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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產隊裡鬥地主

2024-10-04 07:11:30 作者: 嘎子

  早上,隊長多吉帶上我,踩著滿地攪成泥漿的牛羊糞滓,沿著寨子裡那一條條曲曲彎彎的小巷子,走遍了那一幢幢牆皮上貼滿大大小小糞餅的矮土屋,最後,我倆停腳在寨旁的達曲河岸。河水平靜得像溫順的羊羔子,青綠綠的惹人眼酸。從寒夜刮過來的風,在水面扇起了一層淡淡的濕霧,掃在臉上透心的涼。

  隊長的聲音很輕,怕吵醒什麼似的。

  「你來我們隊,算是你的福氣呢!我們隊十戶貧農,十二戶下中農,八戶中農。乾乾淨淨,沒有一個地主富農,也沒有一個戴帽子的四類分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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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問:「麻書隊呢?」

  他說:「也是乾淨淨,他們的中農比我們隊的多,是十戶。」

  隊長捧起凝了層薄冰的河水,把粗黑結實的手臂擦拭得古銅一般紅亮,眯起那雙好像永遠也不會發怒的眼睛,得意地笑了。不知為什麼,我竟然有些失望,好像對面搖搖晃晃走來了一頭缺了一支犄角一隻眼睛和一隻耳朵的牛,心裡怪不是滋味。

  「你看,你看,」隊長指著隱藏在遠處山腳下的那片灰霧中的土樓,對我說:「那是格桑一隊,有個戴了帽子的富農。山頂上的莊果隊,也有個瘸了一條腿的富農。」

  他說起這些時,鷹翅般的粗黑眉頭厭惡地皺緊了,好像那是一些臭烘烘的淘糞蟲,有它們就該倒霉,就該發嘔。

  「我們隊沒有,一個也沒有。」我在綠得發亮的水中,看見了一張很怪的臉。眼角仍有笑紋,嘴角卻在不停地抽搐,後來,眉頭皺緊了,又是一副痛苦的模樣。

  幾天後,我們隊卻開了一次讓人哭笑不得的鬥爭大會。

  那是高原少有的初春天氣,太陽躍出山口許久許久,在正空燒成一團熾白的圓點,像極了燃得火旺的牛糞餅。空氣一下子烘熱起來,潮濕的地面滋滋扎扎蒸騰著霧氣。這天,隊裡上工的鐵鏵犁沒丁丁丁的敲響,隊長站在保管室的土坡上用破響的嗓子吼:「喂,亞麻書隊的人聽著,馬上去隊裡曬場院內開會!」

  我從悶熱的屋子內出來,隊長望著我說:「你來幫我喊喊,我剛傷了風,嗓子眼痛。」

  「喊啥?」我問。

  「開會,在曬場院內。」隊長說。

  我指指天,懶洋洋地說:「這麼大的太陽。」

  隊長說:「喊喊吧,是鬥爭會。」

  我問:「鬥爭誰?」

  「媽的,斗那些該死的地主。」

  我奇怪地問:「是哪個隊的地主?」

  「是我們隊的。快喊快喊,這是公社布置下的。安置了知青的隊都要開鬥爭會,鬥鬥那些地富反壞右,教育教育你們這些城裡來的娃娃們。快喊,太陽都快曬到屋子背後去了。」隊長滿臉都是詭秘的神色,有些氣惱地把一塊石頭踢到坡下去了。

  我奇怪極了,隊裡不是乾乾淨淨,怎麼又鑽出個地主來?

  曬場很寬,四四方方,高高的紅土牆下,生滿濃密的狗牙草。院中時常有牧場來的牛羊歇腳,走後留下了一層厚厚的糞蛋。會還沒開,土台上空空蕩蕩擺著一張木桌,上面豎著一支脫了漆的鐵皮話筒。曬場內的那隻瘦高的老母狗,拖著長長的舌頭在台上轉來轉去,鑽進木桌底下,蹲下來咻咻地把滴著汗液的舌頭抖個不停。

  太陽燥熱,男人們褪下了皮袍,黑亮的胸脯上浸了一圈汗跡。懶洋洋的人們有些氣憤了,男人乾脆用兩塊硬幣夾下顎上的鬍子。有的人還在地上畫了幾個小方塊,撿幾個羊糞蛋下起了五子棋。女人們吊起了毛線團,嘰嘰咕咕閒聊著什麼。嗚哇,誰的娃娃哭鬧起來,站在背後的隊長多吉狠罵幾句,娃娃才不哭鬧了,讓母親的奶堵住了。誰放了個響屁,男人女人全嗬嗬哈哈笑起來……

  隊長和幾個隊幹部端著板凳上了台,會才開始了。隊長脫下那件磨出光亮的羊毛外套,挺挺瘦小的胸脯,聲音卻特別的洪亮。他把鐵皮話筒扔到一邊,聲音還是很響亮,仿佛在屋檐和土牆上撞出一片嗡嗡的響聲。我身邊的會計邦邦悄悄說了句:「大叫驢」,又怯怯地閉上了嘴。

  會場裡騷動了一陣,又安靜了下來。所有的人都伸長了脖子,朝後面望去。

  「地主要押進來了。」會計邦邦說。

  人群又轟地喧譁起來,許多人站了起來,又坐了下去。隊長罵啞了嗓子,在嗡嗡的人聲中,他的罵聲只是扔進水浪中的一根乾草,浪花一卷就無影無蹤了。大院外進來兩個扛槍的民兵,又進來一個,扛著的卻是個扎得松松垮垮的草人,套著件破得辨不出顏色的衣袍,腰上扎一根朽爛的草繩。仰起布做的臉,那張塗得紅艷艷的嘴唇笑得很可怕。嘴唇上用墨畫了撮鬍子,很像日本人的小鬍子,戴的眼鏡也畫得很黑。

  草人被戳在土台上,沒有骨頭的身子耷了下來,民兵用手把它撐起,它又耷了下來。乾脆不管了,扔在地上,像堆破垃圾。

  「看看,這就是我們隊的地主!」會計邦邦說。

  「怎麼是個草人?」我一陣疑惑。

  「真地主斗不了,真地主剛解放那會兒,就跑到國外去了。我們一直斗的就是這個草人。」會計邦邦撲哧笑了,也許是望見那草人的滑稽模樣。他說,剛開始,草人扎得很像很像,是工作組的一個會畫畫的幹部扎的。草人立在台上,寨里人看著它還恨得咬牙切齒,朝那個布做的臉吐口水。會後,草人渾身上下砸滿了牛糞馬糞。後來,每開一次會,草人就變一次樣。成了今天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好在過去的事容易淡忘,地主到底像什麼樣,也很少有人記起了。

  隊長多吉講得很激憤,揭下氈帽扔到桌子上,拳頭把桌子擂得咚咚響。桌下的狗待不住了,呼地竄出來,撞倒了那個草人,濺起一團灰濛濛的糞灰。人們又轟地笑起來。

  隊長多吉像沒看見。仍然講得很激動。

  「他講的是什麼?」我問。

  「他說,老地主要跑回來了。」會計邦邦說。

  「他還說什麼?」

  「他說,老地主回來了,要殺很多人。」

  「還說什麼?」

  「林彪、孔老二和老地主是一夥了。」

  「還說什麼?」

  「別鬧,我還要聽。」會計邦邦有些不耐煩的,轉過身子不理睬我了。

  會開到了黃昏。隊長多吉說,晚上電影隊要來放電影,《上甘嶺》,打仗的,好看得很。可是,我們等到天黑盡了,也沒見電影隊來。人們有些失望了,三三兩兩地離開了,場子裡只剩下一些興頭還足的男女青年。颳風了,早春的風很冷,帶著傷心的哭腔在夜空中旋。隊長說,該燒堆火來烤烤,便把那個破爛的草人扔在場中,一敲火鐮,鮮亮的火騰了起來。壓抑久了的人們興奮了,又抱來大捆的麥草,往火中扔去,繞著火堆唱起鍋莊曲,踏著鍋莊步,舞了起來。

  我看著一點一點化成灰燼的草人,看著晃在四周的讓火烤得通紅的單純樸素的臉,心中湧起莫名的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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