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下鄉四十年祭
2024-10-04 07:56:55
作者: 鄧鵬 主編
通江 苟文級
作者簡介
苟文級,男,一九四三年五月十八日出生,重慶市人。一九六四年重慶一中高中畢業,同年九月上山下鄉到通江新民公社(現涼風埡鄉)。一九七二年十月調縣土產公司任銀耳技術。一九八三年任土司菌種廠廠長,晉升農藝師。一九八五年任土司副經理兼工會主席。一九八七年任縣食用菌研究所副所長(兼職)。一九八九年任縣食用菌研究所所長兼食用菌公司工會主席。一九九一年調往大足糖廠。二〇〇三年退休。
今年,正是我們重慶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四十周年。四十年來,那段難忘的歲月總叫人魂牽夢繞、難以忘懷。那裡的青山碧水總是叫人記憶如新,那裡淳厚樸實的鄉民總是那麼叫人牽腸掛肚。
我是一九六四年下鄉的,在此之前一兩年,我就讀於重慶一中高六四級。經歷了三年「自然災害」的中國,正在逐步恢復生機,人們正在從物資匱乏和飢餓中復甦過來,但面臨的形勢仍十分嚴峻,就業就學都十分艱難。我記得當時滿大街都寫著「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我們也有兩隻手,不在城裡吃閒飯!」的標語。在學校里,高二高三年級的課外活動時間基本上都是被政治學習、討論占完了,「一顆紅心,兩種準備」是主要題目,沒完沒了的討論,表決心,寫申請令人心煩。學校還請通江縣安置辦公室主任謝德仁作形勢及當地情況的報告會,說通江是紅四軍的根據地,盛產銀耳等等。當時正值「小四清」運動,反動的血統論又在回潮,我們班上有少數同學的家庭也發生了「地震」,有些出身不好的教師也受到了清洗和牽連。在這種政治氛圍中,我已深深感覺到自己的前景不妙,對學習也提不起勁頭來,只是默默地等待著厄運的到來。
高考發榜後,我們班有九名同學沒考取大學,這九人中無一工農子弟,都是「地、富、反、壞、右」子女!後來,學校的某領導找我談話,說已推薦我去四川省財貿幹校學習,問我是否願意。當時由於對財貿工作也沒什麼認識,就一口拒絕了。「我願和大家一起上山下鄉」,很有與那些社會棄兒生死與共的豪情壯志。其實我對農村是有較深感受的,我的「右派」大哥的一家就在農村,那悽苦的日子叫人心酸,我怎麼不知農村生活的艱辛。但我倔強的性格使我不信玄,我不相信就混不出個人樣來,斷然放棄就學的機會,和六位同窗(兩男四女,其餘二位上了省財校,一位臨行前被其母攔下)奔赴農村。
與我們同行的高初中應屆畢業生約一百餘人,分乘六輛大卡車,將要去的是通江縣的兩個最邊遠山區——沙溪和平溪,又分別落戶在這兩個區的六個公社(鄉)社辦林場裡。沙溪距縣城七十公里,平溪差不多也是七十公里,當時都是算通江邊遠的、不發達地區,那裡將是我們今後生存發展的地方。通江地處四川東北部,境內為大巴山余脈——米蒼山脈,境內北高南低,面積三千七百平方公里,當時人口為五十萬,農業主產水稻、洋芋,森林植被保持較好,特產銀耳、木耳、油桐、生漆以及核桃、板栗等。
一九六四年九月十日,一個初秋的清晨,天色漆黑,六輛卡車打著大燈,悄悄地離開了學校,駛向未知的遠方。同學們悄然無聲,只聽得汽車的馬達轟鳴。汽車開了一個多小時,車廂里才能互相看清同學的面目,一個個露出迷茫、惆悵的目光,不知前面等著我們的將是什麼。帶隊的張莉華老師叫我起音帶大家唱支歌,大家五音不齊地唱了幾支歌后才有了點精神,互相才交談起來。
我們這輛車上共載有十六人,除張老師外有十五名同學,其中有四名是初中畢業生,都是一中同學。今後的若干年裡,我們將共同生活在一起,所以大家都覺得十分親切,在路途中相互關心,相互照顧,這種純潔、高尚的友誼一直保持到了今天。
柏埡林場因柏啞寺得名。柏埡寺原名寶寧寺,相傳是明朝年間修建,為川陝交界處有名的古剎,香火旺時曾住有百名僧人。解放後作為政府公產,曾辦過手工業社和農具社,現改辦為社辦林場,作為知青的安身之地。柏埡寺是一座長方形、有兩個院落的建築群,有大小房屋三十餘間,整個寺院坐落在一片約三十度傾斜的山坡上,前低後高。院內青石鋪地、房屋門窗保存較完好,有些大廳里還塑著元始天尊、玉皇大帝的泥像。中間有個高三層樓的鐘鼓樓,有些地方立著石碑,放著木魚等佛事用具。山門外小山上是參天茂密的松柏樹,門前的幾棵長得更是粗大神奇。寺右側是懸崖,高約五十餘米,下面淌著一條叫「打磨溪」的小溪;左側是一彎梯田約有二十來畝;寺後是一片坡地和成片的青?林,一直延伸到山頂。蒼松翠柏、懸崖古剎、小橋流水,真像一幅山水畫。當時的林場有三戶當地農民,其中一位杜芝祥原是四大隊幹部,被公社指派來場當指導員(場長),兩戶農民一叫周棟先,一叫周良先(兩兄弟),是安排教我們農活技術的,都才三四十歲。當時公社劃撥給林場的有水田二十六畝、林地幾百畝、土地幾十畝,三頭黃牛、一頭水牛,今後我們就要憑這些自力更生,養活自己。
才來的頭幾天,由於沒有農具,我們便在四週遊盪。當時的通江農村,生態環境還保持得較好,就像從前看的電影《青山戀》里一樣,到處青山綠水,古木參天,雲環霧繞,鄉民淳樸善良、客客氣氣,大有不虛此行的感覺。
按當時的政策,我們頭年下鄉每月供應大米四十五斤、豬肉一斤半、油四兩、生活費六元。在當時看來,的確是很不錯了,頭一年我們也就相安無事過去了。第二年五月,又安排重慶知青三十名來林場,這下可熱鬧得多了,這批人大多數只有小學文化,很多人都不是自願來農村的。一九六五年的下鄉政策已帶有強制性了,雖然他們大多出生工人家庭,但他們多數並不願來接受這種再教育,所以說服教育、打通思想、動員出工、調解糾紛就成為場領導忙不完的工作。
我們成立了副業組,專門搞副業項目掙錢。我們當時的項目有燒?炭、伐木、養豬、煉香樟油、打鋤把扁擔、種銀耳木耳,甚至讓有理髮手藝的尹學高四處為村民理髮搞收入。怎奈當時農副產品價格低廉,運輸困難,原料有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收效甚微,每個勞動日值不足三毛錢。至今記得我和盧賢敏在燒炭時,將一根根燒紅的木炭從爐中取出,熱得穿條褲衩,帶去解渴的蘿蔔吃完了,渴得喝那些坑窪里、牛腳印里的髒水。那個年代,那種組織形式,很難得到溫飽。林場伙食團除下鄉的頭一年,很少吃過「精米飯」,大多要摻很多雜糧在其中。特別是紅苕出來時,要先大量「消滅」紅苕,由於沒有足夠的地窖貯藏紅苕,堆在院中像小山一樣,先吃爛的、挖傷的,等這些吃完,好的又開始在爛了,給人的感覺就是永遠有吃不完的爛紅苕,至今想起都叫人哭笑不得。
我們在通過上述努力的同時,還在盡力擴大經營項目,開荒種地,增加糧食產量。第二年後林場新老場員增加到五十多人,這二十六畝水田及林場四周的土地,已不夠滿足全場人員的口糧問題,於是公社又給我們劃撥了一片荒地,開荒種糧。這塊荒地離場約三十里地,名為鍾家溝,實際上是一條溪溝兩面的荒坡,上面長滿了各色雜木樹,間有少數松、柏。開荒就是在冬閒時將坡地上林木統統砍倒,晾上一個月時間,來年開春時一把火燒盡,把未過火的樹幹樹枝拖到一堆,再燒,在布滿草木灰的坡地上用鋤頭挖一遍,然後點種玉米,其中間種一些紅豆、黃豆之類雜糧。荒地土壤特別硬,加之菸灰飛揚,個個都像唱花臉一樣,這就是刀耕火種。我記得當年點種玉米時,忽然雷電交加下起了冰雹,大如桌球,打得我們四處躲藏,打得耕牛狂叫亂跳。當時我正在用木瓢盛著雜糧撒種,冰雹來臨,忙用木瓢當頭盔,但手指上中了一彈,腫得老高,連瓢都握不住。這種對地力掠奪式的耕作方法,當年若氣候適宜,則可獲得較好收成,以後逐年下降,最多三年就要退耕還林。我們開荒的那塊地,差一點奪去幾條年輕的生命,才換回了五千多斤玉米。
在社辦林場這個大家庭里,知青們是怎樣工作生活,有些什麼文體活動及思想反映呢?林場設有管理委員會,由五人組成,一個指導員由當地安排,另有兩個知青副場長和兩個委員,知青中還建有團支部。平時每周組織兩次學習,也就是讀讀過了期的《通川報》或上級文件,大多時間晚上是自由活動,沒有星期天和節假日,下雨就停工(補假)。重慶的慰問團曾送過一些樂器、棋類、體育器材、書籍,空閒時間知青們大多以此打發,有不少知青愛唱歌,也和當地小學教師合演過小歌劇,也參加區、縣的文藝會演等等。
林場上班是每天清晨就開始,幹上二個小時再回來吃早飯,下午要干到天黑才回來,基本跟當地農村一樣。不少知青很快就學會了農業技術,耕田、犁地等農活,樣樣拿得起,有的還學會木匠活、鐵匠活,短短的年把時間,知青們身體素質也有很大提高,上坡如履平地,下坡像在跳舞,再不像剛來時那麼氣喘吁吁了。個個都能背負一二百斤重,連少數女生都能背二百斤重。
下鄉頭一年裡,知青們情緒相對穩定,第二年第二批知青來後就大不一樣了。大多數人能跟班勞動,少部分人思想情緒極不穩定,哭哭啼啼、吵吵鬧鬧是經常的事,還有偷東摸西、搞惡作劇等。有個下過兩次鄉的老油條,下鄉後就沒出過一天工,整天就是東遊西逛,逛上幾天回來後又搞壞事,把蕁麻放進別人被窩裡,刺得別人亂跳;下雨前把瓦片撬開,讓雨水直衝別人被窩;把別人買回來的肉塗上糞便等等,場裡支部幾次找他談話,他根本就不當回事。有次調戲女生,被公安員教訓了一頓,當晚還想行兇殺人,第二天跑回重慶,幾個月都沒見回來,直到「文化大革命」開始才回來「鬧革命」。
當時大多數知青都處在迷茫困惑之中。自己辛勞了一年卻不能養活自己,而家中還有年老的父母和弟妹,這種靈與肉的改造,何年何月才是個盡頭?他們只能默默地等待著、忍受著、盼望著。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開始,社辦林場脆弱的管理體制和生產模式一夜之間崩潰了,斗「走資派」,返回城市,大串聯,留在林場的則「奪權」「造反」、砸林場的房屋財產、殺生豬、殺耕牛,鬧得一塌糊塗。社辦林場完全失去了控制,只有少數不願意鬧事者仍在堅守崗位,維持著林場生產、生活,但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
柏埡林場堅持到一九六七年夏天,早已是千瘡百孔,連煮飯的大鐵鍋也被砸了人頭大的一個洞。這種吃大鍋飯的體制再也堅持不下去了,恰好縣安置辦公室文件下達——撤場插隊,就是說撤銷社辦林場,按知青的意願安插到生產隊去。這是很多能自立的知青求之不得的事。所以當年大多數知青隨即聯繫了自己喜歡、熟悉的生產隊搬了過去,或情侶或姐妹或同學自成一家,靠在生產隊出工掙工分分糧吃飯,這才是真正考驗你生存能力的時候。我也和一個小名劉兒(劉新華)的知青插隊到了新民公社海拔最高的五大隊五隊落戶。
這是我木匠師傅所在的生產隊,我已來聯繫過很多次。生產隊分給我們幾大間房子,還有豬牛圈,只是沒有家具。生產隊批准砍伐了幾棵樹,好在我會木匠,不久床、桌、櫃、凳就裝滿了房內,還幫其他知青做了不少。當年還養了一頭豬,冬季出去修房做家具,掙了不少現錢。過年時把豬一殺,炒幾個小菜,燙一壺酒,小日子過得真愜意啊!比林場那清湯寡水的日子強似百倍。偶爾轉回林場,看見幾個「釘子戶」仍不願離開,我勸他們早打算早安排,不要觀望等待了,只能自己救自己。話雖這樣說,我仍盡最大努力幫他(她)們。我在五隊的家就先後接待過五位暫時沒有落腳點的知青,還接待過不少「吃大戶」的知青,年前殺的一頭豬,年沒過完就吃得精光,誰叫他們都是知青呢!
如果沒有返城風、恢復高考、院校招生等激動人心的消息,我的小日子可能就這麼過下去了,討個壯實能幹的老婆,組建一個家,農忙出工、農閒做手藝,保證日子過得比當地人強。這些好消息的傳來,使長埋心底的升學、參工的願望一下子抬頭,樂天知命安於現狀的平靜心態被打破了。農村雖然能活下去,但付出的卻是太多太多了。一九七二年冬天,我被縣供銷部門招工到了縣土產公司,培訓為推廣銀耳栽培技術的工作人員,徹底告別了八年的農村生活,成為一名國有企業職工,一名靠穩定工資收入吃飯的人。
在農村呆的這八年時間,許多事情,時隔三十多年,都已漸漸淡漠,但其中有幾件事讓人刻骨銘心,至今不能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