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從天降

2024-10-04 07:51:57 作者: 鄧鵬 主編

  一九七〇年春節後,我由渝返巴,同民仆邂逅在縣城。我們相互交談了這兩年插隊落戶的感受。他說:「艱苦的環境更能磨鍊人。古人道:『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我們在逆境中,不能沉淪。」他還說他已學會犁田耙地、栽秧撻谷。我也對他談了在生產隊當記工員和學開拖拉機的事。分手時,我談到我們林場知青劉鼎(重慶師範學院劉之漸教授之子)不幸去世,埋在林場附近,此次回渝,其父托我們清明替他掃墓。我問民仆到時能不能來,民仆爽快地答應了,還開玩笑說:「我正在學石匠活兒,到時給他打個石碑,露一手給你們看。」沒想到民仆的允諾,卻無情地叩開了死神的大門。

  二月底,他在給我最後發出的一封信中寫道:「陽春清明,時愈迫眉,未忘前約,平梁之行其心益盛,是時小敘,馨室聆教。」

  四月四日,民仆邀約縣首屆知青先代會代表劉之榮及其好友周渝生等人來到我家。下午,我拿出許多種剩下的紅苕叫他們幫忙削,他們竟無一人帶有刀子,我只好把菜刀和砍柴的彎刀都拿出來用。紅苕和米煮了一鍋,大家湊合吃了頓晚飯,然後就籌劃第二天上墳的事。

  四月五日清明節,我們一行十人到了平梁蓮花山林場。我們給劉鼎的墳壘了土,民仆親手打了塊墓碑,鑿上「劉鼎同志之墓,柒零年清明」,然後塗上紅漆,以此寄託我們的哀思。

  傍晚,我同他分手了。他說到縣城去一趟後再到我處一敘,沒想到這一去竟成永別。真是「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四月六日,民仆等人未到我處。第二天,大隊支書急匆匆地找到我,神色緊張地問我昨天進城沒有?我說沒有去,他才鬆了口氣。他說:「你們知青昨天在縣城出事了,現在城裡見知青就抓,你千萬別進城!」我感到愕然,不知出了什麼事,不禁為民仆他們擔憂,心中祈禱:「願他們平安歸來!」然而事與願違,無情的事實使我良好的願望化成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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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六日,民仆等人在縣城耍。苦於來我那兒時沒帶刀子削東西不方便,知青鄧樂中和楊義全兩人分別買了一把水果刀。當晚,縣電影院上映《寧死不屈》,知青平時難得看一場電影,大家就商議看完電影再回平梁。電影完後,天已黑盡。出縣城時,他們碰見幾個新知青(老三屆),由於發生口角,雙方引起抓扯推打。這時,縣城「群眾專政」民兵連長羅洪恩帶領民兵出來干涉制止。知青們知道「群專」不好惹,就一邊調解一邊往城外平梁方向走了。剛出城不遠,一夥新知青拿著扁擔、鋤把追來,民仆和劉之榮等人一下被衝散了,有的躲進公路邊民房,有的藏入小巷,剩下民仆、周渝生、陳志毅、鄧仕儒等人沿著公路往前跑。當他們跑到縣罐頭廠附近時,才發現少了許多人。於是,他們就在路邊等。路旁有一個磚窯,堆有許多燒磚的柴塊。

  清明夜晚,天漆黑一片。

  一會兒,他們聽見後面響起嘈雜的人聲,以為是新知青追來了。周渝生趕忙抓起一根柴塊喊了聲「拼了」就沖了上去。周渝生一棒打在跑在最前面的羅洪恩身上。羅大叫:「抓住他們,不要讓他們跑了。」周渝生一聽不是知青的聲音,知道打錯了,連忙喊:「民兵來了,快跑!」周渝生等人跟著熟悉路的平梁知青陳志毅、鄧仕儒等人急急忙忙跑回了林場。回到陳、鄧的住處,卻不見民仆的身影。

  原來民兵追上來後,沒抓到知青,又不見了羅洪恩,就在公路附近捜尋。公路旁邊是一塊麥地,寬五米左右,邊上是十米深的岩。民兵用手電筒發現麥地被人踩過,順著踩倒的麥子來到石岩邊,發現下面躺著三個人:民仆、楊義全、羅洪恩。民仆離羅七八米遠,離楊三四米遠,三人都摔傷了。民仆的腿摔斷了,羅頭部跌破,生命垂危。至於三個人為何都跌至岩下,至今是個謎。

  民仆、楊義全當晚就被關到了拘留所,第二天又同被抓的劉之榮、鄧樂中等人關在了一起。民仆曾告訴他們,當時聽到民兵來了,慌不擇路,想往麥地里躲一下,誰知一跌下去,就什麼也不知道了。後來官方宣傳說是羅一手抱著一個階級敵人,捨身跳下懸崖,但定案時又說是民仆和楊義全用棍棒、匕首殺害了羅。現在看來,最大的可能是追躲中三人都因天黑看不清路,失足掉下懸崖,因為誰都沒有理由要置對方於死地。至於匕首更是無中生有,苦於在我家削紅苕無刀子,楊義全、鄧樂中各買了一把水果刀,後來公安機關也查實了。

  四月七日,還在睡夢中的陳志毅、周渝生等人被縣上來的人抓走了,劉之榮等人也在縣城被抓。至此,到縣城看電影的知青全部被抓,同肖民仆等人關在一起。

  知青王渝生回憶說:「四月六日,我到縣城醫院體檢。第二天聽群眾說昨晚知青打傷了一人,傷者很危險。出於對事情的關心,我到縣醫院住院部去看傷者。羅的病床安在底樓過道上,頭部已包紮好。聽圍觀群眾講,羅剛睡熟。我想可能問題不大,假使他傷勢嚴重,醫院就不會讓他睡在過道上讓群眾圍觀了。」誰知八日上午傳來消息:羅洪恩死了。

  事態一下子嚴重了起來。被抓的知青先是被集中起來審問:誰是主謀?誰動手打了羅洪恩?周渝生承認打了一柴塊子,民仆堅決否認他用匕首殺害了羅,事實上他連水果刀都沒有。如果有人動了刀子,那只可能是楊義全所為,因為他買了一把水果刀。因此,民仆在這個偶發事件中,無論如何也不該負主要責任。但他們了解到民仆在知青中有一定號召力,此次到平梁掃墓許多知青也是他邀約的,堅持認為他是主謀,從此把他打入了死牢。

  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四人幫」的陰影還籠罩著全國,法制遭踐踏,民主被破壞,何談公理之有?一些人以階級鬥爭為中心,無限上綱,給本案定了一個駭人聽聞的調子:「這是一起以肖民仆為首的一小撮階級敵人蓄謀已久的反革命殺人案。」事情發生僅一個星期,縣革委就向全縣發出通告。

  一時,巴中城內惡浪翻滾,什麼「知識青年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該關的關,該管的管,該殺的殺」等標語充斥大街小巷,他們在漫畫中把民仆等人描繪成青面獠牙的怪物,把知青視為洪水猛獸。

  那年頭,由於一些知青的越軌行為,加之歷史的錯位,這個非工、非農、非軍的特殊階層已經和當地群眾久存積怨,有關當局就想殺一儆百,不幸的是,這一刀卻冤枉地落在了民仆身上!

  一九七〇年十一月十七日,全縣知青都接到通知,到公社集中學習,任何知青不得進城。當時我就有一種不祥的預兆。

  午後,去縣城的農民帶回噩耗,上午縣城開了公判大會。在宣判的十餘名犯人中知青占了九名,其矛頭所指,明眼人一看就清楚了。民仆、楊義全死刑,立即執行,周渝生死刑,緩期二年執行……

  我聞訊猶如晴天霹靂,肝膽欲裂,匆匆和幾個知青趕到巴河渡口。除了巴河水發出悲鳴的聲音外,大地顯得格外沉靜。站在空曠的沙灘上,我們依稀看見一些血跡,這就是民仆最後告別人生的地方了。此時此刻,我們欲哭無淚。我跪下了,在場的所有老知青也跪下了,我們朝著故鄉重慶,望著蒼天、大地,內心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呼聲:民仆,你死得冤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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