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2024-10-04 07:58:21 作者: 羅小衛 主編

  雞年正月,我還在海南五指山享受陽光,收到老朋友羅小衛發來簡訊,說是由「時光里獨立書店」發起,擬以非官方民間文化活動形式,用眾籌方式為重慶直轄20周年做一部老百姓自己的書,定名為《故城時光》。小衛是原重慶出版社、出版集團董事長,因對圖書策劃選題的情結和對文化公益活動的熱心,被推為此書主編。他特邀我加入編委會,並望能為《故城時光》作序,且提供一些老照片。對這種很有創新意義的活動,我當即欣然應諾。

  通過後來發給我的資料文稿和與「時光里獨立書店」創始人李柯成見面交流,了解到「時光里獨立書店」於2015年7月曾發起出版戴前鋒老師大型記錄攝影集《故城》的眾籌活動。戴前鋒是我尊敬的資深編輯和紀實攝影家,出於對故土的眷戀,他近乎以苦行僧的精神,堅持拍攝記錄重慶老城幾十年,為歷史名城、二戰名都留下大量珍貴歷史資料。《故城》出版取得成功後,李柯成從故城影像聯想到人們逝去的生活形態、生活意境、生活故事,它們與故城相互交融、休戚相關,因此產生了做一本《故城時光》的強烈願望。於是,李柯成等人大膽創新眾籌內容。他們通過「時光里獨立書店」自媒體公眾號、微博等方式發出徵集通知,發動網友廣泛徵集反映消失的故城、流逝的時光、難忘的故事等文章和影像,為生於斯、長於斯的重慶人留下一份文化記憶。徵集通知開啟了網友的記憶之門,文稿紛至沓來,短短5個多月時間就收到1000多篇文章。寫稿者中有年高德劭的老者,也有還不諳世事的學生;有知名文化學者,也有普通的市民;年齡從近100歲老人到00後青少年,跨度近百年,因此說它是世紀回憶也不為過。重慶五洲世紀文化產業集團掌門人徐登權先生積極參與聯合策劃,為本書的出版提供了大力支持。由小衛牽頭的重慶知名編輯及文化學者組成編委會,對《故城時光》文章、照片、版式、體例、設計進行認真推敲,爭取將《故城時光》做成一本有溫度、有深度、有價值的本土人文書籍。文章擬定的3個版塊「故不去的城、忘不掉的人、揮不去的情」非常貼切,由有形到無形,由城市到生活,內容包羅故城映像、市井民俗、百人百態、世紀滄桑。

  《故城時光》每位作者筆下流淌的文字都是情感的率性流露,讀起來真摯感人,不禁將我的思緒拉回到遙遠的童年和少年,淡忘的往事開始變得清晰起來。

  60多年前,我家住在重慶下半城望龍門巷一座青磚黛瓦的大宅院裡,記得大院有高高的石門坎,斑駁的黑色土漆大門,雕花木欄杆,寬大的石板院壩。大院外面是古城牆,城牆外是長江,江邊木船源源不斷地運來木材、煤炭、水果、糧食和各種貨物。那時家裡生活拮据,母親就到河邊木船上去買回大筐的橘柑,一家人圍坐剝橘柑。當時我只有5歲,和家裡人一起,將橘柑剝皮、去筋,橘皮和橘筋曬乾後賣給藥鋪,橘瓣則用土碗盛滿,頂著江邊的寒風,赤著腳,坐在望龍門纜車下的石梯大聲叫賣:「快來快來!甜橘柑,一分錢一碗!」。

  1953年,我家搬到來龍巷川鹽四里。川鹽四里過去是川鹽銀行(前身重慶鹽業銀行,今新華路重慶飯店)宿舍,解放後成為建設銀行職工宿舍。民國時期,重慶城裡有好幾處川鹽銀行董事長吳受彤主持建造的大樓,從1933年起,吳受彤先後在米花街(八一路中段191號)建成川鹽一里,在石灰市建成川鹽二里,在七星坎街(臨江路67號)建成川鹽三里,在來龍巷建成川鹽四里,在真元堂巷(五四路)建成川鹽五里;川鹽銀行總經理王政平在夫子池魁星樓巷建成慶德里。在當時的重慶城,建造這樣成規模的6處青磚大樓是十分罕見的。川鹽四里大院由3座青磚樓房組成,居住了40多戶建設銀行職工,一直到2008年拆遷修建國泰廣場。

  出於生活之計,我們那一代人從小就做了許多對於現在的孩子來說,幾乎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我讀小學在私立達育小學(民國時期是重慶城屠宰幫開辦的學校,解放後改為中華路小學)。我們家幾個孩子從小都十分懂事,想方設法在寒暑假、星期日,甚至放學之後去掙一些錢,以補貼家用。比如,我和姐姐、弟弟一起,將家裡的小人書收集起來,又找別人借一些,在和平電影院(後來的國泰電影院,現在的國泰廣場)門口擺書攤,一分錢看兩本,半天可以收到一兩角錢;放假後,通過母親與29中學老師聯繫,到29中挖防空洞,挖出的泥土用篾筐一次裝四五十斤,穿過臨江門古城牆,下陡峭的石階到河邊去傾倒,一天要折返七八次;通過鄰居介紹,到朝天門碼頭上下貨,還未長成熟的身體,抬著幾十斤重的化肥、糧食等物品,踩著顫悠悠的跳板抬上運下;來龍巷有一個煤店,我們星期天去打蜂窩煤,大概是打1個收入1分錢,一天可打上幾十個;我們還打過棕麻,在家裡摺紙盒、做水泥袋、拆棉紗;等等。

  我還有一次上街擦皮鞋的經歷。我從小愛做手工,比如用竹子、木頭做寶劍、弓箭、手槍之類玩具。一次我突發奇想:上街去擦皮鞋掙錢!於是花了兩三天時間,用木板做了一個擦皮鞋的木箱子,看起來像模像樣,很是得意了一陣,然後把父親的皮箱油、皮鞋刷偷偷放入盒裡,帶個小板凳,叫上弟弟,到五四路等候。那時穿皮鞋的人不多,好不容易才等來一個中年人,可能是他看到我們太小,有些可憐我們,就坐下來讓我擦皮鞋。我特別認真地擦,擦完已是滿頭大汗,收到我人生第一次擦皮鞋掙來的5分錢,接錢的手都在顫抖。恰巧被院子裡的人路過看到,回去告訴了我母親。母親出身書香門第,喜書法,尤擅篆書。民國時期她在南京匯文女中(教會學校)讀高中,後因日軍逼近南京,遂回到奉節,之後一直從事教育工作,直至退休。雖然家庭經濟困難,但母親絕不會讓自己的孩子到街上去擦皮鞋。回到家裡,皮鞋箱子被母親砸爛,我再不可能去擦皮鞋了,為此難過了好幾天。

  歲月滄桑,往事如煙,我們那一代人,大都是這樣走過來的。幾十年過去了,我們生活的城市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曾經住過的老院子、老街巷已不見蹤影,老城歷史形態呈加速丟失之勢,與老城密不可分的生活方式、生活場景也隨著老城的消失而漸行漸遠。但是,不管歲月怎麼流逝,對於我們許多人來說,老城仍然是揮之不去、難以割捨的記憶。

  關於重慶的老城,一般有幾種說法:一是指由8890米長的城牆、17個城門圍合的重慶古城,面積約2.35平方千米。更縮小一點是「下半城」,面積只有約0.97平方千米,這裡是古代川東道、重慶府、巴縣衙三級官府所在地,是重慶城的政治經濟核心,至今老一些的重慶人還將到這一區域稱之為「進城」;二是以解放碑為中心的老市中區,面積約9.33平方千米;三是橫跨重慶兩江四岸的重慶古城、江北老城、南岸老街區域。再往外就不是重慶城,只能叫重慶市了。故城的概念則可以根據人們自己的認知來想像和定義,曾經居住過、生活過,漸漸被舊城改造、城市開發所侵蝕消失的城區街巷,稱之為故城也未嘗不可。

  

  重慶老城具有強烈的城市特質,因水而興、兩江環抱、地勢起伏的地理環境,造就了它獨特的個性和富於變化的街巷肌理。《華陽國志·巴志》對重慶老城有「地勢剛險,重屋壘居」的貼切描述。英國作家薩默塞特·毛姆曾經對20世紀20年代初的重慶城作了形象生動的描述:「這座城市是建在岩石上的城市……走平路最多也走不了幾步,和義大利的山城裡維埃拉一樣,這裡有許多台階。由於空間很小,街道都擠在了一起,狹窄而昏暗。走在這樣蜿蜒曲折的道路上,猶如在迷宮中穿行。街上人群擁擠,人多得就像倫敦劇院清場後的人行道,你不得不自己擠出一條路來,每當有轎子或是小工挑著沉重的貨物經過時,又趕緊讓到一邊。走街串巷的小販賣著幾乎每個人都想買的東西,在你路過時把你擠來擠去。」 著名文學家張恨水先生陪都時期寓居重慶8年,作為一位「下江人」,重慶老城給他留下了難以忘懷的深刻印象。張恨水先生許多散文、小說、隨筆對重慶的街、房、貌、人有著入木三分的刻畫。他在《重慶旅感錄》寫道:「旅客乘舟西來,至兩江合流處,但見四面山光,三方市影,煙霧迷離,乃不知何處為重慶。」又曰:「此間地價不昂,而地勢崎嶇,無可拓展。故建屋者,由高臨下,則削山為坡。居卑面高,則支崖作閣。平面不得展開,乃從事於屋上下之堆疊。」

  開埠至民國時期,各國駐渝使領館、政府各級機構、黨政軍要員、商人、銀行家和知名人士在重慶城內修建了不少府邸宅院,中西合璧式建築比比皆是。陪都時期,由於城內人口激增,加之戰時經濟困難,重慶城出現大量「抗戰房」,這些房屋多為簡易竹木捆綁結構、土石結構或磚柱夾壁結構,沿江一帶和坡地則出現吊腳樓相連成片的景象,這種景象一直延伸到20世紀七八十年代。重慶城地勢起伏不平、坡坡坎坎,老城街巷轉折迂迴,房屋布局依山就勢、交錯重疊、鱗次櫛比,看似無序和隨意,甚至沒有什麼章法,卻往往在無序中產生韻律,在凌亂中產生次序,在隨意中產生意想不到的視覺美感。

  什麼樣的城,就有什麼樣的人。重慶城多山多水,地勢剛險,爬坡上坎,氣候炎熱;重慶人包容開放,海納百川,吃苦耐勞,耿直豪爽。重慶人吃得苦、性剛烈,重慶妹兒身板靈巧矯健,與長年累月爬坡上坎,辛苦勞作不無關係;重慶人包容、開放、豁達、不排外,什麼事物都可以接受、消納,則與重慶歷史上多次移民密切相關。重慶有幾次大規模移民,特別是清初的「湖廣填四川」大移民對重慶帶來深遠的影響。清朝平定中國後,從康熙初年到清嘉慶初年長達130多年時間裡,全國十幾個省區向四川大移民,移民數量達100多萬至200萬。現在川渝兩地,可以說90%以上都是移民後裔。「湖廣填四川」大移民和陪都時期全國各地精英匯聚重慶,奠定了如今重慶人的根基。本身就不是地地道道的本土人,也就沒有排外的理由和不包容的道理。

  偉大的抗日戰爭,更是磨鍊了重慶人的意志。從1938年2月到1943年8月,日軍對戰時首都重慶進行了長達五年半的大轟炸。重慶人民並沒有在慘絕人寰的大轟炸之下屈服,他們或在艱苦的條件下捐錢、捐物、捐飛機支援前方抗戰將士,或踴躍從軍奔赴抗戰前線,或以各種形式宣傳抗戰、反侵略、反投降。1945年5月17日,羅斯福總統向重慶市贈送一幅捲軸,對重慶人民在抗戰中表現出的精神給予了高度評價,捲軸全文為:「余茲代表美利堅合眾國人民,敬致此捲軸於重慶市民,以表示吾人對貴市勇毅的男女老幼人民之讚頌。遠在世界一般人士了解空襲恐怖之前,貴市人民迭次在猛烈空中轟炸之下,堅毅鎮定,屹立不撓。此種光榮之態度,足證堅強擁護自由的人民之精神,絕非暴力主義所能損害於毫末。君等擁護自由之忠誠,將使後代人民衷心感謝而永垂不朽也。1944年5月17日,羅斯福親筆。」

  作為重慶人,應該為之感到自豪、感到驕傲。

  隨著歲月的流逝,許多事物會在人們的記憶中消失,而曾經長期生活過的居所和街區,卻往往存留在人們的腦海里,久久不能忘懷。那些穿越時空、歷經風雨而留存的老街區、老建築以其鮮活的物質形態,積澱著城市的文化和歷史,展示著不同時代先輩們的生活方式和社會形態,演繹了人間的悲歡離合、市井民俗、風雲變幻,它們是延續城市歷史文脈、展現地域特色的根,是我們共有的歷史財富和精神家園。人們對故城和往事雋久的懷念,並非是願意回到過去艱苦困頓的歲月,而是在充滿物慾的世界和為生計忙碌的奔走中,希望追尋一份真情,一種單純,一絲溫情,一些哪怕帶有苦澀的幸福感。其實,幸福的感受與物質生活往往沒有必然的直接聯繫,粗茶淡飯中有幸福,衣食無慮中有憂愁,過去的幸福感也許來得更容易、更簡單。著名阿拉伯文學奠基人紀·哈·紀伯倫說過:「我們已經走得太遠,以至於忘記了,為什麼出發!」匆忙行走的我們,無論走了多遠,回憶都能帶我們找到回家的路,能夠撫慰我們躁動不安的內心;不忘初心,不失真情,不舍鄉愁,這就是我們懷舊的緣由。

  本書徵集的文章和老照片,給我們留下了最真實、最直接、最溫馨的記憶,展現了當年芸芸眾生的真實生活場景。希望這種文字加影像的形式有助於加深人們對重慶老城和社會生活的了解,滿足人們的懷舊情結,喚起人們對故城的回憶,弘揚優秀的傳統文化,引發人們情感上的共鳴和理性層面的思考,從而對她多一份記憶和眷顧,多一分尊重和憂思。對於年輕人而言,也可通過本書了解父親母親、爺爺奶奶輩的生活,學習老一輩面對艱難困苦坦然應對的生活態度和精神境界,增加對人生、對幸福的理解。如果本書出版後能有這樣的反響和效果,本書發起者和編輯委員會將會感到欣慰和滿足,為此書的辛勤付出,也就變得非常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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