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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8:54 作者: 黃濟人

  赫爾利背著雙手。萎垂著腦袋,像鐵籠中的老虎那樣在他的使館辦公室里走來走去。自從梅樂斯的中美合作所隸屬魏德邁的美軍戰區司令部管轄之後,不知為什麼,隨著權力天平的傾斜,他覺得他的那張高背沙發也變得東倒西歪起來。

  現在總算平平穩穩地坐下了。

  順手打開茶几上的收音機,擰了擰調鈕。他對中國的民間器樂倒有著濃厚的興趣,尤其是一曲琵琶,既解暑熱,又解憂愁,不管是來自國民黨的重慶電台,還是來自共產黨的延安電台的。

  平此時聽到的是延安電台。然而,不是悠揚婉轉的彈唱,而是新華通訊社又一篇措詞激烈的評論:《評赫爾利政策的危險》。

  是的,兩天以前,新華通訊社通過延安電台已經播發了一篇評論。那篇題為《赫爾利和蔣介石的雙簧已經破產》的評論,是魏德邁收聽到以後打電話轉告赫爾利的。至於魏德邁為什麼要轉告給他,他已經從對方幸災樂禍的笑聲中聽出來了:

  「延安正在找你呢,大使先生!嗯,那篇評論裡面是這樣說的,『到了今天,赫爾利不知在忙些什麼,總之是似乎暫時地藏起來了,卻累得蔣介石在參政會上說些不三不四的話』……」

  赫爾利當即回話說:

  「我是藏起來了。既然共產黨說我和委員長先生在演雙簧,為什麼不允許一人站在台前,一人躲在台後呢!」

  赫爾利的這句話自然是說給魏德邁聽的。在他看來,自我標榜為「中國的白人救星」的梅樂斯,不過是一個神經質的自私狂,而不動聲色的魏德邁,才是一個虎視眈眈窺視著美國在華最高權位的野心家。

  可是,延安這篇評論又是播給他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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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得不硬著頭皮聽下去:

  「以美國駐華大使赫爾利為代表的美國對華政策,越來越明顯地造成了中國內戰的危機。堅持反動政策的國民黨政府,從它在十八年前成立之日起,就是以內戰為生活的;僅在一九三六年西安事變和一九三七年日本侵入中國本部這樣的時機,才被迫暫時地放棄全國規模的內戰。但從一九三九年起,局部的內戰又在發動,並且沒有停止過。國民黨政府在其內部的動員口號是『反共第一』,抗日被放在次要的地位。目前國民黨政府一切軍事布置的重心,並不是放在反對日本侵略者方面,而是放在向著中國解放區『收復失地』和消滅中國共產黨方面。不論是為著抗日戰爭的勝利,或是戰後的和平建設,這種情況均須嚴重地估計到……」

  赫爾利聽到這裡,痙攣般地把收音機關了。在這靜悄悄的辦公室,伴隨著他因為大吃一驚以致怦然心跳的,卻是共產黨人在《赫爾利和蔣介石的雙簧已經破產》中的聲音:

  「中國人民必須教訓蔣介石及其一群,對於違反人民意志的任何欺騙,不管你們怎樣說和怎樣做,是斷乎不許可的……這是連三歲小孩子也欺騙不了的。」

  是呀,共產黨人不是三歲小孩子,從他們「嚴重地估計到」的情況看,梅樂斯動員中美合作所的力量去反對共產黨人,已經不是什麼機密。赫爾利甚至可以肯定,延安已經知道了正在進行的中美合作所的游擊隊穿過日軍占領區向南京和廣州的挺進,以及梅樂斯和戴笠一起趕到上海,與青幫頭目杜月笙達成了聯合反共的協議。

  那麼,延安為什麼不把矛頭對準梅樂斯,偏偏要給他來個指名點姓呢?

  赫爾利又痙攣般地打開收音機:

  「……這個以赫爾利為代表的美國對華政策的危險性,就在於它助長了國民黨政府的反動,增大了中國內戰的危機。假如赫爾利政策繼續下去,美國政府便將陷在中國反動派又臭又深的糞坑裡拔不出腳來,把它自己放在已經覺醒和正在繼續覺醒的幾萬萬中國人民的敵對方面,在目前,妨礙抗日戰爭,在將來,妨礙世界和平。這一種必然的趨勢,難道還看不清楚麼?在中國的前途這個問題上,看清楚了中國人民要求獨立、自由、統一的不可阻止的勢力必然要代替民族壓迫和封建壓迫而勃興的美國一部分輿論界,對於赫爾利式的危險的對華政策,是感到焦急的,他們要求改變這個政策……」

  赫爾利終究把收音機關了。如果有可能,他發誓永遠不會再把它打開。

  因為,如同身上存在著瘡疤那樣,赫爾利不可能否定「他們要求改變這個政策」的事實。他心裡有數,這個「他們」不僅包括輿論界,而且包括軍政界,不僅遠在天邊,而且近在眼前。如果說有什麼人直接促成延安戳痛了他的瘡疤的話、那麼這個人就是曾與他同住在一間屋子裡的魏德邁。

  當然,赫爾利承認,魏德邁與他的交惡是間接的,聯結他們的是梅樂斯。

  在梅樂斯看來,由於美軍應當幫助蔣介石在戰後收復日本占領的疆土,所以美國和國民黨政府將共同接受日本在華的投降,而蘇聯和英國均不得參加。因為如此,美國必須拋棄其假惺惺地支持國共組織聯合政府的立場和態度。

  用他的話來說——

  「我們應當正式通知共產黨人,中央政府是我們的同盟。任何威脅我們盟友的事都是對美國的威脅。我們不能容忍在戰區內有任何其他的軍隊,這樣,就可以產生一個強大統一的中國了。」

  赫爾利支持了梅樂斯的這個看法。

  這個看法卻遭到魏德邁的反對。

  在魏德邁看來,美國沒有必要公開地捲入中國的內戰,梅樂斯的所作所為,不過是為了保證海軍可以在戰後的中國取得特權。因此,他不僅命令梅樂斯不准中美合作所的任何美國人參加共產黨地區的軍事行動,而且竭力要求陸軍部同意迅速結束中美合作所與戴笠這樣的特務頭子的合作。

  那麼,現在是不是到了「揭開蓋子」的時候呢?赫爾利沉思之餘,一把抓起話筒,給蔣介石打了一個電話。

  當夜,德安里客廳,又是一番燈火輝煌。不過,與往日不同的是,長長的沙發上,一端斜靠著蔣介石,另一端卻斜靠著他的夫人。

  魏德邁大踏步走進客廳,雖然滿臉慍色,依舊不失風度地雙腿一併,給蔣介石夫婦行了一個標準的美國軍禮。

  蔣介石毫無表情地點點頭:

  「坐下談。坐下談。我跟你約好的定期開會的方式,全被眼下雜亂無章的局勢打亂了。嗯嗯,怎麼樣,你上次告訴我說四川的泡菜味道不錯,今天,趁我的夫人在座,你能對我說你還喜歡吃什麼東西嗎?」

  宋美齡把蔣介石的話翻譯給了魏德邁。不過,幾句索然無味的話,她在翻譯時竟帶出一連串銀鈴般的笑聲。

  魏德邁耐著性子道:

  「委員長先生,我感謝你對我的召見。因為我正需要拜訪你和你的夫人。當然,你應當知道,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今日既然得見,就想與你和你的夫人討論一下梅樂斯,討論一下中美合作所和駐華海軍的前途。」

  宋美齡直接用英文對魏德邁說:

  「將軍,你與梅樂斯個人之間的恩怨,我已略有所聞。但是,我全然知曉的是,梅樂斯正直勤勞,有獻身精神,他在中國所作出的出色的成績表明,失去這樣的人是多麼令人感到惋惜,又是多麼令人感到不安……」

  「感到不安甚至感到憤怒的是我!」魏德邁回敬宋美齡道,「尊敬的夫人,你難道不知道梅樂斯的精神狀態已經很不正常了嗎?你難道不知道他已經離不開興奮劑和鎮靜劑了嗎?當我現在告訴你,他開始懷有一種幻想狂的恐懼心理,認為美國陸軍方面已經陰謀策劃要把他殺死的時候,你難道以為我在欺人盜世、瞞天過海嗎?」

  宋美齡看著自己的指甲殼說:

  「當然,梅樂斯的健康不佳,海軍醫務人員希望他能回美國接受治療,這些都是無須爭辯的事實。但是,在他離開中國之前,假如將軍能夠手下留情,那麼我願意出面調解你和他之間的紛爭。老實說,你如果不讓梅樂斯繼續留在中國工作的話,委員長就不得不重新估價你過去給他留下的良好的印象了!」

  說到這裡,宋美齡抬起頭,挪了挪她那日見發福的身體,對著蔣介石的耳朵說了點什麼。

  蔣介石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

  「將軍,你是我的參謀長,關於中美合作所和駐華海軍的前途問題,我要求你先拿出個討論方案來——」

  「這個方案很簡單,委員長先生。而且,我似乎覺得我們之間沒有多少討論的餘地。魏德邁以極其強硬的口吻道,「那就是,中美合作所在中國的大部分活動應當立即結束。結束了大部分活動的中美合作所,不能夠改組為戰後海軍駐華代表團!」

  宋美齡笑而無語,愣愣地望著天花板。

  魏德邁被激怒了,他忽地站起身,朝前兩大步,直端端地站到宋美齡的跟前:

  「你為什麼不翻譯我的話?我現在要求你把我的原話翻譯給委員長先生聽!」

  宋美齡裝腔作勢道:

  「對不起,將軍。妻子最重要的責任之一,就是需要把握應當把哪些話告訴丈夫,應當把哪些話留給自己。當然,我這樣認為的時候,並不意味著排斥你說話的權力。那麼,你還有什麼話需要對我說嗎?」

  「你告訴委員長先生,我雖然是他的參謀長,但是我畢竟是美軍戰區司令官。就是說,關於美軍方面的事情,他沒有權力干預!」

  說完,魏德邁掉頭而去。

  余怒未息,趁著習習晚風,他驅車在長江和嘉陵江合圍而成的市區半島上兜了一圈。從上清寺到枇杷山,從枇杷山到朝天門……夜深人靜時分,他最終出現在駐華使館辦公室里。

  「還是讓我們兩個美國佬在一起談談吧。」魏德邁朝著睡眼惺忪的赫爾利苦苦一笑,「老天爺,中國的這位委員長先生真是糟糕透頂,我走出他的客廳的時候,快要作嘔啦!」

  赫爾利眨巴著眼睛:

  「你可以懷疑委員長先生性格上的毛病,卻不可懷疑這位盟友對我們美國的忠誠。要知道,尤其是現在,當史達林正以百倍的熱情拉攏委員長先生,使蘇聯紅軍順利進入滿洲,以實現他對這個地區的征服的時候,中美關係便敏感得如同你我身上的神經了……」

  「我再麻木,也不至於採取任何與美國對華政策相牴觸的行動的。」魏德邁冷冷地說,相反,我從來就是全力支持國民政府,以防備蘇聯與英國的介入的。但是,倘若按照某些操之過急的露骨的做法,就勢必導致中國內戰的過早爆發,從而給暗中操縱著延安的蘇聯人以另一種性質的可乘之機……」

  赫爾利打斷魏德邁的話說:

  「我懂得你的意思。然而,這是一對矛盾。你想想,如果把蘇聯人排除在外,不讓他們來幫助中國擊敗日本,那麼,任何這樣的計劃都需要另有助力來代替蘇聯的軍事支援。而杜魯門總統認為,蘇聯的軍事支援在爭取勝利方面是有吸引力的,即使並不是非有這種支援不可……」

  魏德邁不動聲色地聽著,腦海里卻驀然升騰起一幅令他恐怖又令他驚喜的情景。而且,奇怪的是,這個情景居然和以後《紐約時報》記者的描繪八九不離十:

  這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光焰,猶如好幾個太陽聚集在一起,發射出奪目的光芒。這是地球上從未見過的日出……它上升著、擴展著,好似原始的力量終於掙脫了億萬年的羈絆,釋放出來。真可謂天崩地陷。每個人都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天地玄黃的時代,聽到了上帝呼喚「給我光明」的聲音,幸運地目擊了世界的誕生。

  是的,四月份,正當魏德邁返回華盛頓,前往陸軍部述職的時候,在高度機密的部長辦公室,史汀生告訴他說,三個月之後,美國將擁有人類歷史上迄今為止最可怕的武器,因為,它不僅能摧毀整個一座城市,而且還在極大程度上左右美國的對外政策……

  想到這裡,魏德邁橫生出一股戰勝梅樂斯的勇氣。當然,他不能有半點泄露,包括他的眼角,他的眉梢。尤其是在這已經到來的「三個月之後」的日子裡。

  魏德邁打了一個哈欠,懶洋洋地對赫爾利說,「這樣吧,我們各自向華盛頓報告我們的分歧,至於什麼才是對華政策的真正要領,我們等待杜魯門總統的裁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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