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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童年辛酸淚

2024-10-04 07:54:49 作者: 鄧鵬 主編

  父親趙鐵清解放前夕是陪都工商學院(又名西南學院)大學生。他生性剛直。一九五七年「大鳴大放」時,向組織交心提意見遭到報復,劃為右派和反革命,被市交電公司開除公職,由重慶市勞動教養工作五人小組批准,遣送川西涼山州峨邊縣沙坪勞教農場勞動改造。

  我還依稀記得父親離家時的情景。

  一天,他下班回家,向母親低聲述說什麼,母親霎時愁容滿面,埋著頭,一言不發。一會兒便進裡屋幫父親整理行裝。憑著兒童特有的敏感,我預料父親可能出遠門,就拉著父親的衣角,仰頭問:「爸爸,你要到哪裡去?」

  父親轉身親昵地摸著我的頭:「好孩子,我外出學習一段時間。你在家一定要聽媽的話,帶好弟妹。在學校要聽老師的話,好好讀書。」停了一下,他又說:「等我學習完了,給你帶很多好看的娃娃書回來。」

  「爸爸,你好久回來?」我疑惑地問。

  「最多一年我就會回來的,乖孩子。」他滿懷信心地回答,情緒由「陰」轉「晴」。

  這時,只見母親偷偷將臉側過去,用手帕揩眼睛。

  父親的行李很簡單。一床舊鋪蓋裹著一件補丁重補丁的舊棉衣和幾件洗得發白的舊制服,還有幾本商業經濟類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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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別前,父親眉頭緊鎖,好像有千斤重擔壓在心頭。

  他將視線移向了我們三兄妹。

  「淑清,我走後,三個孩子靠你一人撫養了,再苦也要把孩子拉扯大。心多操在孩子身上,少惦記我。我一定會好好學習,爭取早日回家同你們團聚。」

  母親低下頭,用手帕把臉捂住,輕聲抽泣,默默地點了點頭。

  父親挎起行李,大步走向門外,突然又轉身回來,彎下腰把我們三兄妹細細地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叮囑道:「你們要聽媽的話,不要淘氣。」最後,眼光落在我身上:「宇崽(我的乳名。父母是湖北人,稱小孩為崽),你最大,要多幫媽做事,我走了!」

  父親高大的身影漸漸遠去,母親這才回過神,若有所失,放聲痛哭起來,我和弟妹也跟著哇哇大哭!

  父親離家不久,單位大招家屬工。自然,母親作為「反革命」家屬,斷然不能享受參加正式工作權利的!

  從此,一位無職無業的弱女子,在人海茫茫、舉目無親的重慶,堅強地挑起了全家四口人生活的重擔。她起早摸黑,忍辱負重,受盡生活磨難,歷盡世態炎涼。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作為年僅十歲的長子,上課之餘,理所當然地為母分憂。我不僅會編水瓶竹殼,還下過苦力,拉過板車,撿過爛菜,拾過煤渣。

  妹妹趙平圓圓的小臉,愛說會唱,人見人愛。自父親遠走後,受父親寵愛的妹妹三天兩日生病,小臉變長了,小嘴沉默了——懂事早熟的妹妹似乎分擔了母親的痛苦和憂傷,逐漸成了啞巴。(數十年後才明白,是長期打鏈黴素針惹的禍。)真是禍不單行,後來又癱瘓,唯有一雙亮晶晶的烏黑的大眼睛依然有神。

  為生活所迫,母親不得不與父親通信商量,決定:妹妹又癱又啞,別人不會要,只好忍痛割愛,將最小的弟弟趙崎送給別人,放他一條生路。那時小弟才兩歲不到啊!

  別人抱走弟弟時,我不在家。回來後不見了弟弟,正要發問,母親哽咽著說:「你弟弟在家沒有飯吃,到別人家去了。那家人經濟條件好,又是世代工人,還是黨員,政治條件也好,你弟弟去了後有飯吃、有衣穿,也不會受人歧視。如果你實在想念弟弟,可以經常到望龍門去看他,反正不遠。」

  一九六〇年,母親在久無音訊的企盼中收到一封來自父親農場的破舊不堪的信,拆開一看,原來是父親早已於一九五九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含冤病逝(心力衰竭)的遲到的死亡通知書,時年僅三十九歲。母親做夢也不敢相信,丈夫怎麼會丟下他戀戀不捨的家匆匆而去啊!兩個寒冬的等待竟化為噩夢一場!母親完全絕望了,控制不住失去親人的痛苦,哭得昏死過去了……

  我的爸爸呀,沒想到那次依依離別竟成永別!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你高大的身影,慈祥而威嚴的面容,再也聽不見你親切的呼喚了!

  母親美麗而高大,父親去世時,她才三十六歲。即使背上「反革命家屬」的罪名,仍不乏愛慕、追求她的男士。但她忠於與父親的愛情,將滿腔的愛傾注在兒女身上,終生未曾再嫁,直至病逝。

  啊,人世間還有什麼感情能夠超越純真的夫妻之愛和偉大的舐犢之情——母愛呢?

  一九六二年的一天,我放學回家,見母親坐在灶邊抹眼淚。我預感不祥之兆降臨,急忙跑進屋,果然見妹妹手腳抽搐、額頭髮燙,兩眼上翻,高燒不止,牙齒咬得咯咯響,本來就無血色的小臉更加蒼白。我急得哭喊:「媽,啷個辦,不能眼睜睜看到妹妹死啊?」

  母親急得呼天搶地:「我實在沒得辦法再借錢了啊!」

  突然,妹妹劇烈地掙扎了幾下,隨著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可憐的妹妹慢慢閉上了她那一對渴望生命的烏黑的大眼睛,來不及最後看一眼她的哥哥和媽媽,永遠離開了親人,結束了年僅六歲、短暫而痛苦的一生!

  我和母親撫摸著妹妹瘦小、冰涼的身子悲痛欲絕!我大聲喊叫:「妹——妹——呀——你——醒——來——呀——!」我不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啊!可是,妹妹的確永遠離我們而去了!無錢安葬妹妹,只得拜託好心的鄰居,幫忙找人用一床破葦席一裹就抱走了妹妹!

  在遠離湖北故鄉的山城重慶,五口人的幸福之家自父親出事之後,不幸接踵而來——小弟送人,妹妹早夭,父親含冤客死異鄉,現剩下寡母孤兒相依為命,在人生的崇山峻岭艱難跋涉!

  啊,娘兒倆吃過多少人家施捨的殘湯剩飯!穿過多少人家不要的破舊衣裳!

  生活貧困,僅僅傷及身體,而精神上遭受歧視,才更使人痛苦悲傷。小時候,因為自己是「反革命」的「狗崽子」,被社會打入另冊,只得「夾起尾巴」做人。有時還受到一些小人的譏諷和侮辱!我唯一可盡情哭訴的是母親。她經常含著淚花安慰我:「我們只有這個命,伢崽,要學會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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