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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10:12 作者: 黃濟人

  坐落在下半城林森路上的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本是一幢依山傍水、窗明几淨的西式大樓,抗戰期間,為著躲避日軍飛機的轟炸,這裡的台階、牆壁、屋頂乃至窗戶上的玻璃,統統染成了深黑顏色。每當黃昏時分,在那暮靄瀰漫之中,竟平添出幾絲陰森的氣息來。

  蔣介石極少光顧這裡。今日,為著那令他心煩意亂的重慶談判,卻早早地來到了。

  然而,伴隨著他在環形樓梯上的沉悶的腳步,以及他在走進會議室時,張群、王世傑、邵力子和張治中的驚慌的起立,這幢大樓的陰森氣息,也早早地來到了。

  蔣介石一屁股坐在會議桌上方的雕花楠木椅上,環顧左右,兩眼雖網滿了血絲,目光卻是碧綠碧綠的:

  「今日請各位來,不外乎想聽聽你們對於國共談判的意見。四、五天過去了,雖然你們每天都有一份簡要記錄《今日商談結果》給我看,但是至今我沒有看出絲毫結果來。當然,毫無結果有時就是最好的結果,然而,從中共方面咄咄逼人的勢態上看,至少就眼下而言,最好的結果卻不是毫無結果。嗯嗯,各位明白了我的意思嗎?」

  張群心領神會地道:

  

  「委員長所言極是。現在,既然兩黨普遍交換意見已經告一段落,那麼,我們就應當抓住這個機會,給予中共方面得寸進尺的談判方案以迎頭痛擊。有商量餘地的,我們坐下來談,沒有商量餘地的,我們掉頭就走。就是說,決不要因為我們的遲疑,而讓中共方面存在任何僥倖的心理。」

  「道理嘛,自然是這個道理。」邵力子瞟了張群一眼,老成持重地說,「不過,倘若就中共方面提出的談判方案來確定有沒有商量的餘地,那麼,恕我直言,那就不僅過於簡單,而且過於草率了。為什麼呢?道理很清楚,方案是可以修正的,條款是可以刪改的,只要中共方面能夠作出讓步,我們就得到了談判桌上需要得到的東西!」

  王世傑乾咳一聲道:

  「張主席的果斷態度,邵秘書長的堅韌精神,我以為都符合委員長親擬的談判原則,所以別無異議,完全贊同。這裡,我向委員長請示一個具體的問題:昨天,毛澤東約我在桂園商談的時候,他好幾次打斷了我的話,然後問我,『你這個意見究竟是代表蔣委員長的呢?還是代表國民政府?抑或是代表你這個外交部長本人?』我沒有作答,也不便作答,因為我至今搞不清楚這句話的言外之意……」

  蔣介石盯住王世傑,冷冷一笑:

  「你不清楚我清楚。如果說中共方面9月3日提出的談判方案,是向我們下戰書來了,那麼毛澤東現在需要做的,就是向我們通報他已派出了隨時準備交鋒的兩員大將。嗯嗯,昨日的《新華日報》上說,毛澤東正式指定周恩來、王若飛為談判代表,難道不就是這個意思嗎!那好,我也如法炮製,明日叫《中央日報》發條消息,就說我已正式指定在座諸位,即張群、邵力子,王世傑、張治中為談判代表。他派兩人,我派四人,就是真的拉到戰場上去打,我相信他也只有寡不敵眾!」

  王世傑小心翼翼地問:

  「委員長,根據你的安排,下周我不是要出訪歐洲諸國嗎?」

  「你走你的好了。」蔣介石提高嗓門道,「你走了,還有我嘛!哼,前兩天《新華日報》上面,有人詩贈毛澤東,稱他什麼『彌天大勇』,還有什麼『霖雨蒼生』。要對付這個人,看來還非得有我才行呢!」

  張治中望著趾高氣揚的蔣介石,禁不住憂心忡忡地道:

  「委員長,自毛澤東來渝以後,你已經與他在德安里官邸有過一次單獨的會晤了。那麼,作為我們就要和中共談判代表進入實質性會談的依據、或者說原則,你能夠把這次會晤時的談話要點告訴給我們麼?」

  「嗯,我就是為了這件事情來的。」蔣介石正襟危坐道,「而且,為了讓你們能夠不折不扣地了解我的本意,不致遺漏、疏忽、甚至曲解,我擬了個書面的《對中共談判要點》現在請你們拿出紙筆,記錄一下。」

  如同突然間聽得集合哨聲,眾人好一陣手忙腳亂之後,才眼見得蔣介石慢吞吞地從圖囊里摸出一紙手稿,然後慢吞吞地讀了起來:

  「中共代表三日提出之方案,實無一駁之價值。倘該方案之第一、二兩條尚有誠意,則其以下各條在內容上與精神上與此完全矛盾,即不應提出。我方可根據日前余與毛澤東談話之要點,作成方案,對中共提出。必要時可將雙方所提方案一併發表,隨時將兩方談話情形作成記錄,通知美國與蘇聯大使。余日前與毛澤東談話要點如下——」

  蔣介石喝了一口白開水,然後咂了咂嘴巴,仿佛在品嘗其中除他而外,任何人也品嘗不出的妙不可言的滋味:

  「第一,軍隊問題。關於中共軍隊之組編,去年張治中、王世傑兩氏與中共代表林伯渠在西安商談時,已允予整編為8個師至10個師,嗣後余因顧念事實,於去年冬國民參政會議席上,允予組編為10個至12個師。現在抗戰結束,全國軍隊均須縮編,情形已不相同,但余之諾言仍為有效,不過此12師之數,乃中央所能允許之最高限度。至於軍隊駐地問題,可由中共方面提出具體方案,經雙方商討決定。

  「第二,解放區問題。中共方面所提解放區,為事實所絕對行不通者。吾人應本革命者精誠坦白之精神與態度來解決這一問題,只要中共對於軍令政令之統一能真誠做到,則不僅各縣行政人員中央經過考核可酌予留任,即省行政人員,如主席,中央亦心本『用人唯才』之旨,延引中共人士參加。

  「第三,政治問題。目前談話中,毛澤東詢余對此問題如何解決,余答以現在戰事完結,擬改組國防最高委員會為政治會議,由各黨各派人士參加,共同參與政治。至於中央政府之組織與人事,則因國民大會即將召開,擬暫不動,一俟國民大會集議新政府產生之時,各黨派與無黨派人士均可依法參加中央政府,但中共方面如現在即欲參加中央政府,中央亦可予以考慮。

  「第四,國民大會問題。毛澤東氏詢及國民大會將如何召開,余答以已經當選之國民大會代表仍應有效,中共方面如欲增加代表,則除已當選者外,可以酌量增加名額。」

  蔣介石放下手稿,在眾人埋頭伏案的沙沙作響中,又咂了咂嘴巴:

  「嗯,這就是與中共談判要點之全部了。毛澤 東 剛到重慶的時候,我為你們擬了談判三原則,結果你們認為範圍過大而無所適從。現在好了吧,四個要點,四個問題,有的放矢,對症下藥。不知你們還有什麼意見沒有?」

  王世傑第一個抬起頭:

  「報告委員長,我沒有任何意見了。可不是麼?中共談判代表與我們糾纏不清而又不肯鬆手的,就是這樣四個問題。現在當然好了,該堅持的,我們知道如何堅持;該讓步的,我們知道如何讓步……」

  「我擬定的要點裡面,沒有『讓步』這兩個字!」蔣介石盯了王世傑一眼,卻把慍怒的目光掃射到張治中的臉上,「我在這裡再強調一次,與中共代表談判的時候,你們可以溫文爾雅,可以笑逐顏開,甚至可以情同手足,稱兄道弟,但是,決不可以因為是老同事老朋友的緣故而動搖意志,喪失立場。要知道,在國家和國民的利益面前,你們沒有理由讓步,也沒有權力讓步!」

  張治中洗耳恭聽著。他心裡自然明白,蔣介石的這些話是說給他聽的。然而,為著國共談判能夠順利進行,至少不致於在談判之初便陷入難以自拔的僵局,他還是硬著頭皮道:

  「委員長親擬的四個要點,無疑在實質性問題上給了我們談判的準則,這是我們定當遵照執行的。但是,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中共談判代表通過我們轉交給你的談判方案有11個條款,其部分條款,就問題的性質而言,並不在四個要點之列。那麼,我們在談判的時候,如果中共方面要以11個條款為根據,我們又該如何予以答覆呢?」

  蔣介石一時無語。

  張群和邵力子雖也無語,卻面面相覷。王世傑則眼望天花板,心思大概早已跑到歐洲去了。

  殊不料蔣介石突然笑道:

  「張部長謹慎的態度是對的,可是你考慮問題的方法畢竟過於拘泥了。今日的四個要點也罷,前幾天的三個原則也罷,其實都只是一個宗旨,那就是必須維護本黨的最高利益,談判、談判,既要談話,又要判斷,所以你們怎麼去維護,什麼是本黨的最高利益,這就是你們自己的事情了!」

  「委員長的指示非常重要。」張群故作興奮狀,「我們的宗旨只有一個,但是可以對付任何刁鑽古怪的問題,這就是古人所說的『以不變應萬變』。譬如說,中共方面提出的關於重劃受降地區,參加受降工作問題,我們無須告訴他們不行,而須告訴他們,在已接受中央命令之後,自然可以考慮……」

  張治中盯了張群一眼:

  「如果按照張主席的說法去做,我敢斷言,國共談判不僅依舊毫無結果,而且有可能造成我們新的被動局面。是的,自談判以來,我們至少在輿論方面是被動的。打開報紙,重慶的大多數報紙,哪一天沒有對國共談判結果的翹首以待!久等之餘,便要罵人。那麼罵誰呢?或者說主要罵誰呢?我想,這是不言而喻的。」

  「嗯嗯,我先前說的那句,『至少就眼下而言,最好的結果不是毫無結果,』就包括了如何應付輿論界的意思。不過——」蔣介石陰冷逼人地笑著,「如果說我們一開始就有點被動的話,那是因為我們自己在宣傳上的失誤,造成了輿論界的錯覺。哼,什麼叫做『國共談判』?是半斤八兩才能等量齊觀,是朝野未定才能平起平坐,可惜不是這回事情嘛!而我們的報紙上,我們的言談中,卻不乏這樣的失誤。昨天我和主管《中央日報》的侍從室第二處主任陳布雷商量了一下,今後見報的標準提法,就叫做『政府與中共代表會談』好了。」

  「會談的名稱可以這樣擬定,但是會談的內容不可公開發表。」邵力子提醒道,「我們和中共代表已經談妥,每天雙方的報紙只刊登一個簡單的消息,以求在會談中保持正常的氣氛,避免不必要的刺激。假若談話情形公開,也許有人斷章取義,驟加指責,甚至群起而攻之,那就更無結果可言了。」

  王世傑眨巴著眼睛道:

  「對付輿論界的方式多種多樣,依憑會談結果,雖屬一種,但決非良策。因為會談結果也多種多樣,稍有不盡人意之處,便會引起軒然大波。有鑑於此,我意不妨通過《中央日報》發布一個文告。文告自然無須提及政府與中共代表會談事,而在東京灣日本正式簽降的題目下,好好做一篇大文章!」

  「雪艇先生所言極是。」張群眉飛色舞地道,「要曉得,這是為我們在會談中占據有利地位的絕好機會哩:昨日委員長在德安里官邸為日本正式投降舉行了盛大慶祝宴會,毛澤東不僅來了,而且還主動地和委員長頻頻碰杯,以示敬意……」

  王世傑愈發得意起來:

  「委員長的絕對領導地位,不是毛澤東碰杯碰出來的!國父曾指出,『吾黨實系中國之存亡,使吾黨馳而不張,則中國或幾乎息』。50年革命歷史,八年多抗戰紀錄,都說明了委員長和國民黨的努力奮鬥,與中國存亡實有不可分離之關係!」

  蔣介石朝王世傑點點頭:

  「王部長這次不僅說對了,而且說准了。明日的《中央日報》頭版頭條,便是洋洋萬言的《中國國民黨為抗戰勝利告全國同胞書》。這是我叫陳布雷寫的,陳布雷開篇便用了國父的一句名言:『夫事有順乎天理,應乎人情,適乎世界之潮流,合乎人群之需要,而為先知先覺者所決志行之,則斷無不成者,此古今革命維新興邦建國等事業是也』……嗯嗯,這份報紙出來以後,也需要送一張給蘇聯駐華大使彼得羅夫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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