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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8:50
作者: 黃濟人
宋子文此時還在莫斯科。與國內吵吵鬧鬧的國民參政會相比,這位戴著金絲眼鏡,梳著光亮分頭從而兼備著紳士與學者風度的國民黨第一外交家,愈發顯得寂寞與孤獨。
他幾乎是奉美國總統的命令來到蘇聯的。
一個月前,杜魯門在華盛頓會見了宋子文,把四個月前的雅爾達協定告訴了他,然後以無可辯駁的口吻道:
「你有必要儘快去莫斯科,就協定的細節開始同史達林進行磋商。」
宋子文六神無主了:
「總統先生,儘管我已經理解到,這項協定是符合我國的利益的,就是說,希望中國免受蘇聯的政治影響,並在這個受控制的環境裡迫使共產黨人參加國民黨占絕對優勢的聯合政府。但是,我想,簽訂雅爾達協定的,畢竟是美國與蘇聯雙方,倘若沒有美國方面的談判代表與我一起前往莫斯科,我與史達林的談判就顯得十分被動了。」
「你被動什麼?史達林才被動哩!他只有乖乖地讓中國留在美國的陣營,才能換取蘇聯在滿洲的特殊權益。」杜魯門不太耐煩地說,「你難道沒有接到他捎給你的口信:如果你能夠儘快去莫斯科,他就能夠安排關於簽訂『中蘇友好同盟條約』的正式談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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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子文心有餘悸地道:
「總統先生,因為我同樣理解到,史達林所以要我儘快去莫斯科,在於蘇聯想搶在對日作戰前,先取得起碼的在華權益,繼而在對日作戰後,憑藉蘇聯已經成為解決中國問題的一個重要因素的事實,再向中國方面提出新的要求。而我當然還有我們的委員長,卻不知道日本戰敗和中國國內轉變到進行內戰之後,華盛頓將採取怎樣的行動……」
「我可以坦率地告訴你,關於蘇聯可能進行干預這一點,美國政府和你們同樣擔心。雖然如此,華盛頓還是寧可探索在政治上儘可能同莫斯科和解的途徑,而採取這種策略的目的,則是希望在不致加速促成中國內戰的情況下,把延安真正孤立起來——」杜魯門有些生氣了,「這,難道你還嫌不夠,硬要我們在莫斯科締約談判中起直接作用嗎?」
宋子文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坐在一旁的美國駐蘇聯大使哈里曼這時卻笑道:「總統先生,我看就這樣好了,反正我很快就要返回蘇聯,宋子文先生與史達林談判的時候,我來充當中國方面的非正式顧問,也好讓總統和國務院充分了解他們商議的情況。」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雖然宋子文飛抵莫斯科的時間,已經被他推遲到七月初。
克里姆林宮的談判桌,卻早早地擺在那裡了。宋子文是一個業餘考古學家,他瞥了一眼那碩大無朋但天衣無縫的桌面,便知道這至少是沙俄亞歷山大時期的遺物。
史達林嘴上叼著燃燒的菸斗:
「院長先生,我可以告訴你,羅斯福總統去世之前,我和他在克里米亞談得最投機的問題就是關於中國。為什麼呢?因為中國對於蘇聯或美國的安全來說,並不是至關重要的,所以中國問題要比其他任何問題都更容易求得妥協。」
「也許是這樣的,元帥閣下。」一開始就被史達林逼進死角的宋子文,本能地反抗道,「不過,有的時候,容易求得的東西往往是虛幻的。比如說,在表面的風平浪靜下面,戰時聯盟的整個基礎已經經歷了徹底的、難以逆轉的變化,這種聯盟在對待中國和對日作戰上,情況更是如此……」
宋子文的話沒有說完,是他自己戛然而止的。因為如果把下面那句「美國已對蘇聯在東歐的支配地位發生齟齬」也說出來的話,那麼反抗的是蘇聯,得罪的卻是美國了。
史達林顯然明白了一切。他重重地吐出一團煙霧,然後反唇相譏道:
「可不是嗎?如果蘇聯終於決定幫助中共,蔣委員長摧毀中共的能力勢必遭到嚴重的削弱。特別可以說明你剛才提到的問題的是,美國正在繼續以大量軍事援助支持國民黨政權,這就形成了對日作戰之外的新的對抗。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是不會幹這種蠢事的!」
宋子文轉怒為嗔道:
「我是否可以把你最後這句話,當作蘇聯決定支持我們的保證呢?元帥閣下。」
「你可以這樣認為。」史達林冷笑道,「但是,作為交換條件,你們的國民政府必須正式承認外蒙古獨立,必須完全同意蘇聯在滿洲單獨管理和控制港口與鐵路,另外,還要允許蘇聯紅軍在大連和旅順周圍建立特殊的軍事地帶……」
宋子文這才驚叫起來:
「不,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根據雅爾達協定,中國政府不僅不會承認外蒙古的獨立地位,而且蘇聯在滿洲的勢力必須限於共同管理和使用港口、鐵路。至於建立軍事地帶的要求,更是直接否定中國在滿洲的主權的行徑!」
「新的要求的提出,在於新的對抗的消失。在這方面,蘇聯已經作出了重大的讓步。」史達林臉色陰沉下來「當我們能夠確保支持國民政府,確保中國的一切軍事力量必須受該政府的節制的時候,你們難道不願意作出同樣重大的讓步,以求得『中蘇友好同盟條約』的正式簽訂嗎?」
宋子文轉動著眼珠道:
「誠然,元帥閣下,你所建議的條約中包含著一項重要的條款。正因為重要,所以我需要回國得到蔣委員長的指示。況且,我知道你就要動身前往波茨坦,與杜魯門總統和邱吉爾首相會談去了。那麼,下個月,在你回到莫斯科的時候,我再與你繼續我們的談判好嗎?」
「那有什麼不好的!」史達林不無矜持地說「反正蘇聯方面的條件擺在那裡,你們什麼時候願意簽字,條約就什麼時候開始生效!」
宋子文從克里姆林宮裡走出來,一頭鑽進他的轎車,直奔美國駐蘇大使館去了。
等候在那裡的哈里曼,不但給宋子文準備了笑容,而且準備了威士忌。因為哈里曼要求宋子文今日必須做的,就是把與史達林簽訂的「中蘇友好同盟條約」帶回來,用哈里曼的話說,一切都是手段,只有讓蘇聯專門支持國民黨的保證變成白紙黑字,才是這次談判的目的。
哈里曼的笑容剎時被宋子文的怨氣衝到伏爾加河裡去了。
杯中的威士忌,現在平添著幾滴唾沫。
宋子文的非正式顧問終於和他正式爭吵起來:
「我敢斷言,你是不可能得到任何比現在更好的談判條件的,特別是在蘇聯紅軍進入滿洲之後。你也不想想,史達林希望在大連和旅順周圍建立特殊的軍事地帶的要求,並不相悖於他答應過的蘇聯不在鐵路沿線駐軍的保證;而蘇聯在政治上所作出的重大讓步,不過是為了換取在經濟上控制一下滿洲。老實說,對於如此優惠的條件,中美雙方都是應當毫不猶豫地加以接受的!」
宋子文回敬道:
「我的猶豫是有依據的。杜魯門總統拒絕美方代表參與中蘇談判,而你卻過分熱心此事,你的看法不能夠代表美國政府。因此,我可以坦率地告訴你,我相信杜魯門總統會在波茨坦會議上,找出足夠的理由來反對史達林的要求,支持我所代表的中國政府的抵制。退一萬步說,即便我的猶豫是沒有依據的,我也必須推遲簽訂任何條約。因為國內正在召開國民參政會,就中蘇談判問題,我將接受參政員們的諮詢……」
宋子文是堵住了哈里曼的嘴巴才離開莫斯科的。可是,當他回到重慶的時候,雖然國民參政會已接近尾聲,但參政員們的嘴巴依然堵不勝堵,以致引出好一番潮水滾滾的景象來。
繼章伯鈞發表書面聲明之後,黃炎培、冷遹、江恆源也發表公開談話,拒絕參加國民大會問題的討論。左舜生等人則聯名提案,呼籲先實現民主措施,從緩召集國民大會,以保證團結統一而有利於抗戰建國。就是禍從口出的周炳琳,也再次不畏犯上之嫌,與錢端升一起,發表了對於國民大會問題審查意見的聲明。
蔣介石浸泡在滾滾而來的潮水之中,已經奄奄一息了,宋子文恰好像一截浮木,現在被他緊緊地抱在懷裡:
「宋院長,你回來得太及時、太重要啦!參政員們抓住國民大會問題不放手,不就是因為他們對共產黨抱有相當的希望麼?那好,明天在國民參政會第十八次大會上,請你把中蘇談判的事情好生講一講,尤其應當告訴他們的,就是史達林決定支持我們的保證!」
宋子文緊鎖眉頭道:
「委員長,誠如你知道的那樣,史達林的保證是需要我們付出代價的。這種代價的性質和慘痛的程度,我固然可以不說。但是,倘若參政員們頓生疑竇,硬是要打破砂鍋問到底,那豈不要惹出更大的麻煩來?」
「不會的,不會的。後天上午第十九次大會結束後,下午就要舉行這次國民參政會的閉幕式了。閉幕式之後,哪個參政員要投江,哪個參政員要跳岩,都不關你的事!」蔣介石死死盯住宋子文,「你的事只有一個,那就是通過你的演講,贏得絕大多數參政員的掌聲,把國民參政會的氣氛,由低落變成高潮。這樣做的目的,是要讓延安看一看,他們不僅在國際上是孤立的,在國內同樣是孤立的。軍事如此,政治亦然!」
「我一定按照委員長的意見去做。」宋子文吞吞吐吐地說,「唯一的顧忌,便是有關中蘇談判的某些解釋,有可能引起美國方面的注意。如果他們發生誤解,認為我們全部同意了蘇聯人的條件,那麼……」
蔣介石馬上接話說:
「那麼,我給赫爾利打個招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