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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深不知處

2024-10-04 07:52:39 作者: 鄧鵬 主編

  宣漢 黑桑

  作者簡介

  黑桑(本名任宗景),男,當代作家。一九四六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出生。一九六五年於重慶育才中學高中畢業後即「上山下鄉」,到宣漢縣天生區芭蕉公社八一林場,後插隊落戶。一九七九年始得返城。一九九七年從某雜誌社停薪留職至今。發表各類文學作品近兩百萬字,獲各種獎項三十次;已出版散文集《風絮》、中短篇小說集《情竇初開的時候》、報告文學集《昨日風流》。

  不知是出於幽默或是出於習慣,反正這兒的人都把作坊式的小煤窯叫作煤廠。

  

  林場所屬的煤廠掩藏在大巴山群山褶皺中的一道無名深溝里,四周都是黑黢黢的林子,天氣特別好的時候,抬頭也只看得見簸箕大的一塊天。沒出煤前,攆山狗也難得來這兒撒一泡尿,通往煤廠的小路也完全是被前來買煤的山裡人用腳踩出來的。每天上午十點鐘左右,進溝來買煤的人就走光了,餘下的白天黑夜全由清靜來統治,深溝里偶爾幾聲鳥雀的啁啾,悠遠得像是從天外傳來。清靜,對於煤二哥們(從生產隊調到林場來「帶」知青的本地場員)來說是難咽的毒藥,可對於當時的我來說,卻是一副恢復心理平衡的補劑。

  我是老知青,「文革」前就響應上山下鄉的號召來到位於川東北的大巴山區某社辦林場。「響應號召」這種說法未免太時髦了,當時正貫徹所謂「階級路線」,考大學就是考出身,對於我這種並非成績不行的高考落榜者來說,到「廣闊天地」煉紅心顯然是一種體面的、也是無可奈何的選擇。從這層意義上講,我到農村當知青與其說是幹革命,還不如說是為父親的人生經歷贖罪。到大巴山剛一年,那一場大革文化命的「革命」就爆發了,我既無資格當紅衛兵,更無顏回重慶逍遙,便主動向場長要求,到煤廠當煤二哥。

  在煤廠沒多久,我就適應了煤二哥的生活:學會了用鐵啄子挖煤,像狗爬似的拖煤筐;學會了向買煤的山裡人「勒索」土菸葉,裹成「梔子花」來猛抽;學會了唱「腳趴手軟你都怪我、我肚兒大了怪哪個」之類的風流山歌;甚至還無師自通地和煤二哥們一樣惡作劇,拖著幾百斤重的煤筐從窯洞裡衝出來,閉著眼睛往撿煤的大姑娘堆里鑽,朝小媳婦們顫巍巍的奶子上撞……

  我剛到煤廠時,廠頭兒「老麻雀」量我待不了三天,一個月後,他卻主動把我工分簿上的「六」改成了「十」。我自覺已修成了正果。不知個底的人,誰會相信我——一個頭纏黑色包頭帕,耳畔斜插亮油壺,身穿窯衣,下身只用一塊爛蓑衣棕片遮住羞處的煤二哥,是受了十二年正規教育,知道現代物質文明已達到什麼水平的重慶知青呢?我是被同化了,抑或是自欺欺人?說不清楚。

  「煤二哥是埋了沒有死」,此話一點兒也不假。黑咕隆咚的窯洞陰森得和地獄差不多,齜牙咧嘴的岩壁總是涼津津的,濕漉漉的;一說話,「天棚」上就沙沙沙地掉石碴、煤末,海碗粗的撐木經常平白無故地「咔嚓」一聲斷裂;亮油壺不斷地製造著桐油煙子,同時也給人製造著恐怖;搖曳的光亮中,滿面油煙和煤污的煤二哥看起來簡直和鬼沒有兩樣……主巷道兩側的曲巷尤其令人發怵:高與寬都只有兩尺左右,人要通過必須胸口貼地慢慢地蹭,而往往這時,「窯豬兒」(煤洞內的大耗子)便來「親熱」了,人根本無法轉身攆它(洞內只准攆,不准砸,打死窯豬兒是犯大忌的),行動稍慢一點兒,腳後跟、小腿肚子便被咬得血淋淋的。山里人窮,可只要苞谷、紅苕填得滿肚子,照得見人影的稀飯有得喝,很少有人願來煤廠受這份罪。老麻雀總是誇我吃得苦,耐搓磨,算得上一條漢子,殊不知我是最怯懦的匹夫,老盼著什麼時候煤塊子砸下來或者石壁垮塌,將我猝然送到另一個世界去——我想得到解脫,可連自殺的勇氣都沒有!

  既然鼻孔還在出氣,就得吃喝拉撒,就得服從煤廠獨特的生活方式,用最粗獷、最原始的方法來安排吃、穿、住。

  在煤廠,只需一套單衣即可對付三百六十五日,因為穿衣服對煤二哥太奢侈,無論寒冬酷暑,除了睡覺、吃飯,整日鑽在大山的肚子裡,享受著冬暖夏涼的賜予,何須衣服來累贅?如果不怕皮肉受苦,連窯衣都可以省略,活像剛從娘胎里逃出來一樣。大路匠(拖煤工)要拖煤出洞,保不準會遇到買煤的生人(這裡指溝外的女人),所以不得不委屈著,象徵性地在腰間圍一塊破布或棕片兒。而每到夏天,中午一過,諳到無人進溝買煤了,煤廠里的五六個亞當全部一絲不掛,泰然自若。老麻雀最逗,經常赤裸著,四仰八叉地躺在煤壩邊的乾草堆上「收太陽過冬」,那患有疝氣的大陰囊極滑稽地偏仄在肚皮上。我始終不習慣這種「瀟灑」,少不了被煤二哥們按住扒掉褲子。若態度「端正」,讓那東西曝了光便完事兒;倘要反抗,臍下三寸處准得被按上一大捧煤灰。

  煤二哥們可以不穿衣服,可以不脫窯衣鑽進被窩,可以不擇地點大小便,可以把身上的虱子捉下來丟進嘴裡咬,但洗澡卻是每天必做的功課,這一點,最對我的胃口。煤廠洗澡的方式有點兒像北歐的芬蘭人:收班前個把小時,就把幾大坨從河邊背回來的枕頭石(鵝卵石)丟在碾盤大的地爐子上,再加幾鴛篼煤末捂著燒——這地爐子最令煤二哥們得意,有如人造火山口,煤廠開辦多少年,它就熊熊燃燒多少年,晝夜不熄。待到收了班,立即用剖開的楠竹槽將屋後的山泉水引進一個大石缸內,然後用火鉗把燒燙的石頭夾起來,往石缸里一丟。只聽「嗤」的一聲,缸里的水頓時咕嘟咕嘟沸了起來,滿屋都瀰漫著水蒸氣。累得焉耷耷的煤二哥們一見水霧騰起便來了精神,互相推搡著、打鬧著,我摸你一把,你掐我一爪,戽起缸里的水亂澆,同時,扯下頭上的包頭帕,往身上使勁地擦。煤廠里只有老麻雀歲數大一些,其餘都是些血氣方剛的小伙子,有時擦著擦著,那胯間的東西便毫不知羞恥地豎了起來,於是,便有人叫春似的唱起了「天上落雨地下稀,茅草籠籠里搞那東西」的風流小調……待到一場澡洗下來,毛孔通了,周身的疲憊感似乎也減輕不少,接下來,就得填肚子了。

  煤廠的吃和農村沒啥兩樣,逢著某個季節出什麼,主食就是什麼,苞谷出來上頓下頓都是苞谷糊糊,紅苕出來便頓頓啃豬腳(煤二哥對紅苕的謔稱),場部那邊的人會按月送過來。

  按說,煤廠終歸是個小集體,如果集體開伙,個人就可減省許多麻煩,但煤二哥們偏偏是各自為炊,一人一個小鐵罐煨在地爐子上。煮多煮少(發給每人的糧食是定量的),煮干煮稀,全隨自己的意。待到進餐時,互相間絕不「打秋風」,「吃」這事兒,在煤廠受到非常的重視。有一回,我把米放進鐵罐兒後,不知怎的忘了摻水,待到鐵罐兒被燒成了暗紅色才被老麻雀發現,不用說,鐵罐里的米已「煉」成了焦炭。我原想,老哥老弟們一人勻我幾口飯這頓就將就過了,哪知出班後,煤二哥們竟眼觀鼻、鼻觀口,視而不見,只顧自己狼吞虎咽地進食,沒有任何人發揚風格,儘管我平時與大家相處極和諧,連誰的老婆奶子上有顆紅痣、誰的妹兒當閨女時就養了崽都不瞞我。此刻,我才對什麼是貧窮、對「民以食為天」這句話有了最深刻、最透徹的理解。「狗日的,這些煤二哥太自私了。」我憤憤地想,同時感到一種刻骨銘心的悲涼和孤獨……爾後,往深處一想,似又感到釋然:這不正是煤二哥們沒把我當知青的一種證明?從「脫胎換骨」這個意義上講,我該感到高興才是。

  我真的「脫胎換骨」、真的麻木到忘卻了身前身後的一切?其實沒有,這一點,每天晚上躺在「床」上,凝望著從茅草屋頂的破洞篩下來的月光任思緒馳騁的當兒,我特別清醒。我還是我自己:一個被命運的風濤卷進深山的知青,一個骨子裡並不安於現狀而又故作超脫於塵俗狀的「偽君子」——只不過我既不欺世,也不盜名!

  一溜四開間的土牆茅草屋,便是煤廠的全部地面建築。一間安地爐子,兼洗澡、廚房多用;一間是保管室,堆存糧食和工具;有神龕的那一間是會議室,神龕上貼著「毛主席揮手我前進」的畫兒已看不清本色;最大的一間屋內,一張用竹子和樹樁紮成的排子床(通鋪)足足占去一半的面積,上面鋪一層干稻草,沒有蓆子,是煤二哥們和周公聊天的好去處,這間屋,吞噬著我們生命中一半的時光。

  寢室的最大特色是四面通風,牆上的裂縫大得可以把頭伸出去(我常呆呆地想,如果魯迅先生筆下的美女蛇把頭從裂縫中伸進來該有多妙)。夏天還馬虎著對付,到了冬天,嗚嗚的大北風不停地往裡灌雪花,那滋味可就夠受了,煤二哥們認為最有效的禦寒方法就是豬仔似的擠成一坨,互相用身體暖和。我在煤廠「工齡」最短,所以很自覺地睡邊上(再說,邊上的空氣也新鮮一點,倘擠在中間,從那油渣似的破棉絮發出來的汗臭,不把人熏得背過氣才怪),幸而我這人天生命賤,且當時才二十歲挨邊,火氣旺,居然連感冒都難得一回。老天爺還是挺照顧咱呵!

  晚上,是煤二哥們最難將息的時候,也是最瘋的時候。煤廠是純粹的男性世界,據說這兒的蚊子都是公的。我從場部過來時,帶了一張宣傳畫貼在排子床對面的牆上,第二天,畫面上那個手持語錄本兒的女紅衛兵的胸前就被煤二哥們給摸黑了,第三天,女紅衛兵衣襟下擺處竟被撕了一個洞……女人,是煤二哥們永不敗興的話題。老麻雀平時很正經(任何單位的頭兒都如此),三天難說九句話,可一聽到談女人,臉上的表情便生動、燦爛起來,一張苦瓜臉笑得稀爛。深溝里,寂靜是一種無形的壓力,晚上尤甚,所以只要一挨床,煤二哥們不是神吹海聊帶葷的龍門陣,便是像狗一樣打狂。在這種環境下,我「操練」出來了,各種髒話就像是埋伏在唇邊似的,一張口就可抖落一大串,真可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煤二哥們很欣賞我的入鄉隨俗,說我和場部那邊的知青不一樣,不冒酸,更不假裝正神。有一天,老麻雀居然作古正經地給我說媒,要把他侄女說給我當「小妹」(沒過門的媳婦)。我大感意外,連忙用「早在重慶定了婚」的話來搪塞。老麻雀到底是老麻雀,一眼就看出我在扯謊,長嘆一聲道:「硬捉的雞母也不趴窩,我不會難為你。我曉得,水流千轉歸大海,這窮旮旯哪裡留得住你……」一席話說得我愣怔了好久好久。天之下地之上,果真還有其他路讓我走麼?!

  生活,就像從窯洞口流出來的煤漿水,凝重而緩慢地流著。一天復一天,一月復一月,日為三餐、夜為一宿而已。

  當映山紅像火把一樣又把遠山近嶺統統燃遍的時候,煤廠突然被一種異乎尋常的氣氛所籠罩。平時嘴巴閉著就像要生蛆的煤二哥們變得寡言少語,即使有「桃子客」(重慶人謂之「公共汽車」的那種可以隨便陪男人睡覺的騷婦)進溝來了,也沒人像往常那樣孩子見娘似的往攏靠,大不了瞅幾眼便勾頭干各自該幹的事兒去。老麻雀向我抖出了謎底,煤廠要「捅桶子」了。

  噢,原來如此!

  我早已聽說過,吃煤廠這碗飯的人最怯的事兒就是捅桶子,捅一次桶子就像到一次鬼門關。簡單地說,桶子,就是滲積滿了地下水的廢煤洞。小的桶子貯水幾十噸、上百噸;大的,則可貯幾百噸、上千噸的水。一旦「桶」壁被採煤的啄匠不經意地啄破,水就像黃河決堤一樣轟然迸出,勢不可擋,猛不可擋,許多啄匠都因此憋死在煤巷裡,或者被衝撞得體無完膚。所以,為了儘可能地使煤窯和挖煤人都平安歷劫,當採煤面快接近桶子時,就得打主動戰,先捅破它——儘管是有準備地去捅,可捅桶子的人(哪怕經驗很豐富)十之八九都要受點兒傷,倒霉的,仍然要喪命。

  誰去冒這個險?誰都不願去,可偏偏得有人去。那麼,拈鬮吧,讓老天爺來點將,這是煤廠的規矩。

  捅桶子的頭天晚上,老麻雀從附近生產隊買來一頭山羊,剮了皮,連肉帶雜碎煮了一大鍋,佐以生薑、干辣椒、大蒜、野蔥頭及山胡椒葉子等調料,那濃郁的氣味兒刺激著人的鼻頭,讓人直打噴嚏。

  洗了澡後,煤二哥們全都換上趕場時才穿的乾淨衣服,一個個神色莊重。齊頸子砍下來的山羊頭端端正正地供奉在土地爺的牌位前,明睛鼓眼地看著人們無言地忙碌著……待到一切準備停當,抓鬮儀式開始了。

  所有的煤二哥都齊刷刷地在土地爺牌位前跪下,跪在前面的老麻雀將一炷點燃的香高高舉過頭頂,口中念念有詞(天知道他說的是什麼),領著大家連著磕了三個響頭。然後,每人端起一隻盛了半碗紅苕酒的大土碗,喝一半,剩一半潑在地上。我是素來不喝酒的,酒一下肚,只覺得一股熱辣辣的東西直衝五臟六腑,一種近乎悲壯的情愫燃燒著我的周身。顯然,每個人抓到那個打有「x」的字團兒的機率均等,老天爺絕不會因為我是知青,就讓那字團兒躲著我。如果明天捅桶子的人註定是我,那麼,這百十斤就算徹底解脫了,川東北窮鄉僻壤將增加一個夜夜望鄉的孤魂……自然而然地,我又想起了遠在重慶的親人們,他們知道我此刻正在地獄之門前徘徊麼?想著想著,幾滴清淚竟很丟臉地從我眼角滾落——幸而人人都沉浸於對神祇的虔誠中,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

  老麻雀不緊不慢地發話了:「今兒晚拈鬮,知青在外,這是大家都同意了的。其餘的人,照例碰命打彩。哪個哥子拈著了,就多給菩薩燒一炷香吧。」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我回過神來,立即擰著脖子抗爭道:「不行不行,你們莫要隔著門縫看人把人看扁了。我也是煤廠的人,不能例外!」

  「可你是知青,」老麻雀依然不緊不慢給我一句抵門槓。「萬一你拈著了,明擺著是去交圈圈(煤廠忌諱「死」字),你重慶的老娘不哭瞎眼才怪。讓你拈鬮,咱還有人味兒麼?」

  煤二哥們趁機七嘴八舌地順著老麻雀的竿子爬,看來,他們是早就串通好了的,此刻,我就是渾身是嘴也說不過他們,何況千言萬語哽在喉頭,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呵,想不到這些在我眼中粗俗、自私、無知、下流的煤二哥們,胸膛里都揣著一顆金子般的心……熱淚,奪眶而出,流滿了我的兩腮。

  那一晚,我躺在竹排子烙了一夜大餅,思前想後,驀然得到一種省悟:過去,自己是不是把生活看得太黯淡、太絕望了?我為什麼不能像個真正的男子漢那樣,勇敢地迎接命運的挑戰呢?就算全世界的苦難都在我一個人肩上,我也沒有理由尋求什麼「解脫」。看看這些煤二哥們,整日把腦袋掖在褲腰帶上,但只要沒被無二爺(無常鬼)招去,該笑就笑、該樂就樂,從不知憂愁為何物……我覺得,我必須重新校正自己的生活坐標!

  ……後來,我離開了煤廠,回到場部放牧林場的牛群。利用閒暇,我如饑似渴地讀了大量的書一隻是那年頭書籍特別匱乏,不可能系統地自學,不得不像牛吃草一樣逢啥吃啥,凡是嚼得爛的草葉,統統吞下肚。儘管如此,我也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實……自然,這些都是題外的話了。

  歲月如煙。如今,昔日許多往事都隨風散去,很難來叩問記憶的窗欞,但我在煤廠的這段經歷卻像羊脂白玉上刻金字,時間愈久,反而愈加鮮明。我常常思念老麻雀,思念那些給我的生活上了重要一課的煤二哥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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