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來
2024-10-04 07:42:52
作者: 嘎子
那一天,我與阿窪還有達瓦在冰牆前沉默了許久。風雪在牆上哧哧扎扎響,我們都沒心思吃飯喝茶。我們盯著一圈一圈打著旋渦的雪風,黑夜在風雪裡攪拌著,遙遠處那一星火光還在跳動。老阿窪手一舞,火堆拉近了……
洛爾丹拖著沉重的身體,抓住了那條浸泡在血泊中的死狼,提起來看看,又扔進火堆里。
一陣噼噼啪啪的爆響,濃煙升騰起來,把半個天空都染黑了。半坡上的狼群更加焦躁不安了,來來回回地躥跳,坡上飄散起一片蹬踏的雪霧。
「來吧,儘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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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咬緊牙,哈哈嘲笑著,解下腰間的俄爾朵(拋兜子)和一把特製的小刀,眼內一股熱氣上涌,紅著眼睛說:「來吧,越多越好呀!」
他在狼群中搜尋獵取的目標。
嗚嗚——嗷——
狼群在一片狂風掃過似的嘶叫聲里安靜下來,緩緩朝坡頂聚集。洛爾丹看見了那頭馬駒子一般高大的灰毛公狼,他弄不懂這群瘦如乾柴的狼里為何還有這麼強壯的公狼。看著狼頭顱高昂,半臥身子,鮮紅的舌頭吐出口外火苗似的顫抖。他有些憎恨那頭狼的高傲。
「你以為,有一對鬼火一樣的眼睛,我就會怕你了?」
灰狼歪著頭,沒理睬他。
「你沒嘗過刀尖戳穿脖子的滋味吧?我就讓你嘗嘗吧!」
洛爾丹把俄爾朵在頭頂舞出了一片嗡嗡響,灰毛公狼好像預感到了什麼,跳起來,把顫抖的舌頭吞進嘴裡,竄進了濃濃的雪霧裡。他看見了,那頭雄壯的狼竟然沒有尾巴,驚奇得直咂舌頭。
那頭狼蹲臥過的地方,又補上了一頭皮毛蒼老,瘦骨嶙峋的狼。他朝那狼嘲笑了一聲,又一個送死來的。俄爾朵舞得更快了,身子在雪地上磨出一條深溝。
「送死就過來吧!」
他已控制不住舞動的手臂,叭地一響,那頭老狼蹦得老高,又重重摔在雪,蹬了幾下腿,僵硬了。狼群望望死去的同伴,驚懼得一隻接一隻地跳開了。
他哈哈大笑起來,笑出了淚。他摸摸腰帶上,已沒有了小刀子,一絲寒冷才湧上心頭。他把無用的俄爾朵扔進了火堆里,抽出長長的腰刀,胸前的護身符映著紅亮的火苗。
雪風疲憊地軟下了,夜霧退潮的海水一般縮回了山埡口上叢林裡。大片風雪沖刷了一夜的原野顯得更加冷寂空曠。快燃盡的火堆留下的紅炭哧哧哧地叫著,嘆出一聲怨氣。酷寒趁機襲來,樹枝上的冰雪開始堅硬地凝固起來。就在此時,他聽見有一串哨音從遠處飄來,越來越響。
嗷——嗚嗚嗚……
狼群又在雪坡上聚集,飢餓讓它們急躁起來。他看見狼群忽啦一聲散開了,又聚攏了,平靜地蹲臥在雪坡頂上。那頭高大的禿尾巴公狼又從狼群里沖了出來,立在離他二十多步遠的雪包上。它蹲下身子時,他看見它背上馱著一頭瘦小的老狼。他從那頭老狼平靜眯縫著的眼睛和歪頭向天的高傲神態,認出了這正是那頭讓整個阿窪部落都恐懼和奇怪的瘸腿狼王。
「哇呀呀,我真是個大笨蛋,大傻瓜。」
後悔與自責,使他咬碎了牙齒,又把牙血噴吐在雪地上。他雙眼也同樣充血,感覺出了眼心內有火苗在滾動。他真後悔,剛才不該射出那柄最後的小刀,殺死一頭不中用的老狼。此時,他完全可以像在比賽場上一樣,平平靜靜地拋出小刀,讓那頭瘸腿狼王品嘗一下刀穿脖子的味道。
「哇呀呀呀,我太傻了。」
他眼眶內有串痒痒的東西滾出來,爬過臉頰滾進嘴裡,咸澀的。他握緊了刀柄,看著那頭狼王。
狼王趴在灰公狼背上,高揚著尖削的頭,雙眼眯縫著,輕蔑地看著坡下躺著的洛爾丹。它嗅到了新鮮的血液味和肉味,耳朵在雪中輕輕顫抖著。
洛爾丹的眼睛也恨出了火星,舞了一下刀,說:「過來吧,我怕了你就是一條狗。」
狼王甩了一下頭上的雪粉,沒有動。
洛爾丹又吼了幾聲,狼群還是沒敢動。他總感到這種平靜埋藏著什麼詭計。
狼王高昂起頭,襯著灰白的夜空,像是一塊生得粗糙的石頭。只是那對尖削的耳朵顫動得噼噼啪啪響。洛爾丹也注意到了那對像在發射信號的耳朵,嘿嘿苦笑了一聲。
「裝神弄鬼的,有本事就過來吧。」
在雪霧又一次升騰起來時,他聽見一隻鴉雀驚懼地從身旁飛起,嗚嗚哇哇地逃向了遠處。在雪野平靜了一會兒時,濃霧抖動起來。忽啦一聲濃霧撕破了,竄出了三隻狼。他清晰地看到了三雙餓極了的眼睛很饞地在前面晃動,嗅到股濃烈的腥臊味。他一個翻滾,靠在了不遠的雪牆邊,剛抬頭,一頭狼電一般地閃了過來,利爪抓傷了他的面頰。他還沒喘過氣,另一頭狼又撲上來,叼住了他的脖子。他感覺到了利齒在朝下切割,眼前閃一片火花。他咬緊牙齒忍著劇痛,蹲下身子,一刀從狼肚皮下刺了進去。他把狼甩開,血濺了他滿身。餘下的狼懼怕了,怯怯地望了他一眼,朝山坡下跑去。
他刀插雪地,扶著刀柄撐起身子,串串血珠在臉上脖子上滾動。
又跳出來三頭狼圍住了他。
他緊靠雪牆,望著三頭狼在他眼前跳來蹦去,一股熱辣辣的東西堵在了喉頭。他舉起刀,聽見山腳下傳來一陣驚恐萬分的呼喊,身子顫動起來,回頭朝山下望去。
「索瓊,索瓊!」
猛然颳起的狂風,把雪原上的一切聲音淹沒得乾乾淨淨,只剩下濃重的血腥味。雪霧怒濤似的從山的腳下捲來,好像沙漠上肆無忌憚的風沙……
砰砰——
兩聲槍響,震破了濃重的雪霧,在凍僵了的山壁上清晰地迴蕩著。雪空像捅破了的皮口袋,哧哧哧地泄著氣。刺骨的寒風就在雪野上肆虐。傷痕累累的雪霧裂開又合攏,黑沉沉地壓在雪地上。
三個漢子騎著三頭壯牛,鏟開厚厚積雪從霧氣中沖了出來……
「喂,頭人!躺在地上的那個人好像是你的女兒!」
頭人跳下牛背,摘下讓雪水浸濕的皮帽,蓬亂的頭髮上散發出烘熱的白霧。他把牛毛繩扔給身旁的那個矮壯的漢子,瘸著腿朝躺在地上的索瓊跑去。
「唔,真是我的女兒喲!」
帕加扶起滿身血污的女兒,背脊顫過一絲寒冷。那張曾經鮮嫩的臉蛋讓狼爪抓破了好幾道血口,變黑的血污染的整個漂亮的臉頰。帕加鬍鬚抖動,張嘴乾嚎,把女兒摟得更緊了。
他身邊是那條中彈倒下的死狼,開花彈炸去了它半個腦袋。
女兒身子動了動,睜開了眼睛。疼痛使她蒼白的嘴唇歪扭著,牙齒咬得咔咔響。
「阿爸啦,快……快到坡上去……救洛爾丹……狼群……」
帕加放下女兒,朝坡頂望去,那裡罩著厚厚的雪霧。他仿佛看見霧中騰起了一片紅色,像是濃釅的血,又像是燃旺的火苗子。帕加眼睛燙了,對女兒說:
「你躺下,我們就去救他。」
女兒哭泣起來,悲傷的聲音使雪風颳得更加兇猛。空氣里一陣哧哧扎扎脆響,像冰川破裂。牽牛跟來的矮壯漢子看著索瓊說:
「媽的,我最怕聽見女人哭泣了。」
另一個跟來的高個漢子站在一旁冷冷發笑,眼睛朝向坡頂。他嗅到了種血腥味,刺激得嗓子眼發癢。
「索南卡,我把索瓊交給你了。我同維色到坡上去看看洛爾丹。」
索南卡抱起索瓊軟綿綿的身體,哭喪著臉長嘆一口氣,又晃著腦袋低聲說:「看來,這一年真是我的晦氣年。想牽一匹騾子,卻拉上了阿角牛的鼻繩。保護神對我索南卡全閉上的眼睛,晦氣呀!」他說完,又捂住嘴,朝正在給槍填裝彈藥的頭人伸伸舌頭。
「你在嚼什麼舌頭?」頭人問。
「我呀,嘿嘿,我在念消災經,讓雪野的保護神多給點慈悲,讓我同索瓊平安返回部落。」
「你要小心點,再丟了牛,我會挖出你的眼珠子埋在雪地里。」
「啊喲喲,頭人啦,我這不值錢的眼珠子就別亂扔了,埋在雪裡會長出毒草來的。再丟了牛,我把整個人都交給你女兒好了,做她的背槍娃子,一生一世都守護在她身旁。」
「你這顆不值錢的傻腦瓜還是當我的上馬石吧。」
索南卡吐吐舌頭,把昏睡的索瓊抱上了牛背,用皮繩子捆緊,拉著牛噓了聲口哨就朝山下走去。
帕加和維色提著槍,朝坡上爬去。
濃霧深處,傳來一陣撕裂人心的吼叫聲,像猿又像狼。帕加受不了啦,舉起槍砰地放了一響。四周的山壁海潮般地喧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