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霧

2024-10-04 07:41:52 作者: 嘎子

  回到這個洞窟似的屋子裡,我的心一片空曠。我的飛機我的任務還有我的死得很慘的夥伴,都淡成了一團輕煙,在寒風裡飄散。我閉上脹痛的眼睛,一片彩色的霧升騰起來,我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是與那個叫香巴拉的王國有很深的緣分。

  風吹過樹林,沙沙沙沙,雪在風裡打旋落地。我感覺到寒冷從腳底升起,直到手心。我抬起頭,老阿窪沉默地站在冰牆前,那是片廣闊無邊的雪原,風貼著雪地掃過,空中紛紛揚起的雪花在陽光里閃動。

  他說:「部落快過大冰河了。」

  我眼前的雪原都是一個模樣,看不出哪裡是大冰河。我的手在火爐上摸索著,想摸出點熱氣來。冰冷的,好像火爐也讓這無盡的酷寒凍住了。老阿窪才想起沒生火,笑了笑,就蹲下來,在爐膛內加了些干牛糞,又倒了些油,點燃了火。他回頭問我,想不想喝咖啡,他有剛磨出的咖啡豆。

  咖啡的香味在屋子裡飄散開來,我們的身上才暖和起來。

  冰牆卻更加冰冷了,剛才外面的陽光消失了,沉重的黑霧又侵占了整個天空。老阿窪手掌在冰牆舞動,遙遠的地方被拉近再拉近。

  我終於看清了那條灰蛇似、躺臥在雪地上的大冰河。

  不知從何方飄來的灰霧,沉甸甸地壓在冰河的脊樑上。憋悶了許久的河水,在蛋殼般薄脆的冰層下喘息著,聲音嘶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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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部落的篝火又亮起來了,火光也染上了一層灰色。

  寂靜無聲,牛羊一動不動立在雪地。雪花堵塞了它們黑洞洞的眼窩,也懶得眨一眨。狗疲憊不堪地蜷縮成一團,歇下來的人懶洋洋地望著喘息的火,望著茶鍋上飄散的熱氣。

  夜霧,悄悄籠罩了整個河岸……

  「死了,全死了!」洛桑老爹雙眼讓酒浸泡得通紅,舉起扎年琴忿忿地說。

  沒有誰吭聲。

  「唱歌吧,小伙子們,你們的腿還有力氣的話,就跳起來吧!不要辜負了佛祖賜給我們的雙腿和歌喉。」

  他的手指在琴弦上跳動,臉頰通紅,一串歡快激越的聲音流水似的淌了出來,又無聲無息地流進了一個深深的地洞。四周仍然死寂,洛桑老爹火了,舉起仍在嗡嗡鳴響的琴,渾身顫抖起來。

  「死了呀,阿窪人死光死絕了呀!」

  他狠狠把碗裡殘存的酒吞乾淨,碗扔到雪地里,眼內滿是粘濕的東西。哦喲喲,這該死的天氣呀!還是彈支憂傷的曲子吧。

  河對岸刮來了寒透骨髓的雪風,帶著嗡嗡的響聲,把濃濃的霧氣撕得粉碎,畜群驚慌地擠成一團,碰撞著,踐踏著。狗跳來跳去恐懼得吠聲也走了調。人們像是感染了洛桑老爹的琴聲,皺緊愁苦的眉頭。幽怨悲傷的琴聲在霧氣里撞來撞去,撞破了漫天羊毛般的雪花片。

  「別彈了,煩死人了!」澤仁帕加那沙啞的嗓音在吼。琴聲停下了,人們隱隱感到耳膜有些脹痛。

  帕加踏著厚厚的積雪,在河岸徘徊。積雪在他腳下咕咕呻吟,他立在岸邊望著冰面上的濃霧,氣憤地踢了一腳。飛濺的雪粉驚醒了一隻躲在雪窩酣睡的烏鴉,撒播一片哇哇聲朝對岸飛去……

  「媽的,就你們有翅膀!」帕加嫉恨得舞了舞拳頭。

  部落是昨日上午來到冰河岸的。那時,雪停了,風也閉了嘴。朦朦朧朧的天空敞亮開來,有晴起來的樣子。心已經冷了的阿窪人歡呼起來,都覺得有盼頭了,馬上就會走出這片雪原了,都朝向崗嘎爾神山的方向煨桑磕頭。畜生們也有了精神,此起彼伏地吵嚷不停。幾個膽子大的小伙子,牽著馬就往冰板上走。

  「回來!找死的東西!」帕加看著他們,臉膛都急紅了。

  小伙子們斜眼看著這個矮小的頭人,嘻嘻哈哈地吵鬧著,站在河岸沒有走了。馬蹄不服氣地刨著雪窩。

  「你們耳朵聾了吧!」帕加指指死氣沉沉的冰河。河面隱隱傳來隆隆的聲響,地面輕微地顫動了幾下。

  「頭人,你沒看見天快晴了嗎?」

  「過了河,牛羊還能找到草吃呢!」

  帕加沒理睬這幾個傻公羊,冷哼了一聲,悄悄朝一頭褐斑紋的公牛背上砸了一拳。牛低著憨實的頭顱,噴著白霧哼哧哼哧踏上了冰板。冰板嘩啦顫了一下,似乎在下沉。牛一驚慌便站在冰板上不動了,嘩啦啦幾聲脆響,冰板裂開了,人們眼睜睜看著那頭公牛吐著氣泡,讓翻起來的乳色雪水吞沒了。

  小伙子們驚恐得伸了伸舌頭,縮緊了脖子。

  「走路得看路,不然就是找死!」帕加甩了甩鞭子。

  整整一天了,部落的人們尋遍了河岸,用石塊狠狠砸冰板也沒找到一處厚實的,能渡河的地方。天暗黑下來,喪氣的人們拖著疲憊的身回到了篝火旁。

  濃霧就在此時又壓滿了冰面。不久,大片大片的雪花又落了下來。

  「老婆,酒!」帕加嘶聲喊叫。

  老婆給他倒滿了濁黃的酒,他一口沒沾,揪心地望著雪花一片片地落進碗裡。他端起酒碗,又狠狠潑進火里。火焰醉了酒,興奮得紅亮,一竄老高,烤燙了密密匝匝的雪霧。

  他似乎聽見濃霧深處,隱隱約約傳來幾聲狗吠。老婆卻說是狐狸的叫聲,她在崗嘎爾山腳常聽見這種聲音。

  「洛爾丹,洛爾丹!」

  「頭人,是你叫我?」

  帕加歪著頭,瞧著雙眼惺忪提著袍帶的小伙子,心裡便有了氣。他冷哼一聲,把嘴裡的什麼東西吐到地上。

  「頭人,是你叫我?」小伙子一雙光腳片讓早晨的冷霜刺得青紫,臉上卻掛著詭秘的笑。帕加嘴裡噓了一聲,揮揮手,用一塊石頭堵死了早就冰冷的火塘。

  「穿好衣袍叫部落的人出發吧。」

  「過河?」

  帕加望著僵硬的河面,沉默著。他嗅到了一股酸味,雪霧的酸味,心裡有些悶,就掏出鼻煙壺抖了一撮煙,使勁嗅起來。

  部落里響起了一片吆喝聲,畜群聚攏了,帳篷收起了,碰碰撞撞地沿著河岸出發了。擁擠、吵嚷、詛咒,伴著狗不停地狂吠,疲憊不堪的部落又走了一整天,歇在了一片凍得硬邦邦的沼澤地上。牛羊在冰雪下刨出了枯硬的草根,便安靜下來。

  冰河面在這裡拐了個半圓形的大彎,分出好幾條細細的叉流。寒冷趁勢把河面凍得結結實實,連冰底一絲細小的流水聲都捂得嚴嚴實實。漫天拋撒的雪片,把冰河與荒寂的野地連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帕加舉起一塊沉重的大石頭,狠狠砸在冰面上,只留下幾個白點子。他朝冰面吐了口唾沫,又砸了幾下,手撫著砸出的白色,突然哈哈笑了。

  「菩薩終於開眼了,媽的,是死河!」

  「頭人,可以過河了?」洛桑老爹問。

  帕加望著河面沉沉的黑霧,臉又陰沉了。他回頭喊:

  「洛爾丹,洛爾丹!」

  無人應,卻有人哈哈笑。

  「叫洛爾丹呀?頭人,那頭騷公牛正爬在母牛背上呢!」

  「媽的,狗屁!」帕加刨開了人群,瘸著腿,臉漲得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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