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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10:30 作者: 黃濟人

  魏德邁那張冷峻的面孔,現在終於有了一點無法掩飾的笑意。前不久,他通過密碼報告馬歇爾說,毛澤東雖然來到重慶,國共談判雖然正在進行,但是,「雙方並未停止爭奪對武器和地區的控制。作為對華政策的計劃之一,美國只有在後勤方面徹底支持蔣介石,才可能阻止普遍的暴動和混亂,並且使中共的努力僅限於在局部地區得逞。」

  回電的卻是已批准了他的計劃的參謀長聯席會議。電報中,雖然指示這位駐華美軍司令官,儘量避免捲入「自相殘殺的戰爭」,他卻獲得准許,可以把國民黨軍隊加速運到肯定要同共產黨軍隊發生衝突的北方去。

  正當魏德邁坐鎮重慶,像欣賞一幅精雕細刻的版畫那樣,欣賞著他的計劃的實施的時候,他突然收到毛澤東的一封信。

  信的措詞顯然是尖厲而又猛烈的。

  毛澤東譴責了他公然介入中國內戰的行徑之後,把憤怒的目光直端端地對準了白宮,「由此可知,杜魯門政府選擇了跳出爐火,而又跳回到油鍋里去的策略。那麼,我們的策略是什麼呢?我可以這樣告訴你,如果你們支持中國反動派竭力掀起內戰的陰謀終於得逞,我們的軍隊就會下定決心,既對抗被你們運到目的地的國民黨軍隊,也對抗制定這種反動政策與策略的美國人……」

  加魏德邁的笑意倏地消失了。

  

  陽前為謹慎起見,他慌忙揣上毛澤東的信,驅車直抵美國駐華使館。雖然他不知道在這裡,能不能夠得到一點點什麼幫助。

  赫爾利正在他的辦公室里伏案疾書,魏德邁雖然氣喘吁吁走進屋來,但他好一陣才慢吞吞地回過頭來:

  「我忙著呢,將軍。哦,用中國人的話說,你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有事才肯進香來。那麼,究竟是什麼事情呢?請坐,從頭告訴我。」

  魏德邁坐下來,訕然一笑道:

  「大使先生的忙碌,我已經從重慶的報紙上看見了:今天和委員長先生共進午餐,明天設宴招待毛澤東先生,後天呢?還要去看中國的京劇,端端正正地坐在委員長先生和毛澤東先生中間……」

  「你看見的都是事實,可是你誤解了。」赫爾利聳聳肩膀道,「你以為我坐在中間,是為了平衡兩頭麼?不,親愛的將軍,現在真正的危機不在國民黨和共產黨之間,而在中國和美國之間。要知道,委員長先生和杜魯門總統中間的座位上,從來沒有間斷過人哩!」

  魏德邁大惑不解:

  「那麼都有些什麼人呢?」

  「首當其衝的就是史迪威將軍。」赫爾利幸災樂禍地道,「你是知道的,他和麥克阿瑟將軍,尼米茲將軍,一起站在東京灣密蘇里號戰列艦的甲板上,主持了日本正式投降的簽字儀式。儀式之前,麥克阿瑟將軍指著主桅杆上那面呼啦啦飄揚的星條旗,對史迪威將軍說,『你看,這就是日本人偷襲珍珠港那天,懸掛在國會大廈頂上的那面旗幟。這次我專門叫人從華盛頓運來的,我還要將它升到我們在東京的大使館的旗杆上去呢!』史迪威將軍沒有說話,但是微笑著。在全世界的引頸矚目下,顯得風光極了。聽使館裡面剛從華盛頓回來的人說,在一部紀錄片裡,只見他肩上佩戴著四星上將的軍銜,連胸部的銅紐扣都在閃閃發光哩……」

  魏德邁簡直莫名其妙了:

  「史迪威將軍參加日本投降儀式,和委員長先生有什麼相干?莫非只此一事,便又得罪了委員長先生不成!」

  「正是、正是。」赫爾利眯眼笑道,「且不說史迪威將軍從重慶回到華盛頓,很快就被杜魯門總統安排到太平洋戰場,接受新職。也不說新職任上,他與延安舊情難捨,曾向陸軍部提出過渡海與蘇北新四軍聯合進攻日軍的要求。單說他那至今仍在閃閃發光的銅紐扣,在委員長先生的眼睛裡面,也是又尖又長的鐵釘子哩……」

  魏德邁不以為然地道:

  「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對於史迪威將軍,雖然他的某些做法,比如與延安的過分親密的關係,我實在不願恭維。但是,作為我的駐華美軍司令官的前任,他能夠贏得的一切,都是我引以為榮。並且衷心祝福他的。沒有想到委員長先生竟如此之自私,在那典型的東方人的性格中,還橫添著狹隘與貪婪!」

  「若是委員長先生和杜魯門總統中間,只有一個史迪威將軍,那也就罷了。」赫爾利眨巴著眼睛道。「嗯嗯,我剛才說了,他們中間的座位上,從來沒有間斷過人。這可不,你的前任一波未平,我的過去的使館人員謝偉思一波又起,委員長先生的氣呀,現在正是不打一處來哩……」

  魏德邁皺了皺眉頭道:

  「轟動一時的《亞美》雜誌事件中,謝偉思不是因為擁有失竊的政府文件,而被指控為共產黨間諜麼?據我所知,聯邦調查局的搜查和隨後的逮捕,都是杜魯門總統親自批准的。而且,要說中國對此事有什麼反應的話,生氣的應該是毛澤東而不是委員長先生。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延安《解放日報》不僅為謝偉思被捕專門發表社論,毛澤東在共產黨七大的閉幕詞《愚公移山》里,還以此為藉口,把你這位大使先生和其他未指名的美國領導人,指斥為中國人民的敵人……」

  赫爾利連連搖頭道:

  「將軍有所不知。三年河東,三年河西,現在的河水又流到委員長先生那邊去了。知道麼?就在前幾天,謝偉思被宣布免於處分,和另一名過去的駐華使館人員艾切遜一起恢復公職。再有幾天,他們就要從美國派往日本,在駐日占領軍司令官麥克阿瑟將軍的麾下重新任職啦!說來奇怪,就在我得到消息的同時,委員長先生也得到消息,並且當即給我打來一個電話,要我就這件事情向他作出解釋。」

  「你是怎麼解釋的呢?」魏德邁忽然想起了衣袋裡毛澤東的那封信。

  赫爾利雙手一攤:

  「我還沒有張口呢,委員長先生在電話里就大喊大叫起來,『謝偉思和艾切遜不是什麼外交官,而是中國的敵人和共產黨的爪牙!共產黨的代理人顯然已經施展花招,設法把他們派往日本,以便暗中破壞美國的東亞政策,包括美國的對華政策……』」

  魏德邁不覺在心裡笑了。他仿佛感到赫爾利的衣袋裡也揣著一封信,蔣介石的信。而就其與美國的利害關係而言,毛澤東的那封信,是足以和這封信相抵消的。這樣想時,他終於不慌不忙起來:

  「其實呀,大使先生,你最好的解釋就是迅速放下你手上的話筒。為什麼呢?因為國民黨也好,共產黨也好,他們尋求的都是美國軍人,而不是什麼外交官。」

  赫爾利迅速反駁道:

  「你錯了,將軍。也許只有委員長先生才能夠如此敏感地意識到,毛澤東一定會把對謝偉思和艾切遜的重新任命,看作是美國支持國民黨政權的政策有所動搖的跡象。若在平時,這種跡象是並不顯眼的,可是現在,重慶談判正在進行的時候,任何蛛絲馬跡,都將造成委員長先生的心理壓力。因為如此,他要我儘快替他起草一封致杜魯門總統的信,以表示他的正式的抗議。這不,我手上正忙著幹的事兒,就是這個玩意兒哩!」

  魏德邁沉思片刻,望著赫爾利那不無矜持的神色,忍不住試探地問:

  「大使先生,倘若毛澤東有可能把這件事情當成一張牌,並且決定在談判桌上打出去,那麼,趁此機會,他還有可能做點什麼呢?」

  「至少有一件事情是毛澤東不僅可能,而且必須做的。」赫爾利不加思索地道,「那就是對你這位司令官加速把國民黨軍隊運去北方的行動,表示他嚴重的警告!」

  「為什麼?」魏德邁吃了一驚。

  「不為別的。為只為你已經完成了把國民黨軍隊運去南方的當今世界歷史上規模最大的空中調動——」赫爾利抿嘴笑道:「精銳的新六軍不僅提前實現了委員長先生的『軍事還都』,而且還確保了9月9日上午9時,中國戰區在國民黨中央軍校禮堂隆重舉行的受降儀式的準時進行。於是,你的那些騰空了的飛機和軍艦,便有了新的任務。哦,你明白我的意思麼?因為至少在毛澤東看來,國民黨軍隊所去的方向不同,其目的也是有所不同的哩……」

  魏德邁不打自招:

  「既然毛澤東認為我對掀起中國的內戰負有責任,那麼,他為什麼不像委員長先生的做法那樣,也向杜魯門總統來個正式的抗議呢?」

  「道理很簡單。」赫爾利正襟危坐道,「事到如今,毛澤東是不會去幹這種枉費心機的事情的。何況,他用來對付美國的那張牌依然是蘇聯。國民黨軍隊要開進滿洲,就要牽涉到同蘇聯商定撤軍安排,更不要說蘇聯的長遠目標,是破壞委員長先生的親美的民族主義了。毛澤東要幹的事情,只是在這件事情受到別人的威脅的時候,他要頑強地實現他的願望罷了。比如說,重慶談判……」

  魏德邁極不情願地點點頭:

  「我承認,中國的一場迫在眉睫的戰爭,被重慶的談判桌無端地拖延了。這種拖延對於政治家來說,不管是杜魯門、史達林、邱吉爾,還是蔣介石、毛澤東,也許是必要的。但是作為軍人,尤其是將軍,當你的士兵已經進入戰壕,瞄準目標,卻久久不得扣響扳機的時候,該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呢?」

  赫爾利故意反問道:

  「你說的是誰的士兵?如果是委員長先生的士兵,而他又果然在焦急地等待著什麼的話,會不會出現這樣一種局面呢?由於北方的軍事危機,你這位司令官獲得杜魯門總統的批准,可以使用美軍去收復戰略地區。這樣一來,這些美軍在戰場的存在,既可以阻止共軍奪取重要的交通線,又可以方便於把地區控制權,從日本人的手裡轉移到國民黨軍隊的手裡。」

  魏德邁一拍腦門道:

  「會的、會的!昨日夜晚,美軍的一支先頭部隊,不是開進朝鮮半島去了麼。哦,大使先生,根據你的判斷,你剛才說到的那種局面的出現,大概會在什麼時候呢?」

  「這就要看重慶談判的進展了。我是說,這裡進展得快,那邊就進展得慢;反之,這裡談不下去了,那邊也就打得起來了——」赫爾利愈發得意地道,「不過,作為國民黨和共產黨關係的調停人,我倒要奉勸將軍堅持一點高傲的忍耐。為什麼呢?各同盟國外交部長正在倫敦開會,起草與前軸心國的和平條約。剛剛得到的消息說,由於蘇聯要求得到更大的讓步,從而使會議陷入僵局。中國的外交部長,也就是重慶談判國民黨代表之一的王世傑,參加了這個倫敦會議。如果他把各國對於蘇聯的觀望態度,也運用到國共兩黨的談判上來的話,那麼,最保守的估計,這裡將再度出現休會。」

  魏德邁慢吞吞地道:

  「我知道,國共談判,已經有過一次休會了。還是昨天晚上,英國軍事代表團團長魏亞特將軍悄悄告訴我的。現在,聽大使先生的意思,在重慶這張談判桌上,中共代表一定像他們的共產黨夥伴蘇聯人那樣,要求得到更大的讓步了……」

  「讓步?他們要求誰讓步?」赫爾利惡狠狠地道,「老實說,中共代表提出的條件已經夠多的了!公然違背《中蘇友好同盟條約》的有好幾條,直接對抗美國對華政策的又有好幾條。哼,不要說委員長先生不會讓步,就是他稍有遲疑,杜魯門總統和史達林元帥也是不會答應的!」

  魏德邁在心裡點了點頭。雖然,沒有必要從衣袋裡掏出毛澤東的信,再與赫爾利商量什麼,但是,他畢竟有了自己的主意:

  「大使先生,我是一個軍人,軍人把不問政治奉為圭臬。然而,既然軍事和政治這樣密不可分,戰場和談判又是這樣緊緊相連,那麼,關於談判方面的最新動態,還望你能夠不斷地通報於我……」

  「這件事情好辦。」赫爾利包打天下地道,「你要是需要第一手材料的話,抽時間我去問問國民黨方面的首席代表張群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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