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馱著愛情
2024-10-04 07:46:33
作者: 嘎子
人很擠,柳青沒糾纏我講故事了。她緊靠著我,頭又歪放在我的肩膀上了。她說,你的肩膀我的倚靠,夢就在這裡播種,也在這裡收穫。我說,我們男人的肩膀上沒有詩,有的只是一盞飄飄蕩蕩,時明時暗的燈。我們藏人叫它命神。她頭抬起來了,看看我的肩膀,說:「我睡上面,不會把你的命燈弄熄吧?」我笑了,說:「你就是添在燈盞里的油,睡吧,專門為你準備的。」
她說,我還是不睡,抬起頭精精神神地走。再這樣睡,可能到不了草原,我就睡成老太婆了。她連嘆好幾個唉字。
車慢慢行駛,又下雨了,雨刮把窗玻璃颳得唰唰響。
有人輕輕地哼歌,曲子很柔軟,像麻舒舒的催眠曲。柳青說,這歌你也會唱,肯定比他嗓音好多了。我就故意打個噴嚏,然後捂住嘴笑。她說,你笑個啥呀,怪頭怪腦的。我說,我這副狼嗥樣的嗓子,叫起來還不把這一車人嚇得爆炸呀!看看這車擠得,他們嚇得無路可逃,只有把車脹爆炸。
柳青又捏我的脖子,好像我脖子上的肉捏著舒服。她說,我聽過你唱,你天生的金嗓子,有雪山草地的純淨,比電視裡的那些歌星唱得好聽多了!我不相信地看她,說真的?她說,我說過假話嗎?我放開她,叫她把鞋帶拴緊點,說一會逃起來才不會讓鞋帶絆了腳。
我唱了,唱得很輕很柔。那也是活佛倉央嘉措的歌,我用草原流行的聲腔唱的,悠長悠長的打著旋,像金翅鳥把翅膀伸得很長很長,輕風托著它飛得很高很高。那人的歌聲停了,整個空曠的藍天上只有一隻金閃閃的小鳥……
心中愛慕的人兒,
若能白頭偕老,
不亞於大海裡面,
采來了奇珍異寶……
雨下大了,聽得見水潑在地上的嘩啦聲。一個雷聲接一個雷聲,窗外全讓灰霧填滿了,啥也看不清了。司機說,大家抓緊點,我要衝坡了。車憤怒地朝坡上衝去,嘩啦啦,還是沒衝上去,司機油門壓死了也沖不上去,腳一松又歪著朝下滑去。我心想,要出事,就把柳青摟在了懷裡。我的手臂像寬大的翅膀,一定要保護好這隻弱小的鳥兒。車上的人都緊張起來。嘩啦啦,車撞上了什麼東西,司機不動聲色地踩剎車,又歪著身子偏向了另一邊。嘩啦啦,又撞上了什麼,車停了下來。
車外,雨還在下,雨刮搖過,我看見一片黃湯從坡上流淌下來。
司機罵了幾句什麼,說:「塌方了,今天我們誰也走不了啦!」
雨小些了時,我們下了車。好險呀,後車輪死死卡在了懸崖邊上一棵斜長的松樹枝椏叢里,粗大的枝幹都撞裂口了,我看了心裡都像塞了一塊冰似的涼。假如撞斷了,我們肯定滾下這個山石結構的懸崖了。下面是憤怒地翻滾著泡沫的大渡河,柳青伸長脖子看了一眼,就伸了下舌頭,說眼睛都花了。
又來了好幾輛車,都走不了啦。上面的路基全塌了,坡上的泥石和黃湯朝下流淌著。好些小車轉身就朝回走了,我們的小巴陷在了樹叢里,輪胎也爆了。司機垂頭喪氣地蹲在地上,濕漉漉的手指夾住紙菸,打火機打爛了也點不燃菸頭。他眼睛是紅的,對我們說,走不了。要走,你們翻山走吧。好多人都圍住司機要退錢,司機抱住頭一副無賴像。柳青說,我們翻山去吧。我看著山坡上真有一條小路,這路能翻過去嗎?我問旁人,他們說,能,翻不了多久,路就平了。朝那個山的缺口走,就是去石棉的公路了。柳青拉著我說,我們走吧。我有些猶豫,就我們兩人,走錯了咋辦?她說,朝那個山口走,錯不了的。
我們上了山路,同車的那些人還在和司機吵鬧退錢的事。
天晴開了,陰雲的邊際鑲上了陽光的金邊,厚重的雲朵蠕動起來,瀰漫山間的霧氣也淡了下去。路還是很滑,我拉著柳青的手,朝上爬,穿進了一個松樹林子,深吸一口氣,清新的空氣好像把體內的一切都清洗了一遍。我真想顫著嗓子呼喊起來。柳青卻說:「我像是又走上了那條回家的山路。」
她一說,我腦袋便有事情在翻滾,眼睛一閉,就一股一股冒出來。我說,這路真像是去你家的那打山路,哈,你不會又把我帶回你老家,冒充女婿吧!
她說:「那回,我們做得真傻,不知道我媽看沒看出來,我帶回來的是個廉價的假貨。」
我故意問她:「現在呢?我這樣子可不廉價呀!」
她又捏了一下我的脖子,說:「你不管什麼時候,也只值賣一棵大蔥的錢。」
我苦著臉,嗚地叫了一聲。
陽光在樹葉尖上跳動,地上的濕氣蒸騰起來,我與柳青都走得發熱了,相互看著臉頰上的汗水,又相互用手去揩去抹,臉上便左一道右一道的烏黑,我們看著哈哈笑起來。
一樣的路:山間小路;一樣的人:我牽著她的手。還有什麼不一樣呢?就是故事,還有故事裡的味道……
我倆低著頭走,這條山路一會兒拐進林子,一會兒就穿過流淌黃湯的泥石灘,可那個通向公路的山埡口在哪兒呢?我說,我們是不是走錯路了,可這裡就這一條曲曲彎彎的小路呀!天一會兒陰一會晴,烏雲又湧起來時,太陽在另一座山口子上晃了一下,就落了下去。我想,我們這樣就是走到天黑,都走不出去吧。風冷颼颼的,柳青渾身都濕透了,抱住身子,嘴唇都是烏黑的。她連地上儘是爛泥都不管了,一屁股坐下來說,不想走了,走不動了。我說,咬牙堅持,再不走,我們只有在野山野谷里過夜了。她眼淚花花的望著我,說再也走不動了,腳板痛得像不是她的了。我拉她,她也不起來。我只好站在她身旁,想讓她歇一會再走。可她眯上眼睛,說好睏好想睡一覺。
這裡能睡嗎?睡下來就永遠爬不起來了。
我蹲下來,叫她爬在我背上。我說我背她走。
她搖頭說不行,我背不動她的。我笑了,說我這麼大的個,還背不動綿羊一樣小的她呀!
我背上她,站起來,說再有三個她我都能背。
她就捏我的脖子,說你敢。
我笑了,說:「我這一輩子只背你一個人,不管你有多重,我都能馱著走。」
山路很滑,雨又飄了下來。開始我還覺得她輕得像小綿羊,現在卻變得很沉很重,我每走一步都得穩住搖晃的身子,吃力地朝上爬。她也感覺出我背得費力,說她還是下來走。我無論如何都不會讓她下來了,說我背上你,你就逃不脫了。這一輩子你都得讓我馱讓我背了。
她伏在我背上,嘴對著我耳朵輕輕笑了一聲,說:「你背不動就放我下來,我可不想壓壞你的腿。」
我說:「你就是一座大山,我也能背起來大步。」
她說:「你吹吧。你們男人就是愛吹。」
我哈哈笑了,背著她大步跑起來。沒跑幾步,就大口喘氣慢了下來。她嗔怒地說:「別逞能了,不然我不讓你背了。」
天黑下來了,林里有了歸窩的鳥叫聲。我抬頭看見前方有隱隱的燈光,說那裡住著人吧。她也抬頭看,說看見有片菜園。我就喘著粗氣朝那裡走去。
她在我背上說:「你的力氣還是蠻大的嘛。」
我笑得有些得意。
她說,想起了一個故事想講給我聽。這故事很好笑,過去那麼久了,她都忘乾淨了,剛才一下子就冒了出來。她說,你說怪不怪呀?
她說:「好久好久前了,我還在讀中學時。那天,我們幾個同學去郊外玩,有個山坡也很高。幾個男生突發奇想,說他們選一個女生來背,誰能把女生背上那個山坡,那女生將來就會做他的老婆。哈,女生有胖的有瘦的,男人都去搶瘦的背,最後只剩下我和一個很瘦小的男生。那時,我啥也不長,盡長肥肉,好胖好胖,旁邊那個男生又老不發育,瘦精精的像是胎毛都沒退化掉的小學生。他看著那些男生背著女生,嘻嘻哈哈笑著跑到半山腰了,他還沒動。我急了,說你到底背不背喲!他看著我,沒動。我又拍了一下他的臉,說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喲!他才站起來,眼淚花花的說,背就背吧。他咬牙背起了我,沒走幾步就在搖晃了,我說你到底喝了幾兩酒喲,就開始打醉拳了。他沒理我,還是咬著牙朝上走。沒走幾步就朝前一撲,把我摔了下來。那天,我額頭和手上的皮都摔破了,他更慘,腿一拐就撕裂了,打著石膏醫治了好久。哈,以後,他看著我就躲,像老鼠見到貓一樣。」
她並不知道,背著她我一直在想另一件事情。我在想,馱在我背上的如果不是愛情,肯定又輕又飄,一鬆手就會像煙一樣飄散。如果是愛情,肯定會很沉很累,肯定會馱著又沉又累的愛情,爬陡峭的山坡。你只能咬牙堅持,堅持,因為幸福肯定會在前面等你。我沒把心裡想的告訴她,只是臉上憨憨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