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石
2024-10-04 07:41:58
作者: 嘎子
我好冷。
我看著老阿窪,不停地搓手。屋子裡生著熊熊的火,牆壁都烤得流汗,我還是很冷。
他問,你很冷嗎?我說,眼珠都快結冰了。我眨眨眼睛,裡面很澀很痛。
他說,你等等。他從床腳下拉出一個很舊的松木箱子。他打開木箱,裡面有很多雜亂的東西。他在裡面掏摸了很久,掏出一個青黑色的卵石,在手裡掂掂,說你把眼睛閉著。
我閉上眼睛,他把卵石輕輕在我眼皮上滾動,我感覺到有股暖暖的東西鑽進了眼珠里,不久眼睛就開始發脹了,很多淚水涌了出來。我想伸手去揩在臉頰上滾動的淚,他拉住了我的手。石頭在眼皮上輕輕滾動,我周身便暖和起來,鼻樑上沁出了細汗。我張開了嘴,呵呵呵叫著,說好想打個噴嚏。
他收回了石頭,對我哈地笑了一聲。我狠狠地打了好多噴嚏,感覺到心裡舒服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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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這下暖和了吧。我說,不冷了。我眼睛盯著他手裡的石頭,他笑了一下,把石頭遞給我看,說沒什麼稀奇的,河邊拾來的鵝卵石。
我接過石頭,表皮很光滑,青色的有些裂痕。就一個普通的石頭,與隨便扔在河邊的石頭沒什麼不一樣。可捏在手心卻慢慢變得滾燙起來,好像慢慢燃紅的火炭。老阿窪說,你把石頭暖在心窩上吧,最好睡一覺,做個好夢。
我把石頭暖在了心窩上,開始有些冰涼,不久一股溫熱的氣流就注滿了全身。我感覺到自己正在融化,飄在石洞上方的白霧就是我吧。
老阿窪柔軟的手掌按在我的額頭上,說些什麼我聽不清了。只想就那樣飄呀飄,飄得越高越舒服。
我醒來時,渾身冒著熱氣。我覺得身體在燃燒,周圍的一切都在燃燒,火焰飄飛起來像綻開的花瓣,我眼珠嘩地迸出眼眶,掉進滾燙的血水裡了。
我哇哇叫著,跳下床。心裡像有許多說不出的苦痛朝上涌。我心急火燎地在地上走來走去,嘴大張著要把內心淤積的難受哇哇吐出來。
我流了一地的眼淚和鼻涕,心裡還是那麼難受。
我哭了,大張嘴呼天搶地的哭。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樣的難受,這樣的想傾吐。
我又打開那個木箱子,翻弄裡面的拼圖碎片。我在想,這些碎片能拼出一幅什麼樣的圖呢?
老阿窪默默地看我,手裡的茶碗喝空了也沒想去倒滿。
我淚流滿面地對著他,咬住嘴唇說,我太難受了,太難受了!
我嘩地把衣衫拉開,那顆卵石滾落在地上。那顆石頭像注滿了鮮血似的紅,在地上滾動著,留下了長長的紅色印跡。我抽搐了一下,擤擤酸澀的鼻腔,又朝老阿窪大叫:我算什麼東西?屁、煙霧、灰塵!我啥也不是。
阿窪手掌一揮,冰牆上閃動著光芒刺得我閉上了眼睛。我鼻腔內突然一陣酸痛,指著冰牆朝老阿窪大喊大叫,關上它!我再不願去看那個啥部落了。他們的死活和我有什麼關係,有什麼關係?我揪住頭髮,想揪下一綹來讓這個神秘的老頭看看,我到底像個什麼東西了!
我的國家、我的同胞遭受日本人的屠戮,到處都是血水的喊叫,都是戰爭的火焰。我一個七尺男兒卻躲在這與世隔絕的荒原里,看著冰牆上的那個什麼部落的長途遷徙。把它關掉,關掉。我再不想看了。
老阿窪嘴唇抖動著,手掌一揮,冰牆暗了下來。
我朝他走去,瞪大的眼睛肯定很兇。我說,把門打開,放我出去。
他嘴裡咬了幾下,又嚼了起來,像在嚼咬什麼很柔很皮的東西。他在桌子底按了按,對面的牆緩慢滑動起來。門開了,很冷的風灌了進來,茫茫雪霧淹沒了荒原里的一切。遠處有很怪的聲音傳來,淒悽慘慘的。
他的臉冷峻得像雪地,看著我,嘴角有絲嘲笑。
我說,你不是有飛桶嗎?送我上戰場去。
他說,飛桶飛不了那麼遠。
我說,你得想法把我送去。我知道你們香巴拉人行,啥都行。
他笑出了聲,說你也許忘了吧,你是我們香巴拉人的俘虜。
我說,現在不是了。現在我傷好了,我得去同胞那裡,我得去戰鬥。我不想死在這兒!
他說,我不能放你走,我也沒那個權放你走。得香巴拉國王說放才能放你走。
我說,好吧,我去找你們國王去。
我走進了雪原,廣袤的雪原看不清邊際,我得朝哪兒走呢?
老阿窪站在背後笑,風把他一頭白髮揉搓成了亂草。他好像在冷言冷語,說你走不出去。沒有誰能衝破時空的牆壁。香巴拉連接過去和未來,還沒有哪一個凡人能自由地走來走去。
我又激動了,大喊大叫,我就死在這裡嗎?死在你這間冷冰冰的石頭棺材裡嗎?
他臉紅了,這個老頭臉還會紅,好像羞紅了一樣。他眼睛細眯著看著我,很柔很和善的。他說,我們國王不會讓你待到死的。
我說,那就放我走!
他一臉的嚴峻。風從遙遠處刮來,越來越猛。地上的雪呼啦一聲騰起來,像拉開的紗帳把冰冷的荒原全兜進灰濛濛的雪紗內。我與他都讓雪粉嗆得張不開嘴,渾身上下都快凍僵了。我看見他蹲在地上,在積雪裡翻找著什麼。他找著了,嘴裡吐出一聲驚嘆。是那顆石頭,他捧在手心,又是那種死硬的青紫色。他雙手捧著,搓了幾下,又遞給我。他啥也沒說,我卻懂了他的心意,接過來在手心裡搓著。周身開始發燙了。這奇怪的石頭,就在我手心裡炭火似的燒起來,我身上開始冒出乳白色的熱氣,額頭沁出了汗珠。
風在耳邊變成了嗚嗚的哭泣,我心裡有東西也跟著它一起嗚嗚哭泣了。淚水又順著臉頰淌了下來。
他說,回屋去吧。聲音很低,與風的嗚咽混在一起。我還是順從了,進門那一刻,我把那個滾燙的石頭攤在手心,我驚奇極了。石頭又變得血一般紅,有些金色的強光從石頭裂紋處漏了出來。
屋裡有火有這顆發熱的卵石,我渾身又淹沒在汗水裡了。
可那種酸苦的滋味還梗在心裡,我端起茶碗狠狠灌著,真想把淤積在心裡的那些東西沖淡衝散。
老阿窪坐在火爐旁,不時斜著眼睛看我。那一上午,我們就沉默地坐著,低頭仰頭,沒打開那堵冰牆追著那個遷徙的部落看了。我喉頭有些癢,乾咳了幾聲,問他,有沒有煙?
他笑了,手一攤,有臉上的表情回答我沒有。來這裡,我從來沒有想過抽菸,好像從來沒有抽過煙,我怎麼會把這件事忘了呢?我在特工隊可是有名的菸鬼呀,沒煙時,扯把乾草都會裹成菸捲點上火來抽。沒煙抽了,我舌頭有些酸了。
他扔給我幾塊黑色的糖塊,對我很善意地笑了一聲。
糖含在嘴裡,舌根那種對煙的欲望似乎更強了。
他說,很多年前,我對面坐著個英國登山客,也向我要煙抽。在我們香巴拉抽菸是禁止的,煙霧的毒氣會毀掉純淨的空氣。他不信,紅腫著眼睛強問我要煙抽,刀架在我脖子上。我沒給他,說你再這樣,我們香巴拉人會把你當成不受歡迎的野獸,趕到山外去。他收了刀,抓起地上的廢紙就朝嘴裡塞,塞滿了就細細地嚼,滿嘴都是白泡。你們人類呀,真找罪受。
我四處看看,也想找些紙來咀嚼。可我還是咽了口痰,忍住了。
老阿窪看著天篷頂上繪的花紋和古老文字說,好幾次我都想告訴你,別以為腿腳不疼了,你的傷就好了。他回頭看我,鼻尖有些紅。他指了指右邊肋骨上方說,你這裡面還有傷。不信你把那石頭放在上面試試。
我捧著暖和的石頭照他說的放在右邊肋骨上面,像一股電流似的擊在了上面,我眼前一片昏暗,痛得我扭歪了嘴唇,手一松石頭滾在了地上。
他說,很痛?是吧?內傷是很重的傷,你沒十天半月老老實實地待著,是不能好的。
我臉燒了,坐在了火邊。
老阿窪笑了,像狐狸一樣的笑。他說,韜光養晦,臥薪嘗膽,是你們古人的話吧。靜是養,也是能量的聚集。這裡沒有什麼娛樂的,也不會叫你面壁苦熬。讓你在冰壁上跟著這個風雪裡遷徙的部落走,就是在給你灌輸精神能量。你跟著他們,你會學會很多事,你也可以更真實的,而不是像聽神話傳說似的知道我們香巴拉王國。
我說,那是一個牧牛的部落,不過是把一群牛趕到有水草的地方。他們沒有失去家園,同胞家人沒有被別人殘殺,與我有什麼關係。
老阿窪很奇怪地笑,笑得很大聲。他笑得喘不過氣,狠狠咳了好幾聲,才喘著氣說,有些事,開始看起來是毫無關係,可當你走進裡面時,就與他們攪和在一起了,你的生命你的思想你的情感你的意志,都與他們像糾纏在一起的牛毛繩子,分也分不開了。
我沉默了,張張嘴卻一句話也不想說。他看著我笑,是那種很得意的笑。我也笑,帶著幾聲喉音的笑。他以為說得我動了心吧,我是那麼容易動心的人嗎?不過,坐在這冷冰冰的屋子裡,連一張紙片都看不到,不看著那堵冷冰冰的牆,真的會寂寞死的。
老阿窪伸手在牆上一扶,一片刺眼的銀光閃動,風雪便滿牆呼嘯了。他的手在牆壁上東抹西晃,尋找定位,拉近再拉近,我看見灰濛濛的冰雪上那個獨自行走的人,他用厚實的皮袍包裹著頭,只露出一對冷峻眼睛。粗糙的雪粉在皮被上彈跳,像追著他叮咬的白色蚊蟲。
老阿窪說,你還記得他嗎?那個不怕死的小子。
我說是維色吧,老頭人的兒子。
老阿窪說,不是。他獨自去踩冰河,那河到處都是死亡。
哦,我記起了,但想不起了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