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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10:22
作者: 黃濟人
依然是紅岩村那間小屋,毛澤東的對面,卻坐著國民黨候補中央委員王崑崙、國民黨監察院院長于右任的親屬屈武,坐在毛澤東身旁的,則是重慶談判期間,中共南方局派給毛澤東的秘書王炳南。
當然,如果中國民主革命同盟——中國共產黨一個秘密的外圍組織——的核心成員都來了的話,毛澤東的這間屋子是遠遠坐不下的。除了在座的王崑崙、屈武、王炳南而外,還有馮玉祥將軍的秘書賴亞力,李宗仁將軍的秘書劉仲華,李濟深將軍的秘書狄超白,國民黨參謀總長白崇禧帳下的高參劉仲容,以及其他與國民黨上層要員或為親屬,或為幕僚,有著非同尋常的密切關係的人。
毛澤東和在座三位的談話,從與他們共進晚餐的時候便開始了。現在,剛剛從食堂回到房間,毛澤東就迫不及待地繼續著方才的話題:
「炳南同志,你這個共產黨員的身份,在中國民主革命同盟中是公開的,可是你曉得不?中蘇文化協會裡那位主編《中蘇文化》的侯外廬,因為是你們的核心成員的緣故,他的組織問題到現在都沒有解決哩!」
王炳南不勝驚訝地道:
「主席,中國民主革命同盟在重慶成立,迄今不過四年光景,想不到你這樣熟知這裡的人和事。是的,南方局負責統戰工作的徐冰找到侯外廬,建議他正式參加這個同盟的時候,他起初是不無顧慮的。他對我這樣說過,『離開黨組織這麼多年,作為黨外的散兵游勇,以筆為戈,對民族敵人或許還算衝殺過幾回,但在精神上,我沒有離開過對馬克思主義科學的信仰,也離不開對黨的依賴,不在組織中為信仰奮鬥,猶有痛楚。』以後恩來同志又去找他,語重心長地說,『組織問題以後再說,在民族運動中活動,還是在外邊好……』」
毛澤東揚了揚眉毛:
「恩來同志說得很對。最近,我看了侯外廬的新著《中國近代思想學說史》,就感到比起他過去的文章來,大有嚼頭!為什麼呢?沒有書生氣了,也沒有火藥味了,看得出來,在複雜的現實面前,他學會了冷靜的思考。是的,中國革命的方式是多種多樣的。發動群眾,組織暴動,轟轟烈烈地干它一場,這是一種;而以推動國民黨上層集團堅持抗戰,反對投降,堅持團結,反對分裂,堅持進步,反對倒退為使命,這又是一種。後一種鬥爭方式的特點是複雜而且艱辛,冷冷清清而且默默無聞,所以呀,你們中國民主革命同盟的成員,都是些無名英雄哩!」
屈武的眼睛潮濕了。毛澤東的幾句話,竟若一股清泉,潤浸著他那顆疲憊不堪的心。該從哪一天說起呢?是從皖南事變的翌日,他連夜與王崑崙懇談,商量對策,還是王崑崙隨後又趕到他的寓所,決定成立一個包括國民黨左派在內的共產黨的外圍組織?
看來都無須說了,在難得一見的毛澤東跟前,他要說點讓人高興的事情。
「主席,雖說是無名英雄,可是也有人大出了風頭呢!」屈武笑眯眯地瞟了王崑崙一眼,「譬如說,國民黨六大在重慶開幕那天……」
王崑崙知道屈武在講自己的事,若在平時,他可以插科打諢,但在今天,當著毛澤東的面,這位著名的「太子派」人物也臉紅頸脹起來:
「那天,那天又怎麼樣?衡陽淪陷,《中央日報》開先報導守軍軍長方先覺下落不明,繼則宣布他已被俘。可是,這種事情騙得了老百姓,又如何騙得了我?我早已從國民黨內部得到了可靠情況,證明方先覺不是被俘,而是投降。他的投降與蔣介石有關。你想想,蔣介石正在和日本人進行一樁見不得人的交易,我難道可以裝聾賣啞,不予揭露麼!」
毛澤東興趣盎然地望著屈武:
「你講講看,國民黨六大開幕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是這樣的,主席。代表大會有一個『檢討黨政』的質詢項目。不少代表向何應欽追究豫湘黔桂潰敗的責任,要求對湯恩伯等將領嚴懲不貸。何應欽在答覆的時候,卻竭力誇大敵人兵力和實力,給人的印象是打也要敗,不打也要敗,命中注定非敗不可——」屈武舉起手臂道,「就在這時,候補中央委員王崑崙半路殺出程咬金。他抓住方先覺問題起來質詢說,輿論傳說方先覺有投降行為,現被日寇放歸,政府以『民族英雄』之禮相待,他要何應欽就這個問題向代表『說明真相』『以正視聽』。王崑崙言語不算失禮,而且還委婉地用了『澄清謠傳』的字眼,但卻是一記殺手鐧,正好打在蔣介石的痛處,揭了他的瘡疤……」
「蔣介石當時在場麼?」毛澤東問。
「在場、在場——」屈武將手臂劈下:「正因為在場,蔣介石才惱羞成怒,親自出馬,語無倫次地當眾大罵王崑崙,『我們國民黨里有共產黨,你老婆曹孟君就是共產黨……』接下來全場大嘩。多數代表對『領袖失態』感到不滿,也有少數國民黨右派在台下狂呼亂叫,『槍斃共產黨,拉出去槍斃……』唉唉,國民黨六大,鬧戲一場!」
毛澤東感嘆唏噓道:
「為人所不敢為,說人所不敢說,這就是你們了不起的地方。在我們的了不起的朋友當中,我已經認識了馮玉祥將軍,今天又認識了王崑崙先生,重慶之行,沒有白來哩!」
王崑崙連連擺手道:
「說來慚愧,那天我回家以後,憤憤然不想再出席會議。可是中國民主革命同盟諸君放心不下,擔心蔣介石趁機加害於我。最後呢?我接受了炳南的意見,忍辱負重,復出與會。反正揭露蔣介石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我就知道你會說這句話。因為你是一個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人——」王炳南朝王崑崙笑道,然後扭過頭來,鄭重其事地告訴毛澤東說:
「主席,王崑崙今日來紅岩村,也是帶著目的來的呢。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拍爛巴掌歡迎你來重慶,但是,若是你要同蔣介石談判的話,他就要舉起拳頭反對。」
王崑崙慌忙解釋道:
「我的意思是,我並不擔憂主席個人的安全,除非蔣介石是個天字第一號笨蛋。正因為蔣介石不是笨蛋,相反是個天字第一號奸雄,所以我擔憂重慶談判會毫無結果。老實說,持這種看法的人很多,據我所知,上層人物當中,就有在海外的愛國華僑領袖陳嘉庚先生,原國民黨19路軍陳銘樞將軍……」
「還有馮玉祥將軍。」毛澤東反而為王崑崙的看法提供著依據「上前天,他請我到上清寺康莊他的副委員長辦事處吃晚飯,席間,當他表示了和你完全相同的意思之後,我問了三個字,『為什麼』?他呢,好菜好飯準備了不少,還破天荒地買來了好煙好酒,可是,回答我的,只有四個字,『對牛彈琴』你看看,他對重慶談判究竟有無結果的懷疑,已經到了不屑一顧的地步了!」
王崑崙仍不放心:
「主席,不管我們的看法如何,談判畢竟正在進行之中。那麼,你本人又是怎麼個意見呢?」
望著王崑崙性急的樣子,毛澤東忍俊不禁,然後,不慌不忙地道:
「我嘛,從內心講,起初是不準備來重慶的。就像水簾洞的美猴王,仙山福地,古洞神州,不服麒麟轄,不服鳳凰管,也不服人間王位拘束,自由自在地生活著,又何樂而不為之呢?但是,轉念一想,不行呀,延安畢竟不是水簾洞,在國民黨胡宗南部隊的重重包圍之中,我們總不能坐以待斃,總得要想個法子呀。王崑崙先生,以你之見,你說說我們該何去何從呢?」
「我從來認為,共產黨的天下是打出來的。」王崑崙坦誠相告,「《西遊記》里說,『靈霄寶殿非他久,歷代人王有分傳,強者為尊該讓我,英雄只此敢爭先』,說的就是這麼一回事。而這麼一回事,對於共產黨來說,更應當是深知的。從國民黨背叛革命的時候起,你們已經同它鬥爭了18年,血雨腥風,槍林彈雨,連我這個當年的旁觀者,如今也記憶猶新呵。」
毛澤東微微笑道:
「這固然是事情的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呢?鬥爭的形勢變化了,方式也變化了。當蔣介石交替使用著發動內戰與和平談判的反革命兩面手法的時候,當梅花鹿、牛魔王、白骨精一個個都變成正人君子的時候,我們該不該變化呢?我覺得應該變化,必須變化,以便使用革命的兩手,去戰勝反革命的兩手。」毛澤東倏地正色道,「這是一種鬥爭策略,也是一門鬥爭藝術。孫悟空之所以能夠鬧龍宮,闖地府,偷蟠桃,竊仙丹,敗天兵,高唱著『玉帝輪流坐,明年到我家』的叛逆之歌,打遍諸天神將。無人能敵。就在於他學得了七十二般變化,十萬八千里的筋斗雲,連同那降龍伏虎的廣大神通!」
王崑崙略有所思道:
「我明白主席的意思。但是,恕我直言,我覺得你講的仍然是事情的一個方面。另一個方面呢?蔣介石的執政黨領袖的地位的欺騙性沒有變化。且不說重慶老百姓的家中,依然懸掛著他的頭像,也不說在市中區繁華地帶的都郵街十字路口,就要動工修建代替昔日那座『精神堡壘』的『抗戰勝利紀功碑』,碑上將要鐫刻『嵩祝遐齡,衢歌大業』的碑文,以『恭祝』他的『六旬大慶』。單說他那本發行量極大的《中國之命運》我想,就足以成為談判桌上的障礙物,使這個獨裁者將變本加厲地獨裁於中國之未來……」
屈武連連點頭道:
「是的,是的!這本書把日本的入侵歸咎於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第一、第二次國內革命,而隻字不提他對革命的背叛、屠殺、圍剿,不提『九·一八』以來國民黨政府妥協、媚敵的外交軍事政策所造成的惡果。尤為荒唐的是,蔣介石把抗擊、牽制著六分之五日偽軍的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武裝、抗日根據地,誣衊為『軍閥武力割據』『破壞統一』『妨礙建設』,而把將半壁江山拱手讓給敵人的國民黨,稱為中國命運的『寄託』『實行革命建國的總指揮部』『中華民族復興的大動脈』……這就是說,重慶的談判桌子還沒有擺出來,蔣介石就已經包藏不住內心的殺機啦!」
毛澤東虛懷若谷地道:
「你們提醒了我,因為你們講到的東西不僅是存在著的而且是被已經有過的談判證實了的。那麼,我怎樣來看待這個問題呢?不知為什麼,當你們剛剛講完話的時候,我就突然想起了《紅樓夢》。」
「主席又要旁徵博引了——」王崑崙抿嘴笑道,「方才是神魔一體,現在是以古寓今,因為《紅樓夢》裡頭,也有個『四大家族』哩。」
毛澤東擺擺手道:
「不,我今天只說榮國府的賈家。而且,想為自己提一個古怪的問題:賈家是由盛而衰的嗎?因為我們的紅學家們,無論採取什麼樣的立場觀點,似乎都沒有對此表示過懷疑。但是,我有理由說,這個家族面臨的是由衰而敗的厄運。甲戌本第二回一開頭就說,『如今這榮寧兩府,也都消疏了,不比先時的光景。』就是說,廳殿樓閣崢嶸軒峻也好,樹木山石蓊蔚洇潤也好,都不過是衰微中的表面繁華,敗亡前的迴光返照而已。」
屈武已經聽出了端倪:
「是呀,蔣介石的統治就像那由衰而敗的榮國府,雖然貌似強大,實則不堪一擊。《紅樓夢》里有一副對聯,『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其耐人尋味之處,正在於它強調了事物變化之規律,特別是向其反方向轉化的前提和條件呢!」
王炳南脫口而出道:
「現在,我們的前提和條件都有了。哦,我是說,自從主席來重慶同蔣介石談判,我們就有了揭露國民黨險惡用心的前提和條件。就說蔣介石的《中國之命運》吧,延安的《解放日報》刊登了不少批判文章,國民黨中宣部得知消息後,竟電告戰時新聞檢查局,密切注意《新華日報》的動向。為什麼呢?因為《新華日報》有個欄目叫做『邊鑒欄』集中報導陝甘寧邊區和其他抗日根據地的情況。由於國民黨的嚴厲檢扣,批判《中國之命運》的文章終究沒有能夠在重慶見報。可是現在不同了,談判桌上,盡情揭露,嬉笑怒罵,皆成文章!」
毛澤東話鋒一轉道:
「這種揭露,就是談判。如果談判沒有其他結果,那麼這種揭露就是結果。當然,我們是希望有其他結果的,因為揭露不是我們的目的,我們的目的已經明確:第一條中國要和平,第二條中國要民主。不過,這兩條都和蔣介石的打算相反,他的第一條是打內戰,第二條是搞獨裁。那麼,怎麼辦呢?沒有別的辦法了,他願意談,我就談;他願意打,我就打;他願意邊談邊打,我就邊談邊打。反正我是延安來的客人,用老規矩的話說,叫做客隨主便。」
王崑崙長嘆短吁道:
「主席,前些時候讀到延安的一批整風文件,老實說對裡頭的好些提法,比如,『在複雜鬥爭中提高認識』呀,『從政治到軍事都做好準備』呀,當時還真有點兒不知所云。今日呢?我算大徹大悟,茅塞頓開啦!」
毛澤東這才眯眼笑道:
「那是閉門造車,出戶未必合轍。不過,聽你說話的口氣,你好像不反對我來重慶談判了。那好,我明天就去談,同蔣介石進行我和他之間的第三次談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