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許茂和他的女兒們》思想藝術的成就
2024-10-04 07:37:40
作者: 王海闊、夏祖生編
蘇 執
周克芹同志的小說《許茂和他的女兒們》,以1975年黨中央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召開第一次農業學大寨會議為背景,通過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村青年婦女追求美好幸福生活的一段痛苦經歷,從各個側面描繪了當時我國農村的真實圖景。小說在主題思想、藝術構思和表現手法等方面都有顯著的藝術特色。作者在小說中所塑造的老農民許茂和四姑娘許秀雲的形象以特有的思想和藝術魅力更加引人注目。
作為一部反映農民問題的作品,柳青同志在他的長篇《創業史》中成功地塑造了舊社會吃盡苦頭,土改後經歷了一番痛苦的思想鬥爭終於走上社會主義集體化道路的梁三老漢這一光彩奪目的藝術典型,進入我國社會主義文學人物畫廊。較之許茂,梁三老漢算是比他還要老一輩的農民。許茂在舊社會生活的時間也不算短,在合作化運動中他曾是精明幹練年富力強的生產隊作業組長,領受過「愛社如家」獎狀的積極分子。他嘗到過合作化的甜頭,那是他個人歷史上的黃金時代。高級社以後,我國社會主義農業走上曲折顛簸的道路,許茂的黃金時代也就隨之過去了。這個曾以勤勞精幹熱愛集體遠近聞名的老農民,在十年動亂中早已被人忘卻,如果還給人有點什麼印象的話,則是他的自私貪財為鄰里所知。至於自己呢,他把精於農事的看家本領全部用於經由自己和出嫁的女兒們按他規定留下的自留地。自留地的產品成為他可靠的財源,但他還不滿足於這筆可觀的收入,為拼命積攢財富,他在趕場時總是眼觀八方四處尋找有利可圖的買賣,竟然發現每天貼在牆上的大字報撕下來還可當廢品賣錢,增加哪怕是極其微小的收入。小說最後一章寫到他大病一場之後也曾獨自反省,承認自己有自私自利的缺點,但他又認為:「在上市的小菜里多摻一些水,或在市場上買幾斤油又賣掉賺幾個小錢,這當然不對,但比起那些干大買賣的,貪污公款的,盜竊公共財物的人,又算得了什麼。」顯然,許茂沒有擺脫也不可能擺脫小生產者習慣勢力的影響並以此來為自己作辯護。當年梁三老漢的痛苦和內心矛盾是由於社會主義集體化的無比優越性一時尚不為老一輩農民所認識,是老一輩農民在社會主義農業所有制改造過程中必然出現的帶有普遍性的思想狀況。許茂不同,他從熱愛集體變得不關心集體,則是農業合作化高潮以後社會主義農業的優越性未能得到充分發揮這一客觀現實在他思想情緒上的反映。而今儘管許茂拿他經由得像美術作品一樣精緻的自留地和衰敗的生產隊莊稼相比感到聊以自慰足以自豪,但他卻陷於不能自拔的痛苦和憂慮,害怕再出現舊社會「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那樣可怕的局面,深刻地反映了國民經濟遭到嚴重破壞給他造成沉重的精神負擔。經過長期改造的中國農民視資本主義復闢為畏途,許茂的思想狀況也是帶有普遍性的。
自私、狡猾、公正、無畏等,只是不同人物性格的分類亦即所謂類型。任何一個獨特的藝術形象都是由種種複雜因素構成的個性和共性的統一,個性不能離開階級性和社會性而存在。只有兩者高度的統一才能達到高度的概括。我們之所以強調個性特徵,是因為它所包含的社會內容的某些方面甚至可以超過階級和時代的局限且具有極大的概括性。許茂是一個獨特的人物形象。前面的概述中已談到許茂自身具有的特點,而在最能表現個性特徵方面即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上,諸如許茂與四姑娘,七姑娘與金東水,顏少春與鄭百如,都通過生動的細節描寫從諸種複雜因素中刻畫人物個性,包含著相當豐富的思想和社會內容。比如許茂和大女婿金東水的關係。前任支部書記下台後遭到一場火災,一家四口無處安身,老漢竟不讓可憐的直系親屬住到自己寬敞的院子裡來,接著大女兒去世,老漢想到畢竟是自己親生骨肉也不免獨自掉淚,但卻拒絕用家裡的木料給死者做棺材。因為這個老於世故目光短淺的老漢對我們政治生活中長期存在不正常現象形成一種固定觀念,認為凡是摔了跤的人是永遠也爬不起來的,其冷酷絕情自私到如此程度,豈止由於捨不得幾根木材,更多的是不願招惹麻煩,於是乾脆和金東水斷絕往來,把他從自己親戚名冊中除了名。
許茂老漢六十五歲生日快要到來的時候,由於家庭生活中接二連三發生使他極不愉快的事,使他感到特別衰老和孤獨。在那場大病之後,作者描寫他痛苦地思索,老漢並不懷疑自己對女兒們教育有什麼欠妥的地方,為什麼老四偏偏會做出那樣丟臉的事?為什麼老七要同那個流氓攪在一起,在連雲場上鬧出那樣丟人現眼的事來?以至當龍慶向他提起九姑娘的婚事他不禁心驚肉跳,「斷定老九和那吳昌全已經私下交往起來了」。妻子死後給許茂留下眾多的女兒,他獨自把她們撫養成人,曾以女兒們個個從小勤勞、能幹、品行端正引以自豪。對此,他自己不能找出答案,但客觀上作品已經反映出許茂本身對前途喪失信心,他已不像過去那樣關心自己的女兒們了,他不去了解四姑娘是否真正有那種給他丟臉的行為,認為四姑娘和鄭百如離婚是不光彩的事,必須找個人戶把她另嫁出去,冷漠粗暴地對待四姑娘住在娘家的要求。他留心社會經濟生活中種種千奇百怪渾水摸魚的現象,自己也想從中撈一點便宜,對七姑娘只顧吃穿打扮不拿錢回家大為不滿,但對社會上青年男女道德風尚的敗壞則熟視無睹。這是作者寫得深刻的地方。
多年來許茂老漢對上面派下來的工作組不為農民解決切身問題是反感的,在十年動亂中那些曾被上面派來過的工作組還給他找上許多使他感到頭疼的麻煩。當他還不了解顏少春時,先是向龍慶表示拒絕安排顏少春到他家去住,後則敬而遠之;顏少春送給他幾顆藥片他堅持要付錢,生怕對方日後在伙食費上占他的便宜;固然表現他在銀錢上是半點也吃不得虧的,然其用心之良苦並非多餘。正如顏少春所說:「要是在我們隊伍里沒有那些卡著農民脖子的人,許茂大爺不見得這般的小家子氣吧?」許茂老漢的自私心理包含著他對上面派下來的幹部的不可信任,深刻地概括了現實生活中幹群關係的變化。許茂老漢性格倔強。小說描寫他在連雲場上出乖露醜,窮於應付,狼狽不堪。他本來就討厭鄭百如,但為收拾殘局只得委曲求全勉強同意鄭的復婚要求。在這件事上,從當時無可奈何的心情到最後知道受騙時不可遏止的咆哮,無不生動地表現了這個倔強的老人自尊心受到嚴重傷害的精神狀態。
許茂作為一個獨特的人物形象而出現,顯示了作者細緻入微的觀察和善於從多方面刻畫人物的功力。
作者寄予滿腔同情的四姑娘許秀雲追求美好幸福生活這段痛苦經歷是貫穿全局的一條紅線。十年前許秀雲與鄭百如的結合原是可悲的。而在這場浩劫中,先前的小流氓居然成了葫蘆壩的掌權人,離婚前後鄭百如造謠中傷大耍流氓手段,這是造成許秀雲這段痛苦經歷的主要因素。許秀雲具有我國勞動婦女的種種美德,她勤勞能幹愛好整潔,心靈手巧,精於女紅,苗條瘦弱的身軀卻有想像不到的力氣。她把大姐死後留下的小女兒長秀當作親生骨肉帶來撫養;她用自己勞動所得給已使她傷心透了的老漢買布縫皮襖;周濟生活窘迫的三姐,她私下為金東水準備禮品,好在老漢過生日時讓這門親戚前往祝壽。作者從各方面去刻畫她心靈中的美,讚美「她是開放在深谷里的幽蘭。純潔的蘭花,不論是開在這窮鄉僻壤,還是那繁華的都市,她們開在什麼地方都一樣的名貴,一樣的崇高」!蘭花的幽香純潔,從某種意義上講,確也可以作為許秀雲性格品質的象徵。許秀雲的妙齡青春被鄭百如糟蹋了,她默默地隱忍著心靈的創傷但並未失去反而更增強了她追求未來美好生活的信心和勇氣。她把自己的理想寄託於遭受打擊迫害的前任支部書記大姐夫金東水。她懷著「比一個春閨少女還要更為熾熱的愛情」去熱戀著金東水。但金東水卻又是那麼一個「什麼樣的打擊迫害都好忍受,什麼樣的屈辱終有澄清之日,唯有那樣男女之間的閒話受不了」的硬漢子。金東水避免與她接觸,成為她崎嶇的生活道路中較之其他更難逾越的障礙,也是她一切痛苦中很大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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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秀雲溫柔嫻靜,有苦藏在心裡,有話留在嘴邊。金順玉大娘說她是一個有心計的女子,「這幾年在鄭家過的那些坎坎坷坷的生活倒是把她磨得剛強了」,許茂說她「心慈面軟,可是要堅持一件事那是要堅持到底的」。從小說第一章寫她向老漢苦苦哀求要在娘家住下來,到第九章投河爬起來投奔金東水,其間通過兩次向三姐表示拒絕耳鼓山的婚事,在公路上和連雲場兩次與金東水相逢,黑夜給小長秀送棉衣,社員大會上受辱,以及去各家鄉里敲門揭發鄭百如等情節,使人物的內心活動和個性特徵躍然紙上,產生了震懾讀者心靈的藝術感染力。比如她兩次拒絕耳鼓山婚事,第一次三姐連問她兩句:「你未必安心這樣半死不活地過一輩子?」「耳鼓山那個人難道配不上你麼?」她都默默地點點頭。「那你為啥死賴在這兒不走?」她伴隨著奪眶而出的眼淚回答:「我實實的不走,我真不願意離開這葫蘆壩。真的……我走不得。」第二次三姐要她下個決斷,她則乾脆一句話回答:「我說過嘛,整死都不走。」三姐向她提起鄭百如要求復婚的事,她咬咬嘴唇說道:「剛才蘭哥說的那些話,只求你莫往心上記。也千萬莫要對人說,那是萬萬答應不得的。」在社員大會上三姐為她遭到鄭百香的惡言相譏受了一肚子氣,冷冷地對她說:「你哭啥子?遲了。」這幾個情節作者用簡練的手法寫出許秀雲承受著那可怕的流言蜚語的打擊,在她內心深處確又潛藏著對金東水的愛,其難言之隱即使在疼愛她的三姐面前也是說不出口的,寫出了她這個有心計的女子外柔內剛的秉性,寫出了她的痛苦和艱難的處境。
許秀雲對金東水的愛藏諸內心不露聲色,但執著的追求則是死不罷休的。她在公路上遇到金東水,眼見金東水含笑回答社員們的招呼,「但卻沒有望他四姨子一眼」,使她著實難過。黑夜裡給小長秀送棉衣時原想和金東水好好談談,傾訴鄭百如的騙局,但大姐夫明知她來了卻連照面都不打一個。這又令她何等傷心。在此前後,許秀雲的內心活動是極為複雜的。她為幸福的憧憬而喜悅,為前途的渺茫而悲傷。在她伴著一盞孤燈為長秀縫製棉衣時,「一邊縫,一邊想著長秀,想著自己,想著未來……這千針萬線真真織進了她的辛酸,織進了她的幻想,織進了她的眼淚」。在她給長秀送去棉衣沒有見到金東水流著眼淚往回走時,從先前把她自己的命運和長秀的命運永遠分不開的嚮往到殘酷的現實給她帶來痛苦後的內心獨白:「那個石頭院牆裡淒涼的小屋果真是她的家麼」,希望變為失望,都在作者筆下表現得那樣深邃強烈。
然而,對追求幸福生活懷著堅強信念的許秀雲來說,即使死灰亦可復燃。當她在連雲場上見到插著草標拍賣毛衣的金東水時,原來的羞澀膽怯一變而為勇氣倍增。在她來說就像這兒的事應該由她安排似的,她向金東水說:「賣它幹啥子嘛,留著穿吧!」她把毛衣取來放在背篼里,並以驚人的勇敢帶領著金東水和兩個孩子去割肉,去找館子吃飯。但這個鼓舞著她自己也鼓舞著讀者的情景終為金東水醒悟過來拉著長秀便走的行動,使許秀雲瞬息之間再一次從希望的頂峰一落千丈墜入失望的深谷。連雲場一節,許秀雲的感情波瀾跌宕起伏,形成她這段追求幸福美好生活的痛苦經歷的高潮。
許茂老漢不理解她,她的姐妹們也不理解她,許秀雲是孤立無援的。但她這個只讀過初中的普普通通的農村青年婦女,卻是在新社會成長起來的。她深信自己的痛苦和冤屈只有在黨的幫助下才能得到解救。她期待著縣裡工作組的到來,她在和工作組長顏少春初次接觸以後,「使她堅定了一個信心,這個工作組長是個好人。一定能識破鄭百如的假面具,一定能看到葫蘆壩的真相,也一定能幫助她爭取幸福的生活」。豈知作為縣委工作組組員的齊明江,開初要她與鄭百如復婚,後來她又親耳聽到齊明江叫鄭百如整理金東水「亂搞男女關係」的材料,又是那樣令她失望。她以近似瘋狂的姿態,向鄉鄰各家敲門憤怒揭發鄭百如這一最後的搏鬥,再次受到齊明江的打擊從而走上投河自盡的絕路。許秀雲的痛苦遭遇是帶有悲劇性色彩的。(當然,其結局並非悲劇的結局。)十年浩劫在現實生活中產生了不知多少大大小小的悲劇,擺在我國人民面前一個極其嚴酷的現實是我們的黨正在受到林彪、「四人幫」的嚴重威脅,不能行使保護自己正直善良的子女們的權利。小說通過許秀雲的遭遇,觸及這個極為尖銳的問題,在於雖然鄭百如那樣的壞人已處於不利地位,但卻在一個並非「四人幫」爪牙的小小齊明江的壓力下,就足以造成許秀雲走上投河自盡的絕路,對現實生活作了深刻的反映。在同類型作品中,作者的藝術構思是頗具匠心而有獨創性的。作者塑造的許秀雲以她堅忍不拔百折不撓執著追求的形象顯示出正義的力量是具有極為強大的藝術生命力的。
小說截取生活的一個橫斷面,在二十來萬字的篇幅里,除許茂、許秀雲、金東水、許貞、許琴、齊明江外,還刻畫了童養媳出身、當過縣委宣傳部部長對大局心明眼亮、隱忍著自身的不幸遭遇、關心群眾疾苦、保持黨的優良作風的工作組長顏少春;外表看來糊裡糊塗其實是非觀念十分明確,維持「兩面政權」支撐著葫蘆壩混亂局面的大隊代理支書龍慶;刻苦鑽研科學種植,埋頭苦幹,珍藏著初戀感情的農村知識青年吳昌全;堅持黨性原則,頭腦清醒愛憎分明的農村黨員金順玉;潑辣好強心直口快但卻輕信於人的三姑娘許秋雲和她敦厚樸質心地善良性格軟弱的丈夫羅祖華,以及兩面三刀品質惡劣流氓成性的投機分子鄭百如等栩栩如生的十幾個人物形象。他們的活動及其各自的遭際與他們之間的糾葛,使作品反映生活取得一定的廣度。其中作者以怒其不爭的態度刻畫的七姑娘許貞和予以嚴肅指責的工作組員齊明江,則從不同角度反映了十年浩劫中某些青年思想上精神上受到的嚴重傷害。在許貞那裡表現為靈魂空虛不求上進,拼命追求物質享受,嚮往花花綠綠的世界以至走上危險的道路。齊明江則深中「四人幫」之毒,一切按照他們推行的那一套辦事,以至讓鄭百如鑽了空子。實際上成了鄭百如的幫凶。前者從人生態度上反映了十年浩劫給某些青年帶來的不良影響,後者則反映了「四人幫」嚴重破壞黨的作風及其思想體系以及對某些幹部造成的惡劣影響。小說對投機分子鄭百如的揭露深度尚嫌不足。但對其醜惡嘴臉的刻畫也頗有獨到之處。
為四姑娘許秀雲理想所系的金東水是作者予以高度讚揚的黨的農村基層幹部。作者賦予他的個性特徵為一個「整不垮、踩不爛、打不死」的「鐵漢子」,著力於人物精神境界的描繪,表現他對黨一片赤誠、不計個人得失、胸懷大志、鍥而不捨的思想品質。金東水被剝奪了參與葫蘆壩大事的一切權利,但他能在極為惡劣的處境中為葫蘆壩的未來操心,他堅信自己為改變葫蘆壩山河苦心設計的藍圖終有得以實現之日,他把全部心思用於發展生產使莊稼人得到實惠。鼓勵龍慶頂住困難幹下去,他自己則利用等待上級組織尚未對他做出最後裁判的機會刻苦鑽研農業科技知識,「就像大自然在冰封雪蓋的嚴寒里頑強地、鍾情地為美麗的春天準備和積蓄力量」。
作者描繪金東水在困難的家庭生活中忠實於死去的妻子,把對妻子的愛留給兩個失去母親的孩子,出門時總是挑著籮篼把小長秀裝在籮篼里。小說中有一個在大橋邊為小長秀採摘野花的細節,生動地描繪了金東水悽苦的景象。「春天還沒有來,哪有什麼花」,當他采來幾朵野花讓小長秀自己插在頭上時小女孩高興地笑了,使這悽苦的情景不僅襯託了金東水期待的心情而且成為一幅美的畫面。小說描寫父子父女三人一同把灶里的火燒燃,金東水不免心酸地想道:「要是妻子還活著,孩子不會受此折磨,這個家境也不是如此境況吧!」父子父女望著燃燒起來的火光不禁高興地笑了起來,這又是一幅悽苦與樂觀交織的畫面。
作者沒有去寫金東水對許秀雲的愛。但在對方深夜送棉衣去他草棚閉門不納之後,他也曾責備過自己。一天夜裡龍慶去看他,聽見壩子上傳來幾聲犬吠他竟然想到是不是四姑娘來了,「希望看見而又不情願立即發生的事,有時候弄得金東水的心情非常矛盾……此後他就總是想著:也許什麼時候,她還會來的……」只此淡淡幾筆已經夠了。在連雲場上,剎那之間他竟任許秀雲擺布,與其說是由於對秀雲突如其來的行動不知所以,不如說是他為許秀雲以勇敢的行動顯示出來的愛情的力量所征服。
小說中的九姑娘許琴,在十年動亂中懵懵懂懂地度過童年而今則是風華正茂的團支部書記,嚴峻的現實擺在這個二十歲姑娘面前使她陷於重重迷惘。許琴在農村長大,高中畢業後絲毫沒有減弱她對鄉土深厚的感情,她有著為家鄉建功立業的抱負,鄙視七姐許貞庸俗的生活方式。許貞嚮往城市她則熱愛農村,許貞和不三不四的男人鬼混她則渴望高尚的愛情。許琴不同於劉心武同志《班主任》中的謝惠敏。兩人在年齡上略有差距,但更主要的區別還在於謝惠敏是城市中學的在校學生,許琴已直接參加農業生產。許琴有許多弄不清楚的問題,如對三姐就不解於她過去那樣熱愛集體現在為什麼對集體生產那樣牴觸。在對待自己入黨以及對大姐夫金東水的判斷等一系列問題上,孰是孰非誰善誰惡無不使她感到困惑,需要探索。在愛情問題上她本能地討厭齊明江熱愛吳昌全,這並不因為齊明江的謬論她都能識透,但吳昌全腳踏實地樸質無華的品質卻使她五體投地自愧不如。許琴的迷茫和思考反映了十年動亂中一代青年的苦悶,但這是通過人物對其周圍環境自身的感受表現出來的。作為人物形象也在相當程度上取得了個性和共性的統一,是寫得比較成功的。
前面說這部小說是一部反映農民問題的小說,主要是就小說中許茂這個重要人物以及作者所描繪的三姑娘許秋雲夫婦等人的狀況而言。小說以四姑娘許秀雲遭遇為主線,許秀雲是作品的女主人公。小說中若干人物本身的遭際都具有其不同的社會意義。作者不是從某一主題出發,而是忠實於現實主義原則,努力從生活土壤中攝取並創造人物形象,運用大量生動的細節描寫來刻畫和豐富人物形象推動故事情節的發展。作者以雋永深沉的筆觸,思辨的語言結合抒情色彩賦予作品以濃厚的生活氣息,增強了作品的藝術感染力。連雲場一章尚有某些富有戲劇性的情節。作品在藝術上取得了多方面的成就。
小說最後一章寫到工作組長顏少春即將離開葫蘆壩時的心情:「她離開丈夫和兒子,在一個偏僻的小農場勞動幾年以後,來到葫蘆壩時,她既看到一種劫後的荒涼景象,也看到人們對於美好未來的追求和嚮往。」作品的主題可以從各個角度作出多種解釋,但更重要的是作者看待生活的指導思想,從顏少春這段話可以看出作者力圖通過他所反映的生活揭示生活的本質。作者讓我們透過葫蘆壩沉悶的支委會看到金順玉、顏少春、許琴三代婦女夜談中對葫蘆壩秘密的探索;從社員大會上齊明江的空空洞洞的高調和裝腔作態看到吳昌全精心培植引人入勝的科研地;透過鄭百如的弄虛作假胡作非為看到葫蘆壩幹部群眾對歪風邪氣的反對和抵制。而在最後,四姑娘許秀雲則終於在顏少春的幫助下見到未來的幸福生活已在向她招手;許茂老漢從對自己的悔恨中把陌生的小外孫摟進懷裡;許琴結束了那沒有得到愛情的煩惱帶著對鄉土的留戀和對生活的認識踏上新的征途;許貞雖未徹底醒悟但卻第一次真正嘗到羞辱的滋味;工作組長顏少春看得更遠,早已作好思想準備迎接政治上最後一場大的搏鬥,她把行李留下來相信不久將會再回到葫蘆壩;葫蘆壩的莊稼人則在金東水率領下,組成一支歡樂的隊伍,懷著對子孫後代造福的崇高理想向葫蘆頸的頑石開戰了。這是一個十分動人的情景,是1975年我國大地出現一片生機的真實寫照。
《許茂和他的女兒們》在思想上藝術上都有其顯著的成就。但毋庸諱言,小說也有若干不足之處。不僅表現於某些個別細節尚可推敲,結構上還不夠周密,該精簡的還宜精簡,該展開的還展開得不夠。在人物刻畫上,比如小說中女主人公許秀雲,作者過多地反覆描寫她對金東水愛情潛在的內心活動,卻忽視人物性格的發展。在涉及發展人物性格的情節上,前面寫到許秀雲黑夜為長秀送棉衣原想向金東水揭發鄭百如復婚的騙局,因金東水閉門不納使她失望而回,這是令人信服的。但後面聽到齊明江叫鄭百如整金東水的材料之後,許秀雲深夜去各家鄰里敲門揭發鄭百如,其憤怒似已近乎瘋狂狀態,但竟然不能鼓起勇氣把鄭百如的陰謀去告訴金東水,就沒有展示出人物性格的發展。與此有關,許秀雲的第二次尋死則是顯得多餘的。在對金東水的刻畫上,作者著力於人物精神境界的描繪,是大為可取的,但作為一個政治覺悟較高的大隊支部書記對他曾經領導過的葫蘆壩的歷史和現狀,對像許茂老漢那樣的農民思想上的變化思慮不多,而只想到因過去缺乏農業科技知識沒有把工作做好視為自己主要的缺點,這在人物的刻畫上也未免有所欠缺。對許茂老漢的思想變化,現實的心情卻描繪不多,顯得正面的東西較弱。許茂最後把積蓄拿出來分給女兒們這一突然行動前面雖有鋪墊,但亦顯得不足,有點人為的痕跡。作者用思辨性語言結合抒情色彩進行敘述和寫景(包括生活場面)寫人,是很有特色的,其中有些地方用得很好,但有些地方也有議論過多的毛病。
周克芹同志於20世紀60年代開始業餘創作,在他寫過的一些短篇中已可見作者創作態度之嚴謹。他長期生活在四川沱江流域農村,不僅十分熟悉小說中的人物類型,同時在創作道路上勇於探索,而尤其可貴的是他在自己第一部長篇小說中傾注其全部感情,熱愛著勤勞正直地生活著的人們也包括雖有缺點但仍不失為善良的老農民許茂,對十年浩劫使他們受到的災難寄予滿腔同情,表現了作者對人民懷著赤子之心。小說取得的成就是十分可喜的。周克芹同志年富力強,我們期待著他在創作的道路上不斷付出艱辛的勞動,取得更大的成就。
原載《紅岩》1980年第2期
20世紀80年代與王覺《紅岩》編輯部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