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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好大的雪

2024-10-04 07:56:52 作者: 鄧鵬 主編

  大竹 楊思聰

  作者簡介

  楊思聰,男,一九四八年二月生人,一九六四年畢業於重慶市第三十六初級中學,同年十一月到大竹縣觀音公社林場當知青,一九七一年調離農村。一九七八年從大竹縣一家小廠考入四川大學中文系,大學畢業後在西南師大教書至今,現為西南師大文學院教授。

  一九六四年,我初中畢業到達縣地區大竹縣境內一個山區的社辦林場當知青。林場原本有三十多名重慶知青和二十多位當地農民。

  一九六八年,「文革武鬥」開始,林場便癱瘓了。本地場員卷被蓋回家,知青也大部分回了重慶,五十多號人拼死拼活「戰天鬥地」四年多開墾的土地,重又恢復了原來的荒蕪(我們在林場乾的唯一的事就是開荒種糧養活自己)。我也回了重慶,但很快就回來了——這座城市處處都在提醒我,那裡已經沒有我的存身之地。不久,又有幾個同學帶著與我同樣的心情陸續回到林場。

  政府並沒有拋棄我們,每月發給每人八元生活費。公社被造反派奪權後,生活費便停發了。武鬥期間,炮火中斷了交通,我們一連幾個月和家人失去了聯繫。剩下的糧食越來越少了,買糧的錢卻沒有著落。

  我們幾個男生曾下山去向造反兵團要過生活費——縣裡撥給我們的錢在他們那裡。造反兵團的頭頭是林場附近大隊的民兵連長,和我們很熟,甚至可以說有些交情。可那年月,人變得快,我們那點交情早就化為煙雲。當時,武鬥隊早已將知青視為仇敵。起因是,我們觀音區白壩林場的知青,看見公社造反派有幾隻「漢陽造」,雖是破槍,卻是真傢伙,想據為己有,就學著電影《洪湖赤衛隊》中劉闖那樣,半夜溜入公社造反派的住所,往洋鐵桶里扔了一掛燃著的鞭炮,冒充機關槍的「啪啪」聲,把公社造反派嚇得棄槍而逃,於是就輕易地把這幾支破槍弄到了手。殊不料因此種下禍根,而且落下「林場知青有機關槍」的話把兒。當時,不斷有達縣專區通(江)南(江)巴(中)知青與當地造反派「火併」的傳言,大竹縣造反派掀起的一股打知青的風潮也波及我們那個偏遠的山區。面對這樣的「大氣候」,我們公社的造反派手早就癢了。

  一天,我們在區上跟當地的一群造反派不期而遇。一言不合,那造反派頭頭一聲怒吼:「給我打!」頃刻之間,二十幾個荷槍實彈的「戰士」將我們團團圍住,二十幾條白晃晃的刺刀將我們分別逼向牆角。接著,槍托和拳頭像雨點一樣劈頭蓋臉地打來。過了好一會,幾個好心人奮力將我們拖出來,擁著我們逃離了現場。我們在一間僻靜的屋子裡躲到天黑,然後帶著累累傷痕摸黑回到林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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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晨,輪到我做飯。打開米缸一看,一粒米也沒有了!

  那是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一日,那一天好大的雪。建在山寨上的林場和周圍一座座竹山早已變成了一片銀白。天低雲暗,大雪紛紛揚揚,無休無止地下著。不堪大雪的重壓,竹子大片大片地斷裂,此起彼伏的斷裂聲讓寂靜得有些可怕的山寨有了些許生氣。寨牆上積雪盈尺,山寨內寂然無聲。山寨方圓五里沒有人煙,銀白色的世界空蕩蕩的。五里外有一座被大雪覆蓋得嚴嚴實實的茅屋,孤獨的茅屋斷斷續續地飄著炊煙,那是離林場最近的一戶人家。

  我站在寨牆邊,漠然地望著茫茫大雪,心裡像塞了一團爛棉絮,堵得發慌。我忍不住衝著山下,像餓狼一樣狂嗥。

  嗥了一陣,覺得心裡好受一些了,正打算回屋去,卻看見鄭翔在寨牆角上一塊大石頭上坐著。他一動不動,任憑大雪落在他的身上,看上去像一座白色的石雕。幾天前,從重慶輾轉回來的亦林帶來家鄉的消息,說鄭翔的家被抄,父親被斗,母親臥病在床。從那一天起,他就很少說話,常常在那塊石頭上一坐就是幾小時。

  我怕他凍壞,硬把他拉到屋裡。那石頭上留有一張紙,紙上寫著一首詩:「彤雲密布朔風起,樹梢瑟瑟風聲淒。不見花放柳吐綠,唯聞枯木寒鴉啼。」

  天漸漸黑了,雪還在下,天上傳來一陣陣寒風的呼嘯。林場空蕩蕩的屋子裡,我們四男四女八個知青圍著一堆篝火默默無聲地坐著。重體力勞動加上沒有油水的伙食已經讓我們的食量大得驚人,一個人可以在十分鐘之內吃下一斤半米的乾飯。平時,稍晚一點開飯誰都會餓得難受。那一天,我們粒米未進,只餓得人腸子一陣陣絞痛。飢餓的滋味不好受,被這個世界拋棄的絕望則更讓人痛徹肝腸。大家悶聲不響地坐著,誰也不說話,只是不時向火堆里投一塊柴。

  和平一直躺在閣樓上,到天黑也沒有下來。昨天是他做飯,他早知道沒有糧食了。和平憨厚木訥,平時大家都叫他木腦殼。一整天閣樓上都沒有聲息,我擔心出事,提著一盞馬燈,上樓去看他。

  他睡的地方緊靠窗戶。所謂窗戶,只是籬笆牆上挖的一個孔,口子朝北。和平一動不動躺在地板上,北風卷著雪花飄進窗內,落在他的被子上慢慢融化,被子已經濕了。我心中一怔,覺得不妙,搶步上前一把掀開濕漉漉的破棉被,大叫一聲:「木腦殼!」和平猛地坐起來,痴愣愣地望著我說:「吃飯了?」看著他那樣子,我只想哭。男兒有淚不輕彈,我忍住眼淚,急忙轉身走開。不久,他也下來了。

  夜已經很深了,寒風悽厲的呼嘯聲穿過門縫直往人的腦袋裡鑽,火苗被吹得呼呼作響。屋外,雪越下越大了,除了風聲,雪夜實在太寂靜。

  半夜時分,我們還這樣無望地圍著火堆坐著。飢餓和絕望越來越冷酷地折磨著我們,空空的胃裡一股股酸水直往外冒,心頭像有一團火在燒。那時候,我們幾個人中,最大的也不過二十一歲。

  女同學開始小聲地抽泣。「我們該怎麼辦?」清蘭帶著哭腔,好像在問我,又好像在自言自語。

  「男的去搶人,女的去嫁人!」我猛地竄過火堆,站起來發瘋似的吼。後來,清蘭對我說,那一刻,我那樣子真怕人,像個殺人犯。

  我的話音剛落,四個女同學抱成一團,放聲大哭起來。這四個女同學中有鄭翔和亦林最好的朋友,四年來,他們情同手足,很讓人羨慕,但由於客觀條件所限,並沒有明確戀愛關係。鄭翔和亦林不願她們一輩子留在山上,曾勸她們遠嫁邊疆——那時候不少女知青把這當作一條出路,她們沒有答應,她們割捨不掉患難中的那份情。此時,在那撕心裂肺般的痛哭中,我們幾個男生分明感覺到她們已經下了遠走他鄉的決心,這是她們在和我們做最後的訣別。

  女同學越哭越傷心,亦林一掌一掌地打牆壁,口中嗷嗷地叫,眼睛紅紅的,眼眶中涌滿了眼淚。鄭翔把頭深深地埋在腿上,依然一言不發。和平一臉木然。我只覺得口乾舌燥,心中如刀絞般的痛。

  過了很久,我們漸漸平息下來。清蘭把行將熄滅的火又燒旺了,我們默默地向火堆添柴。

  「嘿,我真糊塗,我箱子裡還有半包葡萄糖呢。」清蘭說道。一會兒,她從屋裡帶來半包葡萄糖和一塊固體醬油。

  一大碗葡萄糖水、一大碗醬油湯在我們八個人手中傳來傳去,誰都怕他那一口比別人喝得多。傳了好久,那兩碗水才喝完。幾口熱湯讓心頭有了些暖意,好像不那麼難受了。火燒得很旺,八顆腦袋圍著火堆,離得很近很近。那一夜,我刻骨銘心地懂得了「相依為命」四個字的含義。

  我們圍著火堆默默地坐到天亮,每個人的腦袋都空蕩蕩的。我們忍受得住飢餓,卻無論怎樣也忍受不住絕望。雪已經停了,山風依然嗚咽,太陽慢慢升起來。太陽照耀下的銀白的山巒原本很美,但那時,我只感到一片淒涼和分外的孤獨。

  商量了好久,誰也沒找到突出困境的良策。無奈之下,大家決定回家。我們多方設法湊了一點錢,然後歷盡艱辛回到重慶。那畢竟是我們的家鄉,那裡有為我們擔驚受怕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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