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正午時分，45架日本飛機飛到了重慶上空，刺耳的警報聲響了起來。

  

  整個城市都聽到了警報聲，人們顯然並不習慣，茫然地往頭頂上張望著，目光中互相詢問著。

  郭富才手臂上戴著紅袖標，沿著街飛跑過來，邊跑邊高聲喊：「飛機要來了，各家各戶趕快出來了，拉警報了！拉警報了！」行人們看著他跑過的樣子，停下來看他，臉上還帶著笑。

  郭富才焦急地說：「看我幹啥子？讓你跑就跑嘍，炮彈可是不長眼的啊！」

  麵包店的小夥計拴娃笑著：「郭老闆兒，炮彈不長眼，人是長眼的。炸彈飛來了，趕快跑就是了！」人們鬨笑著。

  郭富才急了：「喂，你們笑什麼？趕快出來了。警報了，別怪我沒叫你們啊！」接著又衝著街道大聲喊：「各家各戶趕快出來了呀！出來呀！飛機要來了！」

  拴娃笑著，也跟隨著喊：「出來啦，出來啦，飛機來了，趕快買了麵包到防空洞前去賣！你們哪個娃兒趕快來批發麵包，到各個防空洞去賣啦！發財啦，發財啦！」

  突然遠處傳出劇烈的轟炸聲，一聲連一聲，不遠處，冒起了濃煙和火光。人們圍上來伸著脖子看熱鬧：「炸彈下來了，日本飛機下蛋啦！」

  郭富才對麵包店的夥計叫著：「拴娃，你個瓜娃兒，還不趕快叫上你老闆老闆娘趕快跑！」

  拴娃笑著：「我不，我屋頭剛烤上麵包，這飛機來了正好幫我加把火！」說著進了屋，郭富才無奈地跑開了。

  周家院子裡，顧玉秀聽到爆炸聲，急忙從屋裡跑了出來。吳太太也跑了出來。

  兩人同時往爆炸的方向看，吳太太說了聲：「乖乖，這個炸彈真是有勁！小日本的東西就是一不一樣！」

  顧玉秀不滿地看了她一眼，吳太太一點兒也不覺得自己說錯話了：「看我幹什麼？我說的不對嗎？看，那炸彈的力量就是大嘛！」

  顧玉秀不滿地：「要是扔到你頭上，你就不這麼想了！」吳太太眼睛一瞪：「你怎麼咒我？憑啥咒我？」上來就要與顧玉秀吵。

  程婉儀從外面跑進來：「媽，媽，你看見孩子了嗎？雪兒和虎兒去哪兒了？」

  顧玉秀也慌了，四下張望著：「哎，剛還在這院子裡玩呢，去哪兒了？」說著跟程婉儀一塊匆匆跑了出去。

  吳太太在後面笑著：「八成讓炸彈炸了吧！哈哈！」

  顧玉秀跑出家門。街道上已經有些亂了。

  人們奔跑的速度快了起來。顧玉秀和程婉儀跟著人群往山後跑，邊跑邊喊：「瑞雪，小虎！」她跑到後山上，看到兩家的孩子都在山坡上。程婉儀沖了過來，拉起孩子們就跑。細妹哭著不敢走，程婉儀急忙背起了她，吳太太也趕了過來，看見程婉儀背著細妹，衝過來，推開程婉儀：「別碰我的孩子！」搶過細妹，拉著小寶就跑，程婉儀背起雪兒往山下跑。

  吳太太領著兩個孩子跑到郭富才挖好的防空洞前，用力推門，門鎖著。吳太太用力推門：「開門，開門，裡面有人嗎？」小寶指著鎖：「媽，門鎖著！」

  吳太太大驚：「砍腦殼的吳國喜，好好的鎖什麼門！」拉起小寶，背起細妹往山下跑。

  趙家門前，警報聲響了起來，趙金龍衝進了屋：「姐，媽，快跑！飛機來了！」衝過來，背起趙老太太。

  趙蔓君在裡邊沒動靜，趙金龍回頭喊：「姐，你快一點啊！飛機到江邊了！」趙蔓君急忙從屋裡出來，穿著高跟鞋、旗袍，手裡拎著一個包袱。

  趙金龍背起趙老太太往外跑，警報聲瘋狂地響起來。

  趙家臨近江邊，飛機已經飛到了頭頂，人們從屋裡跑出來，邊跑邊沿著山路往遠處看：「飛機來了？飛機長成啥樣子？」人越聚越多，人們伸著脖子在看。

  趙金龍背著母親，趙蔓君也跑了過來。趙老太太趴地趙金龍背上，擔心地：「兒啊，三丫呢？你媳婦呢？」

  趙金龍：「誰知道，一早就出門了。這娘們這幾天邪得很，一天到晚不見人影，也不知道在忙些啥子。」趙金龍看見看熱鬧的人擋住了路，大聲喊著：「別看了，別看了！趕快躲到洞洞裡頭去！炮彈可是不長眼睛的！」看熱鬧的人伸著脖子在看，沒人讓路，孩子們沿著山坡追逐著：「噢，飛機來了！看飛機呀！」

  趙蔓君一腳高一腳低跟在後面：「金龍，我們這是要去哪兒？」趙金龍：「去山上躲一下吧！不是說山上有好多防空洞嗎？」他背著趙老太太往山上跑，趙蔓君跌跌撞撞跟著。

  山坡上，成群的人在跑著看飛機，遠處天空上出現幾個黑點，眼尖的人看見了，大聲喊著：「看，黑點！哦，那就是飛機，飛機來了！」孩子們不知愁地歡叫著：「噢，飛機！飛機！快看飛機！」接著飛機就飛過來，炮彈從天而下，人們好奇地看著炮彈下降：「看看，飛機下蛋了！下蛋了！」接著火光一閃，傳出悲慘的叫聲：「啊，媽呀！」

  火光沖天，煙霧騰騰。

  趙金龍急忙閃到路邊，趙老太太重重地摔在草從里，趙蔓君腳下一歪，也摔倒在地上，手裡的包袱摔出去老遠。

  趙金龍急忙跑過來說：「姐，你沒事兒吧？」衝過去撿包袱，趙蔓君敏捷地從地上跳起來，撲向包袱。趙金龍差點摔在她身上：「姐，你怎麼樣了？」

  趙蔓君把包袱壓在身下：「沒事兒，沒事兒，你不要管我！」

  趙金龍生氣了：「你手裡拿的什麼？」

  趙蔓君把包袱往身後藏：「啥也不是，你快去看媽！」

  趙金龍瞪了趙蔓君一眼，跑去救趙老太太。

  趙老太太在草叢裡呻吟著，哎喲哎喲叫著，從地上爬起來。趙金龍衝過來：「媽！媽，你沒事吧？」把老太太從草叢裡拉出來。兩人從草叢裡出來，立刻被眼前的影像嚇住了：

  不遠處的山坡下，地上是深深的彈坑，地上躺滿了屍體，有人受了傷，臉上身上到處是血，在地上喊爹叫娘。

  趙老太太哭了起來：「我的天吶，這是怎麼了？怎麼好好的就變成這樣了！真的是不讓人活了！這是什麼日子啊！」

  城防隊員沿著山坡衝過來：「大家不要怕！趕快進防空洞去！」趙蔓君拐著腳跑過來，邊跑邊喊：「金龍！娘！」趙金龍看看她，不理她，背起趙老太太就往山上跑，趙老太太著急地叫著：「兒啊，等會兒你姐！」趙金龍黑著臉一個勁地往前跑，一會兒的功夫就背著老太太上了山坡。

  趙蔓君在山坡下高聲喊：「媽，金龍——」

  劇烈的爆炸聲傳出，火光沖天，隨即是悲慘的叫聲，趙蔓君嚇昏了過去。

  市中心，國泰劇院，屏幕上放映著上海電影。

  韓蘭根，殷秀岑互相丟蛋糕，踢屁股，引得觀眾哈哈大笑。警報聲一直在響，卻沒有聽見。

  吳國喜和一個打扮妖艷的女人靠在一起，兩人一塊張著大嘴歡笑。

  突然，一發炮彈落了下來，巨大的聲響把他嚇了一跳。再看影院裡，立刻像開了鍋，人們爭先恐後往外跑，又一聲爆炸聲，人們開始互相踩踏，爭相從劇院中往外跑。

  炸彈從天而降，劇院中了彈，血肉橫飛，門前巨大的海報上，白楊、趙丹、舒繡文、張瑞芳的笑臉立刻燃燒了起來。

  吳國喜和那位嬌艷女郎從台階上跑下來，女郎的高跟鞋掉了一隻。吳國喜丟下她就跑，女郎拚命拖住他，往他身下鑽。吳國喜猛地甩開她，拚命往前跑。身後，成群的炸彈落下來。在他身後，妖艷女郎中了彈，立刻血肉橫飛，血濺了他一臉，他頓時呆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呆在原地不動。

  另一條街道上，敏柔也在街上狂奔。

  不時有爆炸聲傳出，她慌亂地在人群里亂鑽，不遠處，有一處民居，她急忙跑了進去。

  敏柔跑進院子，看見吳國喜正蹲在院子一角。敏柔看見他，心裡直叫倒霉，轉身就想跑，吳國喜看見敏柔，卻早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來。街面上又有爆炸聲傳出來。敏柔轉回來，沖向屋裡，她看見一家人正躲在桌子下面，桌子上蓋著好幾層棉被。聽見有人進來，一家人在桌子下面發抖，一個老男人的聲音喊：「不要殺我們，我們是好人！」

  爆炸聲不時傳來，桌子下面有個女人說話了：「是哪一個？怎麼闖到我們屋頭來了？趕快出去，不要把炸彈引進來了。」

  敏柔急忙往外跑，剛跑出門，迎面，吳國喜跑了進來：「別出去，外面危險！」拖住敏柔往屋角躲，敏柔一把甩開他，衝出院門，衝到街上，在她身後，一發炮彈落下來，房子瞬間中彈，院門被炸飛，堂屋立刻跟街道連在了一起，堂屋裡那張桌子，上面還蓋著棉被，棉被著了火，下面還有人。

  敏柔看見了，尖叫著：「桌子下面有人，快出來啊，著火了！快出來啊！」

  又一顆炮彈炸下來，房子著起了大火，敏柔大聲叫著：「快出來啊，房子著火了！」想往裡沖，卻又不敢靠近。

  吳國喜嚎叫著從屋裡跑出來，敏柔沖他喊：「趕快把屋裡的人救出來！」吳國喜張著嘴說不出話。

  城防隊員跑過來，拉住了敏柔：「小姐，退後，退後！」敏柔哭著喊：「屋子裡面有人，在桌子底下！」

  城防隊員急忙喊：「快出來，快出來！」

  房子的火越燒越大，桌子底下的人從裡面鑽了出來，想往外沖，大火卻把路阻絕了，裡面的人想逃逃不出來，外面的人拚命喊，房子裡的火卻越燒越大，隨即，房梁倒了，房子落架了。

  敏柔失聲哭了起來：「完了，他們死了，死了！全死了！」

  吳國喜看見這一幕也呆住了，抱住頭，蹲地地上。身後一條街道上，數百人全都停了腳步，看著房子一點點燒完。

  時間仿佛停止了。

  周家住處附近，吳太太帶著孩子在奔跑，躲藏。

  日本飛機突然飛來街道上空，炸彈從天而降，立刻，就有人身體的碎片飛到了樹上，大街上已經是炸彈和血肉一起橫飛。

  吳太太驚聲尖叫：「救命啊，救命啊！」斜刺里，跑出了郭富才，一把扯住小寶和細妹，往不遠處一座橋跑去。

  顧玉秀、程婉儀領著兩個孩子已經跑到了橋底下，郭富才背著細妹領著小寶也跑了過來，吳太太跟在後面，光著腳，高跟鞋拿在手裡。郭富才放下小寶，吳太太一把把孩子護在懷裡。

  橋下擠滿了人，還有人往這邊涌。

  一顆炸彈爆炸，一個正向橋下奔跑的年輕人被撕裂後拋向空中。

  女人們同聲尖叫，程婉儀撲向了孩子，郭富才護住了顧玉秀，程婉儀抱著哭著的瑞雪不讓她看。

  小寶站在人群里，看到了路邊飛虎做的那把柳條槍掉在地上，他眼神一亮，趁人不注意，猛往前擠，然後突然衝出去，去撿那把槍。

  炸彈再次從天而降，人們抬頭看，都看到了小寶在往外跑，便大聲叫：「快回來，快回來！」小寶卻往前跑。

  吳太太朝小寶瘋了一樣衝過來。小寶抓住了那槍，炸彈爆炸了，所有的人發出尖叫。

  小寶倒下了，吳太太沖了過來，也受了傷，倒在地上。

  小寶倒在血泊里，手上拿著那把槍。吳太太昏了過去。

  郭富才和幾個年輕人衝過來，把母子抬回了橋下。

  炸彈再次爆炸。

  陸軍醫院。

  半邊樓已經中彈，火在燒，頭上不時傳出爆炸聲，樓里的人們在拚命往外跑，互相擁擠。

  護士長高聲喊：「大家不要擠，都到地下室里去，讓傷員先走，家屬到後山的防空洞去。護士不准離崗！」

  人們哪還顧得聽她的話，互相擁擠，踩踏，亂成一團。一個傷兵被擠倒了，躺在地上叫著：「救命，救救我！」雨婷急忙衝過來，把他扶了起來。

  門外，救護車響著警報開過來，停在院子裡，車門打開，救護隊員從裡面抬出傷員。

  護士長急忙高聲喊：「趕快去接病人！」雨婷和幾個護士衝上來，頭頂上飛機不時掠過，人們已經顧不上了。

  醫院走廊里，已經空無一人，傷員全轉移了。

  三丫跑過來，手裡拿了一塊磚頭，衝進護士站，拚命拉藥品櫃門，門鎖著。她拿起磚頭，拚命砸鎖，卻怎麼也弄不開。磚頭碎了，她急得要哭了。

  走廊里傳出腳步聲，隨即，雨婷出現了。三丫看見雨婷，急忙停手，雨婷驚訝地看著三丫：「你在什麼？」三丫一句話也不說，沖了出去。雨婷看看門上的磚印，看看地下的碎磚，似乎明白了。

  護士長跑過來，高聲喊：「快，拿藥！磨蹭什麼！」雨婷急忙把磚踢到一邊。

  山頂的水塔邊，趙金龍背著趙老太太沿著小路拚命跑。

  水塔邊已經聚集了很多人，趙金龍拚命往裡擠：「讓一讓，讓一讓！」背著趙老太太往裡擠，裡面的人大聲罵著：「擠啥，別擠了！沒得地方了。」

  趙老太太催著趙金龍去找趙蔓君，趙金龍生氣地說不想管她了，他惱火地罵著：「什麼姐不姐的，沒良心的傢伙！她那個小包包天天帶在身上。她有錢，一分錢也不肯往外拿！剛才在山上，她小包包掉出來了，我想扶她，她護著包包，好像怕我搶，有這樣的姐姐嗎？」

  趙老太太哭了起來：「都什麼時候了，還計較這些。」她掙扎著起身要去找趙蔓君，趙金龍只好跑出去找人。他衝到山坡上往下看，趙蔓君隨著一群人往山上跑，趙金龍沖了過來，大聲叫著：「姐，姐！」

  一個人沿著高高的山坡跑著，飛機上的炸彈追著他炸。

  一發炮彈從天而降，趙金龍衝過來，把趙蔓君撲倒。炸彈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炸了，前面的人眼看著就被炸飛了。

  趙蔓君爬起來，抱住趙金龍：「金龍，金龍！」趙金龍拉起她就跑：「姐，快走！」

  又一發炮彈呼嘯而至，趙金龍抬頭，眼看著炸彈向水塔的方向而來，他叫著就要衝過去：「姐，媽在水塔里！」

  趙蔓君死死拖住他：「別去！別去！危險！」

  趙金龍推開趙蔓君衝下山去。趙金龍抬頭看到炸彈從天而降，背著趙老太太拚命跑，一個死去的人把他絆倒了，他摔出去好遠，趙老太太從他身上摔出去。

  水塔邊，炸彈扔下來，水塔倒下了。倒塌的水塔磚石俱下，把人們壓在了下面，水塔下，人們絕望地叫起來。

  一瞬間，時間停止了，所有人的呼喊與號叫，全都定格了。

  山坡上，趙蔓君看到水塔倒下，絕望地叫了聲：「媽，金龍！」再次昏了過去。

  趙家住處前，街道已經面目全非，房子在燃燒。三丫捧著紅藥水沿著街道跑過來，衝過火海，衝進了朱今墨的住處。

  朱今墨躺在床上昏睡著，三丫沖了進來：「先生！快跑！」衝過來，背起朱今墨就往外跑。剛衝出屋門，一炮彈在不遠處爆炸，氣浪衝過來，把三丫衝倒了，朱今墨摔在了地上。三丫坐在地上哭了起來。周圍的房子全倒了，燃燒的火焰向她衝過來。她急忙爬起來，背起朱今墨就往外跑。朱今墨很重，三丫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她背著朱今墨上了山坡，把他放在路邊的草叢裡。

  她起身往山下看，山下，整個城市已經燒成了一團。

  天空中，成群的日本飛機飛過來。

  保持著單縱編隊的日本轟炸機打開彈倉，爆炸彈、燃燒彈在轟炸機編隊後尾形成—條落下的彈道，飛向市區最繁華的商業街道。

  烈火熊熊燃燒，煙塵遮天蔽日。突然陷入恐慌的市民，不知所措，東奔西跑，倒塌的房屋深處慘叫聲時時傳出來，整個城市霎時變成一座人間地獄，人們奔跑、哭嚎，躲藏著。

  一發燃燒彈投下來，一大片房子立即燃起熊熊烈火，成群的燃燒彈扔下來，市中心燒成了一片。

  1939年5月3號，日本飛機闖入重慶上空，正式拉開了對其長達五年半的空中轟炸。重慶人民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開始了他們的苦難。這一天，重慶陷入一片火海，下半城27條主要街道有19條被炸成廢墟；燃燒彈將朝天門、陝西街到中央公園兩側的41條街道燒成一片火海。街道邊、瓦礫中到處血跡斑斑，甚至樹枝上都掛著被炸的爛衫、斷肢、人腸。傷員肢斷肉裂，防護團擔架隊所過之處，鮮血流成一條條烏紅色的粗線，悲慘景象使人目不忍睹。

  這一天，重慶，無論貧富貴賤，所有的人第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