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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10:36 作者: 黃濟人

  毛澤東送走前來桂園回訪的國民黨參謀總長白崇禧,剛剛回到客廳,便聽得圍牆外邊人聲嘈雜,喧鬧不已。這倒是常有之事。雖然桂園大門派有憲兵警衛,那些化裝成乞丐和擺攤小販的特務們仍不時光顧這裡,或與憲兵爭吵,或與憲兵打架,不折騰個十來分鐘,他們是決不會罷休的。

  今日不同。毛澤東手上的報紙已經換了三張,可是外邊的鬧聲依然不絕於耳,疑惑之中,他讓王炳南出去看個究竟。

  王炳南很快就回來了,跟在他身後的,卻是郭沫若和他的夫人於立群。

  毛澤東愈發疑惑起來:

  「怎麼回事?莫非剛才外頭的大吵大鬧之中,還摻和了你們兩位文弱書生的聲音麼!」

  郭沫若逕自入座,只是苦苦一笑。

  倒是於立群快人快語道:

  「既然主席發話,我就只好『從實招來』了:剛才在桂園大門口,幾個荷槍的憲兵把我們攔住了,死活不讓進。沫若先生便說,『我是以軍事委員會政治部文化工作委員會主任的身份,來拜訪毛澤東先生的。』這一說不打緊,他們更不讓我們進了。沫若先生問其原因,一個憲兵大聲叫嚷說,『我們只執行張治中部長的命令,其他人一概不聽!』沫若先生再問什麼命令,另一個憲兵震耳欲聾地吼道,『凡是國民黨人員,一律不准入內!』沫若先生火了,也拼著嗓門喊,『同是國民黨人員,你們為什麼不准我進,而准白崇禧進——我是看著他的汽車從裡面開出來的!哼,把你們當官的叫出來,把你們當官的叫出來……』」

  

  於立群的語氣中,多少有點兒告狀的性質:

  「當官的總算出來了,是那一個手槍排長唐建貴。他的聲音倒不大,可是臉繃得緊緊的。他對沫若先生說,『白總長來,是事前聯繫好了的。這點就和你不同。雖然你我都在張部長手下辦事,但是還得要按照規矩來呀……』唉,要不是炳南先生出來排解,完不了事不說,連門也進不去呢!」

  毛澤東望著西裝革履、鼻樑上還架著一副眼鏡的郭沫若,不覺哈哈大笑道:

  「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呀。其實,你什麼話都不說,只消說出『郭沫若』三個字就行了。若是這三個字還不管用,那就說明他們果真有眼不識泰山。可是你呢?偏偏要搬出你的那個國民黨頭銜去嚇唬人家,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不過,沫若先生,你今天的這個不是,倒是讓我從中得到一個啟發,那就是,國民黨頭銜也有不管用的時候哩……」

  郭沫若滿面愧色,連連擺手道:

  「主席快不要說下去了。我那個國民黨頭銜呀,早已過期作廢啦!今年3月31號、重慶好多家報紙都刊登了這個消息,『郭沫若先生領導的政治部文化工作委員會,已於昨日奉政治部張部長命令,予以解散』。不曉得你在延安聽說了此事沒有?」

  「這麼大的事情,怎麼可能沒有消息呢。不過,與其說是事後聽說的,倒不如說我是事前看到的。嗯,2月21日,《新華日報》上面那篇《對時局進言》《解放日報》第二天就轉載過來了。我雖看了一遍,至今還記得裡頭的句子哩——」

  毛澤東果然背了出來:

  「『道窮則變,是目前普遍的呼聲,中國的時局無須我們危詞悚聽,更不容許我們再來巧言文飾;內部未能團結,政治貪墨成風,經濟日趨竭蹙,人民尚待動員,軍事急期改進,文化教育受著重重扼制,……我們處在萬目睽睽的局勢當中,無論如何是應當改弦易轍的時候了。辦法是有的,而且非常簡單:只須及早實行民主。……日中必慧,操刀必割,在今天迫切的時局之下,空言民主固屬畫餅充飢,預約民主,亦僅望梅止渴。今天的道路是應該當機立斷,急轉舵輪……』」

  郭沫若嘖嘖連聲道:

  「只曉得主席文思敏捷,萬不諳更能過目成誦,今日得見,實乃三生有幸呢!」

  毛澤東漫不經心地道:

  「要說我這個人多少還有點本事的話,那就是眼睛尚好,不像你成天戴著眼鏡。所以,《對時局進言》這篇文章的後面,雖然有重慶文化界三百一十二位知名人士的簽名,但是,我一眼就看出它的執筆者,非沫若先生莫屬也。」

  郭沫若暗暗稱奇:

  「主席,我承認你說對了。可是,要曉得,那些簽了名的知名人士裡頭,有的是如椽大筆呀!」

  「你有你的寫法。我讀過你的《青銅時代》《十批判書》《中國古代社會研究》和《甲申三百年祭》,所以我熟悉你的寫法。比如說,你那句『預約民主,亦僅望梅止渴』裡頭的『預約』兩字,就基本上是你的專利。」毛澤東神情專注起來,「不過,這也不算我的什麼本事。就像天天要吃飯的人,吃得多了,就知道廚師的手藝了。那麼,誰才是真正的金睛火眼呢?對於沫若先生的史論和史劇,誰才能真正看得出來,你不是為逃避現實而埋頭故紙堆中,卻是自覺地清算過去的歷史,為著中華民族的將來而探討歷史經驗呢……」

  「我曉得了。」郭沫若情真義切地道,「主席去年從延安寫給我的信說,你的史論、史劇大有益於中國人民,只嫌其少不嫌其多,精神決不會白費。希望繼續努力。我想,時至今日,我才算真正曉得其間的含義了。」

  毛澤東緩緩地點了點頭:

  「知道這個道理,固然不容易。但是,我經常在想,重慶這個充滿白色恐怖,經濟十分困難的地方,文化人的人身安全、穿衣吃飯都成問題,而沫若先生居然能夠領導這樣多的愛國進步的文化人士,居然能夠創造條件,讓他們以進步的觀點、方法,從事政治、哲學、歷史、法律、軍事、文學藝術方面的研究和創作,這就更加不容易了。難怪有人說你們生活在『租界』裡頭哩……」

  「那是張治中的發明!」郭沫若忿忿然道,「年初的一次會議上,張治中敲著文化工作委員會的辦公桌說,『現在有些人口頭上擁護三民主義,但叫他參加國民黨,他就不參加。既然國民政府管不了,這裡豈不成了租界啦!』我立即回答說,『我是研究過佛學的。我曉得懂得佛學的並不一定當和尚,當和尚的不一定懂得佛學。至於這裡是不是租界的問題,我們文化工作委員會全體同仁都是反對帝國主義的,如果張部長認為是租界,那麼就請張部長收回去好了。』結果搞得他無言以對,坐立不安,簡直下不了台哩!」

  毛澤東淡然一笑道:

  「張治中不過是秉承了蔣介石的旨意。聽恩來同志說,去年《新華日報》連載《甲申三百年祭》的時候,每出一期,《中央日報》就攻擊一次,到了最後,張治中通過發表社論的方式,向你發起了全面反撲,你不也是嚴陣以待,巋然不動麼!」

  「說句公道話,這就不只是沫若先生的功勞了。」於立群認認真真地說,「因為恩來同志,把連載《甲申三百年祭》的《新華日報》全部帶到了延安,中共中央又將它列為整風文件,而且設法在上海出版。這一切,也許只有我們才知道,什麼叫做勇氣和力量,勇氣和力量,又來自什麼地方。」

  毛澤東繼續著先前的話題:

  「可是這次不同了。《甲申三百年祭》,不過是總結了農民起義的歷史經驗,而《對時局進言》呢?則是向現實生活提出的嚴峻挑戰。犖犖六大端,端端與國民黨針鋒相對,端端與國民黨寸土必爭,簡直就是文化戰線上的重慶談判!所以蔣介石不得不親自出馬了,不得不 唆使張治中下手了……」

  「主席,老實說,對於國民黨解散文化工作委員會,我們並不感到意外,相反感到某種輕鬆愉快。」郭沫若精神振作地道,「為什麼呢?因為國民黨被沉重地打擊了,他們感到了在政治上和文化上的慘敗,感到了自己的孤立,自己的無可奈何,才訴諸手中的權力。」

  毛澤東仍不放心:

  「那麼,今後工作的組織形式呢?」

  郭沫若突然笑道:

  「主席,我轉告你一句話吧。為著文化工作委員會的解散。我們有過一次規模空前的聚會。第一個跳上講台的是翦伯贊先生,他用沙啞的但是高昂的聲音說,『中國是絕對不能從世界的主流分開的。歷史的發展是全體支配局部,而不是局部支配全體。機關雖被解散,到馬路上也是可以團結起來的……』」

  毛澤東的眼睛潮濕了:

  「我相信,我相信!沫若先生,我現在尤其相信的,是紀念你的五十壽辰的時候,恩來同志發表在《新華日報》上的《我要說的話》。我想,我要說的話,他已經替我說了……」

  郭沫若的嘴唇翕動著,久久說不出話來。他的心底,卻淌過一股潺潺流水。那是周恩來在說話,毛澤東在說話:

  「魯迅是新文化運動的導師,郭沫若便是新文化運動的主將。魯迅如果是將沒有路的路開闢出來的先鋒,郭沫若便是帶著大家一道前進的嚮導;魯迅先生死了,魯迅的方向就是大家的方向。郭沫若先生今尚健在,抗戰需要他的熱情、研究和戰鬥。我祝他前進!」

  於立群打破沉默道:

  「主席,有你在重慶,我們就什麼也不怕。因為國民黨害怕你,所以前時阻撓得這麼厲害的《清明前後》,現在也允許排練了……」

  郭沫若一拍腦門道:

  「對、對、對!主席,我差點兒把這件事搞忘了。今年春天,重慶颳起黃金風潮,黃金官價由每兩2萬元提到3.5萬元。消息公布的前一天,好些官僚資本家得悉機密,便大量搶購黃金。接著黑市黃金價格暴漲,數日之後,每兩竟高達8.2萬元。這些搶購了黃金的豪富們,一夜之間發財上千萬元,而物價則扶搖直上,民族工業因之凋敝,社會輿論對此強烈不滿……」

  「而執政當局呢?只抓了幾個搶購三、五兩黃金的銀行小職員,鋃鐺入獄,以作搪塞。」於立群道,「茅盾先生得知其間內幕後,當即來找沫若先生,憤慨不已地說,「我不相信,有史以來還有過第二個地方充滿了這樣的矛盾、無恥、卑鄙與罪惡!我要揭露,無情地揭露!」

  郭沫若繼續往下說:

  「這樣,茅盾先生只花了幾天工夫,便寫出話劇劇本《清明前後》。而國民黨對這個劇本的阻撓,已長達數月之久。這次,純粹是因為主席來重慶參加國共談判的緣故,國民黨害怕民主浪潮高漲,才迫於讓步的。」

  毛澤東朗聲一笑道:

  「如此說來,我最好是不要離開重慶了?嗯,在這之前,你們夫婦不要離開桂園,今天,讓我們共進晚餐——」

  說完,毛澤東將手伸進中山服的右上角衣袋,摸出一隻鏽跡斑斑的懷表來。

  郭沫若見狀,慌忙從自己的左腕上取下成色尚新的手錶,然後雙手遞給毛澤東:

  「主席,作個紀念吧!」

  毛澤東沒有推辭:

  「只是囊中羞澀,無以回報呀!」

  「需要回報的是我。」郭沫若一絲不苟地解釋道,「主席,新近去柳亞子寓所,竟看見了你的《沁園春·雪》!驚喜有加,妒嫉全無。因為你這首詞是屬於全社會的,有他一份,也有我一份。而回報我這份的,也是一首《沁園春》,且能唱和,則不勝榮幸之至!」

  說完,郭沫若也伸出手,從西服衣袋裡,慢慢摸出了他的和詞——

  國步艱難,寒暑相推,風雨所飄。念九夷入寇,神州鼎沸;八年抗戰,血浪天滔。遍野哀鴻,排空鳴鵬,海樣仇深日樣高。和平到,望肅清敵偽,解除苛嬈。

  西方彼美多嬌,振千紉金衣裹細腰。把殘鋼廢鐵,前輸外寇;飛機大槍,後引中騷。一手遮天,神聖付託,欲把生民力盡雕。堪笑甚,學狙公茅賦,四暮三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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