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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10:52 作者: 黃濟人

  葉楚傖卻認識周恩來。20年前,在國民革命軍攻打淡水戰事正酣的日子裡,他便認識了這位雍容鎮定的東征軍總政治部主任。然而,真正從內心深處了解到周恩來的進攻型的性格,以及這種性格所擁有的無堅不摧的力量,卻是四年前「中條山戰役」以後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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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41年春夏之交,為對國民黨軍隊施加軍事壓力,日本華北方面軍經大本營批准,向中條山地區發動了一次大規模進攻。中條山位於山西省南部,橫亘黃河北岸,是國民黨第一戰區在華北的橋頭堡,駐有兩個集團軍16個師25萬人的兵力。

  但,這些兵力卻主要是用來對付共產黨軍隊的。因此,在沒有軍事準備,也沒有思想準備的情況下,面對著日本華北方面軍6個師團合計5萬人馬的突然進攻,除少數部隊稍事抵抗外,其餘一觸即潰,望風而逃。這時候,國民黨第一戰區主力遠在豫西和豫東,無法增援;潼關以西第十戰區的軍隊用於圍困陝甘寧邊區,按兵不動;第二戰區在山西的其他部隊,則以種種藉口自保實力,無以為救。

  倒是被國民黨軍隊重兵包圍的第18集團軍所轄部隊,危急之中,奮起抗日,有效地扼止了日軍一部朝白晉公路的突進。雖然如此,日軍大部仍在幾天之內占領黃河各個渡口,並對山區各地進行多次篦梳式掃蕩,以致國民黨軍隊在這次中條山戰役中,喪師竟達7萬之眾!

  得意忘形的日軍卻嫌不夠,在大本營的精心策劃下,一個以分化國共關係為目的的陰謀隨即付諸實施了:從日軍飛機上投下的不是炸彈,而是傳單。傳單上印好的不是「東亞共榮」,而是就「中條山大捷」寫給日本天皇的奏摺;奏摺里炫耀的不是「武運長久」而是中國軍隊失利之「分析」:

  「對於駐防在中條山的國民黨軍隊來說,他們實際上有名無實。與共產黨軍隊相比,他們的作戰更是極其差勁的。然而,真正的悲劇在於,共產黨的第18集團軍乘機擴大地盤,他們根本不同國民黨的中央軍配合作戰……」

  葉楚傖是在蔣介石的辦公桌上,看見這張油墨未乾的傳單的。如果說,他在前一秒鐘尚不知蔣介石為何要突然召見他,那麼,望著蔣介石臉上通常只有打了勝仗才有可能浮現的紅光,他在心裡便頓時明白了一切。

  蔣介石故意皺著眉頭道:

  「中條山戰敗,引起國內外輿論界之強烈不滿。而引起戰敗的原因又是什麼呢?老實說,國民黨說不清楚,共產黨說不清楚,說得清楚的,倒是這張日本人的傳單……」

  葉楚傖心照不宣地道:

  「可惜日本人的傳單撒得太少了,能夠見到傳單的地域也十分有限。哦,我是說,為著挖掘它所蘊藏的政治上的巨大威力,以便讓沸沸揚揚的輿論界得以平靜下來,我建議,《中央日報》索性以此為據,寫一篇社論把問題捅出來,這樣的話,影響就大了,對中共方面施加的壓力也就更大了!」

  「捅出來是可以的。但是,用《中央日報》的名義則萬萬不可。」蔣介石老謀深算地道,「那樣的話,中共方面就會攻擊中央政府,說我們為了掩飾自己失敗的責任,便嫁禍於共產黨,以致公開對日本人的謠言加以呼應。嗯嗯,不用《中央日報》,又用哪家報紙才好呢?我今天請你來,就是想聽聽你對這個問題的建議……」

  葉楚傖這才大徹大悟了:

  「報告委員長,重慶幾十家報紙,要辦好此事,非《大公報》莫屬!為什麼呢?其一,它的『第三者』身份和『公正輿論』的形象,現在還基本上站得住腳根,所以它方便說話,也容易讓人信以為真。其二,《大公報》負責人張季鸞,是民國二年,我在《民立報》主編副刊時的同仁。只要我提出要求,於公於私,他都是不會拒絕的。」

  「那好,那好!」蔣介石眼角眉梢都在笑,「你去告訴張季鸞,《大公報》發表的社論裡頭,其他什麼都可以不寫,只消把『第18集團軍集中晉北,迄今尚未與友軍協同作戰』這個意思寫進去就行了。嗯嗯,我等一下再見見陳布雷,叫他把這個意思告訴給《大公報》主筆王芸生……」

  事情就這樣敲定了。

  《大公報》果然風疾火燎地發表了一篇題為《為晉南戰事作一種呼籲》的社論。

  然而,不出三天,《新華日報》的《星期增刊》上面,赫然醒目地刊登了周恩來撰寫的《致大公報張季鸞、王芸生兩先生書》:

  「我可以負責敬告貴報,貴報所據之事實,並非事實。在貴報社論發表一周前,晉南白晉公路一段即為第18集團軍部隊襲占,停止通車;其他地區戰事正在發展,只因遠在敵後,電訊聯絡困難,此間遂不得按時報導。而中樞及前線旬日軍事磋商,與其配合作戰之計劃,皆因軍機所限,既不便、且不得公諸報端,亦不宜在此函告,於是,慣於造謠者流,曾公開向人指責,第18集團軍拒絕與友軍配合作戰。我曾為此事一再向中樞請求更正,不意市井之言竟亦影響於貴報,當自承同業聯絡之差。唯環境限人,賢者當能諒我等處境之苦……」

  此時此刻,德安里一〇一號會議廳里,第四輪重慶談判的長方形木桌側旁,葉楚傖正好坐在了周恩來的對面。不知怎的,他一看見周恩來那大義凜然的神情,便想起了那封信,而一想起那封信,他即令像現在這樣低垂著腦袋,也能看見周恩來那大義凜然的神情。

  張群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話了:

  「今日我們就國民大會的代表,以及延期的問題,繼續進行商談。嗯,不言而喻,這是兩個問題。既然是兩個問題,政府方面又來了兩位新的談判代表,那麼,是不是請張厲生兄就國民大會問題,葉楚傖兄就國民大會代表問題,各自首先作個說明?」

  瘦小的張厲生連連應聲道:

  「好的、好的。關於國民大會問題,如果還像上次商談那樣,政府與中共兩方面僅就相反的理由各自任意發揮,決不易求得解決的。所以雙方均應開誠布公,為國家打算,以客觀的態度來討論分歧,庶幾可以縮短彼此間之距離。我等若只談各人方面之理由,互不相讓,各執一端,則不僅意見不易一致,亦無補於問題之解決。這便是我要說明的第一個要點。」張厲生搖頭晃腦起來,「第二個要點嘛,則是關於國民大會之職權,以及舊代表的問題。國民大會職權,依照總理《建國大綱》之規定,實不過為結束訓政,制定憲法,並決定憲法施行之日期而已。至於依據憲法產生政府,乃為第二次國民大會之任務。但為提早實施憲政起見,第一次國民大會除制憲外,並行使憲法賦予之職權也有可能。那麼,當然……」

  「當然什麼?」邵力子用胳膊碰了碰張厲生,悄聲道,「舊代表的問題,你還沒有講呢!」

  張厲生點點頭,前言不搭後語地道:

  「現在我來講講舊代表……至於已選出之國大代表,皆依法經過一定之手續產生為合法之代表。如果現時政府忽然又不予承認,要另行選舉,這就不但有失政府之威信,而且已當選之代表,極有可能將自行組織,另行集會。如此一來,更增加了國家之困難,所以,中共方面縱有千條建議,我們也不可不慎重處理。」

  周恩來微微笑道:

  「中共方面的建議只有一條,那就是各區域內代表名額再增加三分之一,實為補救之辦法。既然張厲生兄以為不妥,那麼,不知道葉楚傖兄對此事還有什麼辦法沒有?」

  葉楚傖猛地抬起頭來,望著周恩來目光犀利的眼睛,禁不住又想起了那封信:

  「我們一向主張團結抗戰,而且永遠實踐團結抗戰。去年華北百團大戰,戰中未得到任何配合,戰後未得到任何補充,雖中外電訊競傳捷音,貴報備致獎譽,而猶為人誣為虛構戰績,然我們並不因此抱怨。儘管第18集團軍餉彈俱斷,儘管無任何友軍可以配合,儘管有人造謠說,第18集團軍已撤回陝北,然事實勝於雄辯,第18集團軍終於擊破了敵人掃蕩!敵所欲者我不為,敵所不欲者我為之,四、五年來嘗持此語自勵勵人……」

  張群有些急了:

  「葉楚傖兄,你還愣在那裡幹啥子?恩來兄等著你的真知灼見、宏言讜語哩!」

  葉楚傖明白張群的意思。若在平時,他確實可以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廣引博證,滿腹經綸。就在上個星期,他以復旦大學校董的身份在北作時事報告,三小時之內掌聲竟多達30次呢。可是,今天不同了,在周恩來面前,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方才說出了一句:

  「此事甚為困難……」

  「這是國家的困難,也是社會的困難。」張厲生自作聰明地道,「目前要是舉行普選,勢必使社會紛擾不寧,動盪不安,這就大大有悖於和平建國的當務之急了!」

  王若飛盯住張厲生:

  「委員長先生主張結束訓政,實行憲政,還政於民,此乃重大之措施,吾人不得不慎重行事,而求真正合乎民意,以免各方面指責與批評。現在一般人說,過去所選出之代表,乃國民黨一黨執政時所產生的,不足以代表各方面。且代表之任期只有六年,至今任期已滿,自不能再代表國民。所以,我們認為,委員長先生此一重大措施,不可不慎重行事,而要慎重行事,最好能夠重新舉行選舉。」

  張厲生一時語塞,在王若飛的逼視之下,他不得不把求救的目光投向葉楚傖。

  然而,身材高大的葉楚傖顯得愈發笨拙了。他閉著眼睛,像和尚念經那樣瓮聲瓮氣地道:

  「國民代表自當選以來,由於時局的限制,實際尚未能廢棄其職務,故不得認為任期屆滿,而仍應維持舊代表有效。」

  「關於這個問題,各方面的理由皆持之有故,但是,實際上不過是一個形式問題。」張厲生雖然受到葉楚傖的某種啟發,他卻願意以見解獨立的口吻道,「民主政治乃是一種形式,實際運用,則在於各人之方法如何耳。有鑑於此,我在想,如果有適當的方法,必可名實兼顧,而求得問題的合理之解決的。」

  周恩來不以為然:

  「以我之見,國民大會之任務,不外乎以下三點:第一,制憲——制定妥善之憲法為全國人民所贊同;第二,行憲——乃國共兩黨合作而非代替包辦,故大家也可同意;第三,選舉總統——即一致選舉委員長先生為總統,此點毛澤東先生也同意了。這恐怕才是國民大會的實際意義——」周恩來環顧著桌子對面的每一張面孔,「至於代表之選舉雖為形式,但必求合乎民主。我黨對於過去並非普選所產生出來的國民代表,向來沒有表示過同意。現在如果不重選,則於本黨之一貫主張,殊難通過。我黨對於國民黨政權之擁護,固十年如一日,而於國民大會之代表不經普選,則我黨一貫不敢苟同,所以要我等承認已選之代表,殊為困難。既然如此,則不如由兩黨提出一個聯合名單,承認國民黨為第一大黨,而其他黨派也各派代表若干名。此種辦法,不知兄等意下如何?」

  無人應聲。

  張群只好倉促上陣:

  「兄等已承認國民大會代表重新改選,國民黨仍占多數,即以恩來兄剛才所說,提出聯合名單,國民黨亦為第一大黨。如此則無論形式如何,而兄等所承認之事實始終未變,那又何必重新選舉呢!且我以為,即不重選,亦不是沒有補救的辦法,所以,吾人不如在承認原有代表的原則下,另外想辦法補救。此補救辦法,即在240名中央名額,與其他480名代表名額中,以求得適當之解決,均無不可。為了避免牽一髮而動全局,最好能在不改變法令的原則下,以協商的方式,來謀求補救的辦法……」

  「如果採取這種辦法的話,本黨就作了最大的讓步了。」邵力子趕緊附和道,「因為這種讓步的前提,是為了顧及中共的主張。倘若中共堅持重選,而原有之代表必定堅持異議,那麼就是本黨願意顧及中共,也必然錯失良機,愛莫能助啦!」

  邵力子話音未落,張群已是笑逐顏開。張厲生雖不苟言笑,但又開始搖頭晃腦。就連閉著眼睛的葉楚傖,此時也悄悄抬起右腿,然後輕輕地放在了左腿上。

  周恩來卻依然故我,大義凜然:

  「兄等願意顧及中共的主張,可是中共呢?願意顧及民主的尊嚴,這樣顧來顧去,反而讓吾人顧不得這許多了。既然兄等在國民大會舊代表問題上固執己見,那麼,吾人即要求修改國民大會組織法與選舉法,而我方已經提出的政治會議的辦法,實際上就包括了這樣的主張。至於國民大會問題,我意可否由政府提出一個解決方案來,以便下次商談。」

  張群臉上的笑容,頓時被額頭的汗滴沖洗得乾乾淨淨。愣怔在那裡的張厲生,恍若一截斜插在土裡的木樁。葉楚傖的雙腿,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平放在地下,而他突然睜開的眼睛裡,卻充滿了懊悔與恐懼。

  倒是邵力子鼓起勇氣道:

  「根據委員長先生的安排,下次將要商談的是軍隊整編數目問題。哦,我是說,這次商談,雖然對國民大會代表普選問題,未能取得一致意見,但是,還不至於產生其他新的問題出來。因為,我們仍可商談過去不曾解決的問題,比如,今天趁內政部部長張厲生兄在此,恩來兄也好,若飛兄也好,都可以和他談談關於取消特務機關的事情。其他問題,只要不是新的問題,只要你們提出來,我們在座諸位都是可以答覆的。」

  張群、張厲生點了頭。

  葉楚傖連頭也不敢點了——

  他又想起了那封信:

  「今敵欲於積極準備南進之際,先給我以重擊,並以封鎖各方困我;力不足,則輔之以挑撥流言。貴報當能一本大公,將此信公諸讀者,使貴報的希望得到回應,敵人的謠言從此揭穿……」

  周恩來的要求是《大公報》難以拒絕的,雖然張季鸞和王芸生在難以拒絕的時候,是這樣的無可奈何,迫不得已。於是,全文發表在《新華日報》上的周恩來的那封信,便很快在《大公報》上重新全文刊登出來了。

  通過「公正輿論」的《大公報》的公布,先前由蔣介石親自下令不准見報的第18集團軍的戰績,如百團大戰,以及不給共產黨軍隊軍餉、補給,因中條山戰役失利而諉過於人的種種事端,從此開始真相大白!

  學識淵博的葉楚傖,不會不知道中國話里的那句「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不過,此刻他感到疼痛的,卻是自己的心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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