所以能成為唯一保存下來的老建築,是因為它的來頭很大:它是抗戰時專為方便宋美齡、蔣介石做禮拜之用所建。陪都時期,位於南泉的小泉「校長官邸」,是蔣介石在渝的四個官邸之一,住校長官邸的蔣氏夫婦,每周的禮拜,就在這裡進行,乃至當時還引來一些金髮碧眼的洋人,不惜車馬勞頓也來此做禮拜,一睹亞洲美人宋美齡風采。
無獨有偶,當年馬英九的父母,輾轉來到大後方重慶,也是在這座教堂舉辦的婚禮——誰也不曾料到,幾十年後,他們的結晶——兒子馬英九會成了中國台灣地區最高領導人。可惜這座教堂如今的外裝修太過當代,喪失了它的本來面目和歷史感。
顯然,這條不過200米長的南泉路,若能完整保存下來,不僅是非常地道的「民國一條街」,更是非常珍貴的「陪都一條街」,因為這短短一條街上,住的都是很有抗戰歷史故事的人物。有案可查的,就有八位,其中包括黃炎培、熊克武及重慶銀行董事長潘昌猷等人。我住的南泉路29號,是國軍著名師長曾子唯沂風別墅(後為南泉工人療養院)的一幢附屬建築,還是另一位師長所建,不甚清楚,但那房子的標準,沒師長這個級別,是建不出來的。
我每年來南泉為父母上墳都必經這條街,目睹這條老街的徹底改頭換面,乃最近兩三年的事。變化迅雷不及掩耳,一幢熟悉的房子說沒就沒了,正後悔還沒有為它拍張照片,不料下一次再見時,連剩餘的也都夷為平地了。
80年代中期我脫離南泉去了開放的黃桷坪謀生,家還暫住這裡,法國女子法比恩小姐是一位年輕的漢學家,她對中國文化有著濃厚興趣,她夜以繼日地學習、工作,一直顧不上休息。有一天,她突然對我說:「不行,再不休息我會垮掉的,你幫我物色個地方休整一下,度假。」我能想到的最輕鬆最方便的地方就是南泉,她欣然讚許,當即來到南泉路29號度假一周,游泳,登山,吃現成的可口飯菜,時不時也有些畫界同行來造訪。其實她並沒完全休息,一歇下來就讓我翻開家傳的線裝書,照本宣科給她講中國畫論。奇妙的是在洋人面前講起中國文化,我竟能從古漢語中逐字逐句如數家珍,她顯然被迷住了,對我說「你應該去歐洲講古漢語」,我知道那是中國文化本身的魅力。我們饒有興味地侃中西方文化的差異,有一次提到某人精神方面出了問題,她指著自己的腦袋說「他這裡出了問題」,我當即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說:「不,他是這裡出了問題。」只見她睜大眼睛望著我「嗯?——」,她尋思良久,頗感興趣。我這個看法,後來還真在中醫學中找到了理論支撐——「心為百官之首,神明出焉」(《黃帝內經》)。心理問題,表現在頭腦思維出了問題,但就其生理病理基礎看,更與心臟相關。
法比恩天天去溫泉游泳池游泳,蛙泳仰泳自由式,從這一頭游到那一頭。休息時像發現新大陸似的突然對我說:「我有個發現——這些人都不是來游泳的。」見我愣愣地盯著她,她說:「他們是來玩水的。」哦,我這才意識到,不僅是游泳池裡泡在水中的大多數人,就是我,也通常是來玩水的,不是酷暑,我基本不進游泳池。幸虧登山時,我體能極佳,功夫也深,老把她甩在後面,使她也體會到了中國人的又一句古話:「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各有所好,各有千秋。
法比恩能以她有滋有味的重慶話融入這座遙遠的東方城市,是很用心的。有天我們去爬山,在南泉路29號樓下等了好久我老婆還沒下來,我說:「唉,她這個人就是,囉唆得很。」
她饒有興味地盯著我,問:「囉嗦的反義詞是什麼?」「麻利。」我說。「你這個人」 ——她很認真地用非常麻利的重慶話對我說:「你也太麻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