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賊一樣爬車
2024-10-04 07:11:11
作者: 嘎子
我和他連同那一堆破布片包裹的被蓋卷,被扔到這荒無人煙的大山溝里。扔下我們的那個大鬍子司機,朝窗外狠狠噴了一口濃痰,把油門轟得像打雷,轉過山口融進黑霧沉沉的山林了。
四周的山很高,山頂被刀一般鋒利的霧削去了。山是活物,一定看得見蹲在腳根下的兩個可憐蟲。輕輕抬腳,輕輕蹭蹭便成肉餅。山沒這樣做,山憐憫我們。路旁從山的夾縫中流出的河水一片轟響,撒著潮濕的白霧滾下山去。
河水帶著輕蔑,帶著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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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惱怒地把手中一塊捏得發燙的石頭扔進河裡,坐在被蓋卷上,叉開兩隻手掌托著下巴,眼鏡片上灰濛濛的有些沮喪。他站在河岸,個頭愈發矮小,枯黑的臉頰,滿是雀斑點子的小鼻頭滑稽地朝上翹著。他又歪躺在地上,敞開破舊的軍棉襖,皮鞋擦得很亮,抬抬腳卻張開了嘴,吐出幾根滿是污泥的腳趾尖。
他從兜里掏出一包皺巴巴的紙菸,抽出一支,在指尖上彈彈,又揉捏松壓板了的菸絲,遞給我。
我搖搖頭。
「你不抽菸?」他有些驚訝。
「沒抽過。」
「要抽會。當知青誰不會抽菸?一支經濟煙,賽過活神仙。」
我搶過煙,狠狠吸了一口,噴出濃濃的煙霧,有些氣憤,為什麼沒有嗆。翹鼻頭望著我咧開嘴笑。我一口一口把煙抽短,指頭一彈,菸蒂飛進了湍急的河裡。他馬上又遞給我了一支。我把煙捏在手心,肚裡火辣辣的想嘔,沒敢再抽一口。
「我煩死了,」翹鼻頭把菸蒂扔在地上,用腳狠狠地蹭進沙土裡。「我想一把火毀了這片山林。」他說,把棉襖裹緊,兜里掏出一根麻繩扎在腰上。一隻蜘蛛爬上了他的腳尖。他手指捉起來,朝蜘蛛噴口氣,蜘蛛僵硬了,縮成一團裝死。他扯下一根草,草尖撥開蜘蛛的細腿,又一根一根地拔光。無腿蜘蛛像個什麼肉蟲,只有嘴鉗張得很開,還有些不屈的鬥志。他朝我咂咂嘴,把硬草尖插在它的嘴鉗上。蜘蛛死死夾住草尖不放。他又失去了興趣,把蜘蛛放在腳底蹭成了肉醬。
我托著下巴,一言不發地望著他做完這無聊的遊戲。
「喂,我不知道你叫什麼?」他問。
我嗯了聲,又沉默。
「算了算了,你不屑告訴我這樣的人算了。」他氣呼呼地躺在地上。
「嘎子。」我說,聲音很響。
「姓嘎?有這個姓?」他奇怪地問。
「嘎子。」我又說。
「嘎子,」他說:「真是少見的姓。」
我沉默了,抬頭出神地望著樹林頂上的一片灰濛濛的水霧,眼鏡片漸漸地模糊了。我知道,我並不姓什麼「嘎」。嘎子是我媽媽叫的,媽媽死後就再沒有誰這樣叫了。爸爸從來沒有這樣叫過我,姐姐在媽媽死後也不這樣叫我了。我只有在夢中還常常聽見有人這樣叫我,聲音很輕很溫和,那是媽媽的聲音。
他猛然抬頭,小鼻頭一皺,「聽聽,來車了。」我什麼也聽不見。「是個大車,載了不少的東西,車胎都快壓崩了。」他很有經驗地說。
我仍然什麼也聽不出。風在遠處吼,天陰黑下來。他拉我站起來,叫我提上行李,說:
「我在前面攔車,你就往車後爬。」
「沒車呀。」我說。
「正爬山呢!」他吮了吮鼻涕,朝山下指。
我才看清了山腳底一點黑影慢慢朝上蠕動,像只勞累得爬不動的紅螞蟻。我也聽見了車聲,嗚嗚嗚,像哭泣的風聲。
「你耳朵真好使。」我有些佩服了。
他得意地抽搐了一下好看的鼻頭。車快到時,他又改變了主意。「你把行李放下,」他說。我扔下行李後,他唰地在被蓋卷上撕下一片破布,纏在我的額頭上,又抓一把稀泥抹在我的臉上。
「好了,」他說:「車來時,你要裝出很痛苦的樣子,就是土匪也會感動。」
車到了,他叫我躺在地上裝死,他站在路中央攔車。
「媽的,找死!」駕駛窗上伸出個尖削的腦袋,兩條粗黑的眉毛忿忿地跳動著,像只什麼鳥兇狠地抖顫羽翅。
「我兄弟讓石頭砸了,搭你的車去甘孜縣上找醫生。」
「老子不去甘孜,」司機很傲慢,油門轟處很響。
「那就搭到哪算哪,」翹鼻頭皺著眉毛,模樣可憐極了,又嘿嘿咧著嘴,把一支揉皺的紙菸遞上去。
「好了,好了,到了甘孜都得滾蛋!」
他拉著我爬上了車廂。司機有些不放心,跳下車,把車後的篷布罩拉下來又用繩索牢牢地捆住。車廂內一團漆黑,悶人的灰塵堵得人喘不過氣。
「賊司機,想把老子憋死吧!」翹鼻頭扯著嗓子吼。汽車發動了,在這陡峭的山路上搖搖晃晃像頭快斷氣的老牛。他眼裡露怪異的光,從兜里摸出把銀鞘藏刀,就是他向我炫耀的那把刀,在車篷的繩索上使勁地割,嘴裡咒罵著這把還沒老鼠牙齒鋒利的小刀。繩索割斷了,我倆用力把車篷往後掀。車後敞亮開了,我倆都把頭伸到涼爽的空氣中去,大口地吸著,舒服極了。四周的山崖罩著層鐵鏽的顏色,公路卻顯得特別地刺眼,水流似的大縷大縷地朝後飄去。時時聽見一種什麼鳥躲在霧氣沉沉的松林後鳴叫,淒楚欲絕。明鏡般的月亮在山崖後探出半個頭時,我看見他的翹鼻頭興奮得發紅。
我突然想起該問問他姓名。
他仰躺在手臂彎中,眯著眼睛很奇怪地看我,說:「你問這個幹什麼?懷疑我是個逃亡地主吧?」他又笑,很神秘地說:「你當了一年的知青,就知道我是誰了。」
其實,他只比我早下鄉一年多,就想當祖宗讓人供到神龕里了。
他眯縫著眼睛,翹鼻頭讓風刺得更紅了。他一點也不在乎,高蹺起腿,一搖一甩,像打著什麼歌的拍子。過了許久,那歌才從他憋久的喉嚨掙扎出來,沙啞的,卻有種淒淒切切的酸楚味。
我是一個流浪漢,
沒人疼來沒人憐,
吃糠咽菜受饑寒,
晚上睡到馬路邊……
我說:「這歌好聽。」
他哦了一聲,半睜著眼,臉上盪著得意的神色,說:「這歌是我編的。嘿嘿,這裡的知青點都傳遍了,有人還想把它定為甘孜知青之歌嘞!」
我想說,他是在吹牛。三年前,我就聽一位回城教中學的老知青唱過。他也說那歌是他編的。
車廂里塞滿了紙箱子,上面畫著熱水瓶和小心輕放的酒杯。天冷下來,我抱緊凍僵的身子。使勁朝紙箱縫中擠。翹鼻頭好像不怕冷,頭還伸出車廂外,經過低矮的樹林時,他伸手抓一把枯葉,舉在手中揮動著,看那些讓他揉碎的葉片蝴蝶似地紛紛朝後飄去,嘻嘻哈哈笑得滿臉通紅。
「我想撒尿,」我說,臉上滾過一片熱浪。
「朝車下撒吧。」他說。
我縮在紙箱中不動,皺著臉的樣子一定可憐極度了。
「是怕凍掉你的小雀雀吧,」他嘻嘻哈哈笑起來,臉頰上晃著一層濕漉漉的東西,「好吧,我幫你想辦法。」
車使勁顛了一下,差點把他簸出車外。他抓緊鐵欄,呸地朝前吐了口唾沫,說:「媽的,跳岩也得等老子下車以後!」他蹲下來,皺著臉,鼻頭抽搐得嘩啦啦響。他眼珠一亮,蹦起來,把我的背脊拍得脆響:「你狗日的福氣真好,用這麼漂亮的尿罐,皇帝老子都享受不了。」
他從紙箱堆的上層搬下一隻,撕開蓋,大叫一聲狗雜種。箱裡裝滿了一條條香菸,飛馬牌的,正宗貨。我同他驚愣了許久,他望望我,我望望他,誰也不敢偷一包嘗嘗。他有些傷心了,紅著眼睛,扯開褲襠朝箱內狠狠掃射,不停地罵狗雜種。完了,才喘口氣,對我說:「快撒吧。這狗雜種是做投機生意的,吃點我們的尿,會讓他長聰明點。媽的,飛馬牌。」
我還是把尿撒出了車外。
「你他媽的沒一點知青的模樣。」他望著我直喘粗氣,陰沉著臉縮進了紙箱底。
「抽支煙吧,」他遞給我一支煙。我放在鼻孔上嗅嗅,辛辣中好像有股尿臊味。我心裡發嘔,煙在手心內捏成了碎渣。他叼著煙,吸兩口,又呸地吐出了車外,嘴裡大嚷:「媽的,毒藥也沒這般難吃。老子真該偷條飛馬牌嘗嘗。」他又爬上紙箱頂,撕開一個蓋子,失望地搖搖頭。又撕開又搖頭。這些紙箱內全裝的是熱水瓶,竹殼的鐵殼的,紅的綠的都有。他癱在紙箱底,望著那箱還飄著熱氣的飛馬牌唉聲嘆氣,模樣可憐得像個生了重病的老頭。
爬山的汽車疲乏地喘著粗氣,搖搖晃晃,我倆像躺在不停顛簸的搖籃里。他抱著頭縮成一團,嘴裡吐很粗的鼾聲。我卻沒一點睡意,興奮地望著那雲霧般不斷湧來又逝去的黛青色山嶺,望著飄一片灰煙的山寨和在夜色中更加鮮亮的河水。我從這麼遠地出過門。記得前年,我與同街的大狗瞞著大人偷偷出門遠行。我倆星星還在眨眼時就動身,整整走了一天,日頭落了,星子又開始眨眼時,我倆歇在了一條不知名的小河邊的一戶農家裡。一打聽,原來我倆還沒走出縣界。縣界在河對岸的那座有雪頂的山峰的埡口上。我倆都說一定要走出縣界才轉回家去。第二天,一場大雪撞破了我們的夢,無情的雪風迷迷茫茫,煙霧般地封鎖了進山的路。我倆站在雪地上,抱頭痛哭了一場。
夜霧更濃了,鴉群般從頭頂飛過。月光時明時暗,山的深黑處有隆隆的聲響,像是雷鳴。公路卻亮得刺眼,像不斷吐出的蠶絲,汽車搖搖晃晃,它就一縷縷地朝後飄去。風又在嗚嗚哭泣,寒冷刺得我縮緊了脖子。我望了眼睡得死樣的他,仰著臉,通紅的鼻頭稀稀喝喝地響,手緊緊按住襠下的小兄弟,鼾聲中有股尿臊臭。
汽車拖著聲音長長尖叫,使勁顛簸了一下,剎住了。司機跳下來,捶著車廂板吼:「下車了下車了!」
我推醒了他。他猛地跳起來,伸長脖子朝車外瞧,說:「球,你狗日的多事,到甘孜縣城還得轉過對面那座山崖呢!」他又眯上眼睛,咂咂嘴,還在回味夢中的什麼東西。
「下來,老子不進城,」司機又捶著車廂板,說:「再不下來,老子拉你們去雅河林場。」
「你敢!」翹鼻頭跳下車,指著司機的大鼻頭,「老子把你的車胎崩了。」
我提著被蓋卷跳下車。司機沒理他,套上油污污的手套,鑽進駕駛室,砰地關上車門。翹鼻頭望著搖搖晃晃遠去的汽車,興奮得滿臉噴著熱氣,舞著拳頭吼:「滾蛋吧,開不過雅河口,就得滾下岩去!」他又得意地望著我,說:「你當兩年知青,就會明白那些傢伙全怕知青。我們是真正的無產者,拳頭硬著呢!」
他陪我默默走了一段路,又停下來,說:「你自己去縣上吧,我不能陪你了。」他說他想去一個叫拖壩的寨子看一個朋友,並很神秘地告訴我,那個朋友是個女的。
「你順路走吧,轉過山崖就看得見城裡的燈光了。我們反正是一個縣裡的知青,見面的時候多得很。」我剛要走,他又拉住我,眼裡滿是怪異的光,說:「你小子初闖社會,該學的東西還很多。記住,人不要活得太老實了。牛老實了讓人欺,馬老實了讓人騎。我那個隊裡的支書就是這樣教我的,那時我和你一樣笨。」
他把那把銀鞘藏刀送給了我,叫我拿著,可以防防身。我說:「這刀很貴重的。」他咧咧嘴一笑,說:「朋友一場,說什麼貴不貴,說不定哪天我會去你那個點上,狠狠蹭你幾頓飯,這把刀就算是我預先付的飯錢吧。」
他咧開嘴,笑得很難看。
我離開他,一人走在這條陌生的夜路上,心裡像塞滿了刺人的毛刺。我低頭什麼也不想地往前闖,碎石在腳底嘩啦啦響。風灌得人喘不過氣,甘改的風真厲害,我不敢想像兩年後我會被這刀割似的風刻成什麼樣子。
「喂!」他在背後喊我,聲音讓風颳得遠遠的。
「喂!」他大步跑了上來,抓住我的被蓋卷呼呼喘著粗氣。
「背包給我,」他說。見我沒動,他皺皺眉頭,詭秘地一笑,說:「我裡面藏有東西。」
他解開背繩,在被蓋內抽出一條飛馬煙來,真不知他是怎麼放進去的。他放在鼻尖上嗅了嗅,連聲抱怨不該撒那泡尿。他分給我一半,硬塞進我的懷裡,說:「留著吃吧。那傢伙水瓶箱內藏好煙,來路不正。老子吃他一條,還是看在讓我們搭車的份上呢!」
那五包飛馬煙,我整整吸了兩年。
我下鄉快兩年的時候,甘孜知青堆里出了個叫金阿亮的大英雄。他是在撲滅一場山火時,讓烈火和濃煙團團圍裹住了,火撲滅後,才發現他燒得木炭似的屍骨。據說,他胸口下還壓著一本沒有絲毫損傷的紅封皮書,他是為保護這本書才讓烈火吞咽掉的。
開追悼會那天,所有知青都去了。我望著他的遺像,驚訝得差點叫起來。怎麼會是他?我又想起了那張尖瘦的黑臉,那根滑稽的翹鼻頭,還有那半條帶著尿臊味的飛馬煙。
「媽的,這小子三天前還偷過我家雞窩裡的蛋。」有位穿老羊皮袍的老人說。不過,我分明看見他臉上縱橫交錯的溝壑里浸透了淚珠子。
後來,我抽任何煙,都會嘗出股淡淡的尿臊味。我想也許是他的靈魂鑽進了菸絲中。在這讓人說不明道不白的煙霧中,我心裡深刻了一條不易抹掉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