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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生的罪人

2024-10-04 07:55:38 作者: 鄧鵬 主編

  巴中 章孟傑

  作者簡介

  章孟傑,男,一九四八年三月出生,一九六四年七月初中畢業於重慶二中,當年九月五日下鄉落戶巴中縣雙鳳公社林場,任林場團支部書記。一九七八年七月參加高考,進入大學中文系學習。畢業分配於重慶小龍坎職業中學任教,現為中國民主促進會重慶市沙坪壩區常務副主委。重慶作家協會會員。

  朋友,你還記得大巴山嗎?你還記得那漫山遍野像火一樣燃燒的杜鵑花嗎?也許你要說,那是什麼杜鵑花呀,不就是當地農民叫的映山紅嗎?它可一點都不出眾,只能當柴火,絕沒有誰想到把它請進庭院與名花為伍。是的,映山紅遠不能與出身名門的牡丹、玫瑰相比,但它畢竟是自然界的一種生命,也有享受陽光雨露的權利。在大巴山這片貧瘠的土地上,它不需要任何人工培育,一到每年陽曆四月,它滿懷對春天的嚮往,悄無聲息地張開喇叭形的花朵,於是整座整座的山峰都被它染紅了。

  至今我的筆記本里還夾著一朵映山紅,那是我二十六年前離開大巴山時採下作為紀念的。它早已乾枯,失去火紅的顏色,但每當我凝視它的時候,眼前就不由浮現出一位美麗少女蒼白的臉。於是我就想起一個發生在四十年前的故事。現在,我用筆拂去歷史的塵埃,把它如實記述出來,獻給今天被陽光沐浴著的年輕一代。願他們了解過去,珍視現在,更放眼未來。

  

  公元一九六四年九月八日,一輛解放牌大卡車經過幾天的顛簸跋涉,把我們十八名重慶知識青年送到了目的地——巴中縣雙鳳公社林場。說是林場,實則只有幾座山包外加一些田地。它們原本屬於附近幾個生產隊,現在被劃為林場。十八名知識青年中應屆初中畢業生和社會青年各占一半,而社會青年中有幾個連小學都沒讀完,稱為知識青年實在名不副實。我們九名應屆初中畢業生雖來自不同的學校,卻有一個共同的頭銜——「黑五類」子女,官方正規的稱呼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由於我們出身於「地、富、反、壞、右」家庭,於是就懷著與反動家庭徹底決裂的信念,來到這紅色的大巴山接受革命的洗禮,希望用脫胎換骨的改造洗清與生俱來的污垢。

  白玫是我們九人中年齡最小的一位。她才一歲多時,在國民黨部隊當軍官的父親撇下她母女隨軍逃往台灣。這可害苦了她母女倆。母親在一家街道小廠糊火柴盒掙錢,艱難地撫養她。白玫常給我們講起她每天放了學都要到碼頭河邊撈菜葉子或者去拾煤渣以幫助家庭開支的困苦生活。令人驚奇的是,這種艱苦的生活除了使她營養不良而臉色略顯蒼白之外,即使是補疤的衣衫也難以掩住她驚人的美麗。她個高一米六〇左右,身材苗條,皮膚白晳,眉宇間有一股靈氣,渾身上下顯露出十五歲少女的風韻。大家都出身不好,同病相憐,都樂於把她看作自己的妹妹,幹活都儘量把輕的讓給她。山里人樸實寬容,沒有因我們出身不好而歧視我們,反而為我們肯吃苦耐勞對我們關愛有加。老場長特別疼愛白玫,說這女娃子手腳麻利又勤快,就叫白玫和另一個女知青跟他女兒學養蠶。於是我們就叫白玫「蠶花姑娘」(當時有一部電影叫《蠶花姑娘》)。

  到林場的第二年發生了一件事。老場長的小兒子上山砍柴不幸失足跌下山崖,傷勢很重。知青們和林場的農民用自製擔架連夜把他送到縣醫院搶救。傷員要輸血,同去的人都爭著伸出胳膊,但最後卻只有白玫的血型相同。醫生得知白玫剛滿十六歲時猶豫了,說未成年人禁止獻血。白玫哭著纏著醫生,非輸不可。傷員急需動手術,最後醫生不得已,從白玫身上抽取了三百CC鮮血輸入傷員體內。老場長的小兒子傷好後,一家人都把白玫視作救命恩人,小兒子還非要認白玫當姐姐。

  青春在無休止地勞作中一點一點地磨耗著。我們學會了耕田耙地,栽秧撻谷,親身感受到「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的艱辛。在農閒時,我們成立宣傳隊,排演文藝節目和樣板戲,到公社和區上演出,受到農民們的熱烈歡迎。對我們而言,肉體的極度勞累是次要的,對自己命運和前途的關注才是一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心裡。知青們經常議論的話題是「什麼時候才能離開這裡」。既然把我們從學校趕出來,也許大巴山就是我們最終的歸宿。想到這些,大家都感到苦悶。

  一九六六年初夏,「文化大革命」爆發。最初,我們蝸居在這「夾皮溝」里還沒有感受到風暴的來臨。不久壞消息就一個接一個傳來:誰的家被抄了,誰的父母被揪鬥了,誰的父母被關起來了……只要看見誰的臉成苦瓜相,其他人就知道他家禍事來了。到了年底,思家心切的知青們陸續回重慶探親走了。我們問白玫回不回去,白玫苦笑著搖搖頭,拿出她媽媽的來信給我們看。信中說「重慶亂得很,還是莫回來,我在重慶一個月拼命才掙二十幾元錢,養活自己都困難,你在林場好歹有口飯吃……」

  我們走後,只剩下白玫留守林場。後來聽說老場長把白玫接到自己家裡去住,待她像自己的親閨女。

  回城造反的知青們沒能改變自己的命運。一九六九年底,社辦林場被撤銷,在外飄蕩了幾年的知青們被迫分散到各生產隊落戶。我和白玫幾個分到了同一個大隊的不同生產隊,開大會時還能見面。那時,不少知青耐不住寂寞就結婚安家了。我們不得不壓抑內心原始的青春萌動,因為誰都明白:結婚就意味著真的要在大巴山安家落戶一輩子了。大家都充滿希望而又毫無把握地盼望著能有回城的一天,因為那裡才是自己的家。

  轉眼到了一九七一年初,一份由無數人手抄的「重慶市勞動局一百三十五號文件」迅速在知青中傳遞。文件中說,由於社會主義建設的需要,國家將招收優秀的知識青年充實各廠礦企業從事工作。這一消息給每個知青注射了一針興奮劑,多少人含淚高呼:終於熬出頭了!過了不久,我和白玫等幾名知青因為表現一貫優秀,在公社填表參加首批招工推薦。我們爭著寫信回家報告喜訊,開始掐指計算回城的日子。招工的單位來了一批又一批,帶走了一批又一批知青,卻始終輪不到我們。我們心裡明白:被招工政審卡住了!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我們的心情陰暗到了極點,一個可怕的念頭時刻縈繞在頭腦里:這輩子真的要待在大巴山里了!我們迷惘:黨的政策不是說「出身不由己,道路可以選擇」嗎?難道我們付出的血汗還不夠贖清父輩的罪孽?

  到了年底,又一些知青招工走了,當初一同來的就只剩下我們幾個了。一次參加大隊社員大會後,白玫叫我到她那裡去,說有話對我說。她拿出自己養的雞生的蛋招待我,沒話找話的和我擺龍門陣。吃了晚飯後又拿出一本四角號碼字典要我教她查。不知不覺天已快黑了,我猶豫著要動身回生產隊。白玫攔住我,說:「你好不容易來一次,我還有事向你請教。」我問什麼事,她拿出一個日記本,說寫了幾首詩請我指教指教。我接過本子翻開,上面寫著:「有人追求黃金,我追求良心;有人追求男性,我追求愛情。種瓜便得瓜,種下希望開遍自由花,種下愛情愛天下,天下的人們都愛他……」我抬頭看白玫,只見她不知什麼時候已輕輕把門掩上,雙手背在身後靠著門,睜著一雙火熱的大眼睛望著我。剎那間我明白了她眼神傳遞的信息,臉一下紅了。我倆站在屋裡互相望著,彼此能感受到對方的心跳聲。二十幾歲的年輕人誰不渴望愛情?尤其是在孤獨無助的環境裡。白玫衝過來緊緊抱住我,顫聲說:「章哥,我一直都敬重你。你人品好,有學識,如果不是家庭出身拖累,你早就應該進大學了。可是現在一切都沒有希望,難道你就不想結婚成家嗎?」我平生第一次和女孩子擁抱,渾身緊張得發抖。說實話,我是喜歡白玫的,她是一位好姑娘。但我在迷亂中仍然保持著理智。家裡寫信一再告誡我千萬不要在農村結婚安家,母親正在四處托人找關係,希望還是有的。如果我和白玫結婚,肯定只能在這裡紮根了。而且我倆出身都不好,將來的孩子又是「黑五類」,難道還要孩子再來延續我們的苦難嗎?想到這裡,我輕輕推開她,說:「白玫,原諒我不能答應你。我無論如何是不會在農村安家的,決不!我們都還有希望,我不相信命運會對我們這樣不公!」白玫哭泣起來,她顯然失望了。我喉嚨也哽住了,然後轉身拉開門栓,在黑暗中走回自己的生產隊。

  一九七三年的春天,希望之神似乎又在向我們招手。鄧小平同志復職回到中央領導崗位後大力整頓被「文革」搞亂的經濟建設,國家決定停止大中專招生實行推薦的政策,恢復考試制度。家裡及時寫信告訴了我這個消息並隨即寄來複習資料,要我好好準備報名參考。我馬上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白玫,要她也報名。因為全公社只有五個參考名額,報名的有幾十個,要先進行考試選拔。我們是經嚴格的應試教育培養出來的學生,學習成績又是學校頂尖的,很容易就獲得了參考名額。因為是第一次恢復招生考試,大專和中專考題相同。想到出身不好,我和白玫都不敢報考大專,只報了縣師範學校,想的是只要能離開農村就行。考試時間是那一年的七月二十七日二十八日兩天。但天公不作美,臨近考試前兩天下暴雨,山洪暴發,江水猛漲,道路被毀,渡船封航。我們全區幾十名考生冒雨步行八十里山路進城,一路歷盡艱辛,最後被巴河擋住。由於是全省統一考試,日期不可能延後,縣招生考試委員會下死命令要全縣考生務必準時到達,否則後果自負。我至今記得在七月二十六日下午我們冒死乘船橫渡巴河的情景:江流湍急,濁浪排空,那真是驚心動魄命懸一線。當時我甚至想這次考上了一定要好好報答這幾位船工。

  參加考試的絕大多數是「文革」中畢業的中學生,這使我們充滿了信心。兩天考下來,我倆對了答案,我的數學肯定能得一百分,語文和政治應該在八十分以上,白玫也考得不錯。區中學一位熟識的老師參加閱卷,我委託他幫我打聽成績,然後回去靜候佳音。一星期後,他托人帶信給我,說我考了全縣第一名,白玫也遠遠超過中師錄取線,我們肯定會被縣師範學校錄取。得到這個喜訊,我倆高興極了,心裡不由憧憬起來,能當一名山區教師也不錯。但我們又高興早了。沒幾天報紙上就登載了「白卷英雄」張鐵生在考試答題時寫的一封信,他把恢復考試制度說成是「死不悔改的走資派對文化大革命的反攻倒算」。他的造反行動得到「四人幫」的賞識,這次考試被否定了,招生工作仍要貫徹「階級路線」。看到這些消息,我們沮喪到了極點,伴隨我們的只有絕望。

  在絕望中人就容易失去理智。沒過多久,我們聽說白玫和同院子的一個地主兒子好上了。到公社趕場時,我問她。她笑了笑算是默認。在「以階級鬥爭為綱」的年代,「地主」和「富農」只能是社會的「賤民」,不能享受公民的基本權利。他們是監督管制對象,連外出走親戚都得報告。他們每人每年得無償「貢獻」三百個工分,算是對他們過去剝削罪行的懲罰。他們隨意說的每一句話都可以上綱上線到「反黨反社會主義」的高度,如果一句話不說,那又會被說成是「心懷鬼胎」。他們的兒女只能互相通婚,因為誰敢娶他們的女兒為妻就是「喪失階級立場」,而誰又願把女兒嫁到他們家呢?相信每一個老知青都明了這種情況。我責問她:「你真的不要前途了?」她聽了反問我:「難道我們還有前途?」我說:「我們這一輩子就因為出身不好吃盡苦頭,你嫁給一個地主兒子,你考慮過後果沒有?」她苦笑著說:「我們天生就是一個黑人,永遠改變不了。地主的兒子又怎樣?地主的兒子不也是人?你們在重慶好歹有個家,我是有家不能回,招工招生又毫無希望,叫我怎麼辦?」說著她聲音哽住了。我無言以對。沉默了一會兒,我問這人對她怎樣。白玫臉羞澀了,說:「家富心好,人也勤快能幹。他好歹有個家,和他結婚我這一輩子總算有一個安身的地方。」何家富就是那個地主兒子。為了證明他心好,白玫講了前幾天發生的一件事。一天晚上幾個外地男知青借喝水為名騙白玫開門。進了屋,幾人抱住白玫就往床上拖,嘴裡流里流氣地說:「早就聽說這裡有個美人,今天哥們幾個跑了幾十里路專門來看你,你得慰勞慰勞咱們。」白玫拼命掙扎哭喊。正在這時,房門被推開了,何家富牽著他家餵的大黑狗出現在門外。大黑狗狂叫著,嚇得那幾個知青奪路而逃。從此以後每到天黑,何家富就要帶著大黑狗守在院子裡,不許外人闖進白玫的屋。白玫看到這一切,心裡充滿了感謝,並由此產生了愛意。

  不久我就親眼見識了何家富對白玫的一片真情。那是一次白玫在田間勞動時不留意被毒蛇咬傷了腳趾。何家富看見了迅速跑去,毫不猶豫地把白玫被咬傷的腳趾含在嘴裡拼命吮吸,將毒液吸出來。爾後又上山采來草藥嚼爛了敷在傷口上。白玫當時感動得眼裡噙滿了淚水。有何家富的精心照料,白玫傷口沒有惡化,很快痊癒了。

  後來發生的一件事使這兩個苦命人的心挨得更近。一天,大隊集合開批鬥會。在「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口號下,這種批鬥會在農村司空見慣。凡是糧食減產,豬牛死亡都要把地富分子弄來批鬥一番,因為「階級鬥爭一抓就靈」。這次批鬥的對象就是何家富的父母和他十六歲的小妹何家英,罪名是「階級敵人用美人計腐蝕引誘幹部」。三人跪在地上,何家英渾身發抖哭泣著。批鬥會宣布開始,只見大隊民兵連長的老婆衝上去,朝著三人就猛扇耳光,邊打邊罵:「小騷貨,叫你還勾引我男人!」我們幾個知青站在一起,冷眼旁觀。我看見白玫咬著嘴唇,臉色漲紅,原本秀美的臉龐因憤怒而變形。她衝上前去,大聲嚷道:「根本就不是這麼回事!我親眼看見那天晚上是民兵連長硬把家英的門推開。家英哭著求他放了她。是他威脅家英,強姦了家英!」會場頓時騷動起來。坐在台上的民兵連長的臉「刷」地紅了。大隊書記馬著臉低聲說:「白玫,你要站穩無產階級立場!」白玫毫不畏懼,大聲說:「我說的是上實話,我敢負責任!」下面開會的群眾開始議論紛紛。民兵連長坐不住了,抽身離開會場。大部隊書記陰沉著臉宣布:「散會!」這時我看見一直埋著頭的何家富抬頭望著白玫,眼裡充滿了感激。

  如果不是第三者的介入,白玫也許真的找到了一個合適的歸宿。區供銷社主任袁德山的家也在白玫所在的生產隊。他原是供銷社的一名普通職工,在「文革」中造反起家,當上了供銷社主任。此人四十多歲,身體肥胖,夏天常常手搖蒲扇,光著上身,腆著肚子,胸部吊著一對女人似的乳房在大街上走來走去。因為他長著一顆肉乎乎的腦袋,大家就叫他「袁大頭」。袁大頭剛死了老婆,看見白玫後就神魂顛倒,發誓要把白玫搞到手,對人揚言:「我也要嘗嘗大城市姑娘的味道。」他先是施用小恩小惠,送豬肉、白糖之類當時憑票供應的緊缺商品來接近白玫,白玫知道他的用意,毫不客氣地拒絕了。他又許諾調白玫到供銷社工作,白玫乾脆回答:「我這輩子就願意當農民!」

  就在袁大頭無計可施的時候,白玫的媽媽來看女兒了。她所在的街道小廠垮了,她失去了工作,只能來投靠女兒。袁大頭見機會來了,就採取迂迴戰術,去做白玫母親的工作。他借照顧知青的名義,給白玫母親送去一大塊豬肉和一大塊豬油,然後托人去說親。也許白玫母親一輩子都沒有看見過這麼多肉和油,得知袁大頭是供銷社主任後,認定女兒嫁給他,自己也有了依靠。於是就答應了。白玫此時已有心上人,怎麼會答應嫁給一個足可以給自己當爹的男人?她哭著對母親說:「媽,女兒的青春難道就只值那幾斤豬油?」她母親也哭起來:「你一歲多我就守寡,千辛萬苦把你拉扯大,圖的是有人養老送終。我糊一百個火柴盒才兩角錢,你一天掙工分更沒有幾個錢。人家好歹是國家幹部,每月有幾十塊錢工資,你還圖哪樣?」但白玫說什麼都不同意。沒過半天,她母親就知道了原因。她抓住白玫劈頭蓋臉一陣打,邊哭邊罵:「你這輩子吃出身不好的苦頭還不夠,你還要嫁給地主的兒子!你只要敢這樣做,我馬上死給你看!」白玫站在地上任憑母廝打,臉色鐵青,心如死水,既不哭也不躲閃。

  那天晚上白玫深夜才回家。事後有人說曾看見她和何家富先後朝山上走去。山腰有一個天然岩洞,兵荒馬亂時曾是人們棲身的處所。他倆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只有青山作證了。第二天,白玫平靜地對媽媽表示願意嫁給袁大頭。

  袁大頭得知後,高興極了,馬上樂顛顛的地送來彩禮。婚禮很快就舉行了。新婚之夜本來是女孩最甜蜜幸福的時刻,但白玫卻遭到袁大頭暴打,原因很簡單,他發現白玫已不是處女。他發瘋似地揪住白玫的頭髮拳打腳踢,邊打邊罵:「看你白白嫩嫩像個仙女,原來是個破爛貨!你說,是誰搶在老子前頭把你弄了?」白玫任憑他毒打一聲不吭。袁大頭咬牙切齒地說:「你不說我也知道,一定是那個地主狗崽子乾的!那小子活膩煩了,敢強姦女知青,我不告他我不是人,判他十幾年夠他受的!」白玫撲地跪下,哭著說:「你別冤枉何家富,不是他幹的!」袁大頭馬上追問「那是誰?」白玫說了一個已經調回重慶的男知青的名字。袁大頭半信半疑,說:「你敢騙老子看我不揍死你!」這以後我趕場時碰見白玫,看見她穿的倒是比過去光鮮,但臉上已全無英氣,而且時常帶著傷痕。問她生活怎樣,她只是搖頭。

  袁大頭平時在區供銷社上班,幾天回來一次,這給白玫和何家富幽會提供了時機。白玫愛的是何家富,愛得狂熱而不顧後果。袁大頭只是把她當成玩具,只有何家富才把她當作妻子。但他倆的這種關係不久就被袁大頭發現了。他對白玫又是一頓毒打,並立馬要把何家富捆綁起來送區上派出所。白玫和她媽媽一起跪下求情。袁大頭打罵夠了才余怒未消地要白玫發誓不再和何家富來往,並寫保證書,要母女兩人在上邊按手印。白玫屈辱地一一照辦了。這些都是我們聽生產隊的農民擺談出來的。我們都為白玫擔憂,她的婚姻能這樣維持下去嗎?

  沒過幾天,突然傳來消息:袁大頭死了,說是病死的。我聽了心中頓時有一種不祥的感覺。縣公安局派人來調查,很快查明是中毒而死,下毒的人就是白玫。公安局追問白玫幫凶是誰,白玫一口咬定沒有幫凶。但很快就有人揭發,說趕場時看見何家富買了毒鼠藥。事情真相大白,他倆被捕了。

  這事在當地引起轟動,很多人都咒罵白玫心腸狠毒。縣裡給這事定性是「兩個反革命分子頑固堅持反動立場,用殘酷手段殺害革命幹部……」在縣裡召開宣判大會前,可敬的老場長請人為白玫寫了一封求情的信,原林場的老場員全在上面按上手印,然後叫我陪他趕到縣裡。這位「土改」時就入黨的老黨員跪在法院裡,老淚縱橫地懇求法院從寬判處白玫。法院的人告訴我們,在監獄裡白玫暗中寫了張字條,趁放風時扔進何家富的牢房,上面寫著:「家富,不管判你多少年,我都等著你。永遠愛你的玫。」但這張紙條最終被獄警發現了,於是兩人又多了一條「死不悔改」的罪名。據說兩人本來都要判處死刑的,但白玫「知青」的身份和老場長的求情顯然救了她,她被判處二十年徒刑。又聽說在宣判大會的前一天晚上,當獄警問何家富還有什麼要求時,何家富提出最後想見白玫一面。獄瞥同意了,押著他來到白玫的牢房,兩人隔著牢門手握在一起,何家富顫抖著說:「白玫,我走了,你好好保重……」白玫哭喊著說:「家富,是我害了你!下輩子我還要和你做夫妻!」我們聽到這些不禁潸然淚下。

  在宣判大會上,我們看見何家富和其他幾個判處死刑的犯人被五花大綁,胸前掛著名字被打紅叉的紙牌。白玫戴著手銬也站在旁邊。圍觀的人群紛紛朝她吐口水,發出陣陣怒罵聲:「這娼婦心腸太毒了,也該槍斃!」「該把她千刀萬剮!」白玫披頭散髮,發梢吊著濃痰和口水,面如死灰,眼睛閉著,仿佛沒有聽見別人的叫罵聲。宣判結束後,罪犯被押到城外的河灘上行刑。其他未判死刑的犯人也被押著陪殺場。槍聲響了,白玫悽厲地叫了一聲:「家富……」她身子搖晃了一下,頹然昏倒在地。

  至今三十多年過去了。白玫如果還活著,她早該刑滿釋放。但我們從沒有她的音訊,也許她早已變成巴山的一抷黃土。對一個萬念俱灰的人而言,位於大巴山深處的環境惡劣的勞改農場即使不讓她死,可能她自己也不想活下去。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歷史終於翻過了沉重的一頁。「文革」結束後恢復高考,我和成千上萬的「黑五類」子女一起,第一次獲得平等的權利走進考場,以超過送檔線八十分的優異成績被大學錄取,新生活的大門終於向我打開。一九八二年,有關方面為我冤死的「反革命」父親平反並恢復了名譽。命運原來給我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而為這個玩笑我付出了十四年的青春!但和白玫相比我又算幸運的,畢竟我盼來了這一天。

  (註:尊重當事人隱私文中「白玫」系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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