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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8:02 作者: 黃濟人

  正在桂林美軍司令部情報處供職的包瑞德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和其他八名美國軍官,會在7月22日中午,由國民黨陪都重慶登上有史以來第一架飛往共產黨首府延安的美國C-47型軍用客機。

  而且,駐重慶的中緬印戰區司令部里,由他率領的這個觀察組有一個非正式的名稱:迪克西使團。迪克西,那是美國對其南北戰爭時期南部反叛各州的稱呼。至少在美國人看來,延安也是對重慶的反叛,也像當年的迪克西那樣,具有一種神秘而莊嚴的吸引力。

  所以,直到這架美國軍用客機在延河灘上平整出來的機場危險著陸——左輪陷進一座舊墳,螺旋槳與地面相撞,駕駛艙的鋁殼上露出一個大洞——包瑞德似乎才從夢幻的境界中甦醒過來,拍了拍只受了點兒擦傷的飛行員的肩膀,倍加幸運地笑了。

  他的笑容贏得了前往機場迎接他們的中國共產黨中央副主席周恩來的敬意。

  午飯桌上,周恩來特意站起來,向包瑞德敬了一杯對於延安來說最好的紹興酒:

  「組長先生,一位英雄負了傷。我認為你的飛 行員是一位英雄。另一位英雄卻沒有負傷,這就是你自己。毛主席要我向你轉達,他對你的安全到達表示慰問!」

  包瑞德雙手接過酒杯,一飲而盡。

  儘管他並不喜歡這種用糧食釀製的傳統的中國酒,喝下去以後,只覺得心裡咚咚亂跳。但是,這倒沒有影響他作為觀察組組長那敏銳而且敏感的目光。

  

  面前就是共產黨領袖們的「官邸」,那一個個凹進陡峭山坡的窯洞。窗戶上糊的是白紙而沒有比白紙更擋風的玻璃。窯洞的地板是用灰磚鋪成的,磚塊之間被粘連的黃泥巴夯得結結實實。而室內擺設,更使人想起古希臘斯巴達人的軍營:一張粗糙的桌子,兩把簡易的木凳,至於必不可少的床,則是把一塊木板放在兩個木馬上……

  包瑞德仍覺得心裡咚咚亂跳。

  這次不是中國酒。是中國兩個城市——重慶與延安——他所看到的截然相反的一切給他帶來的刺激。「富貴流於逸樂,貧賤不懾饑寒」,這是年輕時他在北京學中文學過的句子,但,直到年過半百的今天,他似乎才窺探到了其間的秘密。

  包瑞德為秘密而來。他的衣袋中,正揣著美國陸軍中緬印戰區司令部給他的備忘錄。

  其中包括:共產黨軍隊的作戰行動;共產黨軍隊的戰鬥序列;共產黨官員的全部名單;共產黨對戰爭所能作出的貢獻以及潛在的能力的估計;援助共產黨軍隊,以增強他們戰鬥力的價值最有效的方法。

  而這一切,現在都和包瑞德要尋找他心目中的英雄的願望連在了一起。尤其想見到的,便是那位具有傳奇色彩的「現代斯巴達人」的領袖。

  「副主席先生,我能夠儘早拜會毛澤東先生嗎?」

  「當然。你可以在想見到他的任何時候見到他;至於地點,你可以在他的辦公室,他的臥房,甚至在人人都可以參加的周末舞會上……」

  包瑞德愣怔住了。他在不久以後發往美國中央情報局總部的報告中驚喜而自豪地寫到:我們已經來到一個不同的地方,正在會見與其他地方不同的人。

  毛澤東的不同之處,如果說包瑞德起先為對方演講時瞬息萬變的手勢所吸引,那麼,三個多月後的一天,隨著美國總統特使赫爾利的到來,他終於被對方會談中堅若磐石的意志所征服。

  「美國自然無意干涉中國內政。我從華盛頓飛抵重慶,再飛抵延安,只是打算做那些可能有助於最後打敗日本人的事情。」

  身著考究的軍服、佩戴各色勛表因而越發顯示出軍人風度的赫爾利笑眯眯地望著毛澤東:

  「我本人深信,委員長先生和你——主席先生,都是渴望實現祖國統一與和平的真誠的愛國志士。如果說中國的問題值得協議的話,那麼主席先生,我向你保證,我將站在國民黨人和共產黨人中間。」

  說完,仿佛是對承諾的兌現,赫爾利把一份英文列印的文件遞到毛澤東手裡。

  毛澤東也笑了,眼睛卻望著包瑞德:

  「上校,請你翻譯出來給我聽聽,看看中間道路走不走得通順。」

  包瑞德從毛澤東手裡接過文件,用純正的北京口音念道:

  「《協議的基礎》:第一,中國政府和中國共產黨為了儘快打敗日本,重建中國,將為統一全國武裝力量而一道工作。第二,中國共產黨的部隊將遵循並執行中央政府及中央政府全國軍事委員會的各項命令。第三,中國政府和中國共產黨將擁護孫中山關於在中國建立民有、民享、民治之政府的各項原則,雙方將奉行旨在促進政府民主進程之進步和發展的各項政策。第四,中國將只有一個國家政府和一支軍隊。共產黨部隊的所有官兵經中央政府改編後,將依其軍階獲得與國家軍隊相同的薪水和津貼;所有部隊在分配槍枝彈藥和軍需品方面,將享受相同的待遇。第五,中國政府承認並將使中國共產黨作為一個政治黨派合法化。中國的一切政黨均將被賦予合法的地位。」

  包瑞德話音未落,毛澤東的笑容已經消失了。這時,他的眼睛才對著赫爾利:

  「將軍,請問這五條代表了何人的思想?」赫爾利微微一愣,依然咧嘴笑道:

  「自然是我本人的思想。不過,這是我們大家制訂出來的。我覺得,這些條款應該是公正的,因為它們並不是可取亦可棄的建議,而是建立在開誠布公基礎上的需要共同遵守的綱領。」

  毛澤東追問道:

  「你剛才說的制訂這些條款的『我們大家』包不包括蔣介石呢?」

  「委員長先生是同意這些條款的。」赫爾利支支吾吾地說,「我這次來延安的唯一目的,便是期待著這些條款也能得到主席先生的同意。」

  毛澤東彬彬有禮地挖苦道:

  「將軍,看來你已經犯了一個錯誤。那就是,你應該吩咐蔣介石去做他應該做的事情,而不應該再對他進行扶植和姑息。根據我們的經驗,蔣介石基本上是個匪徒,既頑固又狡詐。在懂得這個事實之前,你們是不好跟他打交道的……」

  包瑞德雖然把毛澤東的話毫無保留地翻譯給了赫爾利,但是他覺得,就延安自身的利益而論,這位共產黨領袖同樣已經犯了一個錯誤。因為會談一開始就如此激烈地攻擊蔣介石,至少在他看來,完全有可能造成赫爾利甚至美國政府對整個共產主義事業的偏見。

  殊不料毛澤東越說聲音越大了:

  「另一個事實是什麼呢?那就是中國必須有一個由國民黨,共產黨和其他黨派組成的聯合政府,為此而改組政府就是必須的。可是國民黨頑固地拒絕與共產黨達成協議,狡詐地反對中國人民的聯合。如果說蔣介石有什麼決心的話,推遲政府改組直至擊敗日本以後,這就是蔣介石的決心所在!我敢打賭,要是這種事情竟然發生了的話,必將引起國民黨政府的最終崩潰!」

  包瑞德翻譯的語調是平緩的,但是赫爾利的眉頭早已豎起來了:

  「主席先生,恕我直言,你的關於委員長先生和國民黨政府的言論,使我聽上去似乎覺得是中國之敵的聲音,或者說似乎是希望見到中國自我分裂的局面繼續下去者的聲音。」

  毛澤東稍有思忖,淡然一笑道:

  「將軍,看來你已經犯了第二個錯誤。我剛才關於蔣介石和國民黨的說法,羅斯福總統,邱吉爾首相,以及孫中山夫人早就說過了,難道你認為他們都是中國的敵人麼?」

  「嗯,錯誤、錯誤,那就是我錯誤地理解了主席先生言論的主旨。」赫爾利不失敏捷地頻頻點頭道,「我心裡很明白,當主席先生在延安機場為我舉行如此隆重的歡迎儀式時,我就知道你是真誠希望爭取中國內部和平以便繼續有效打擊日本的……」

  包瑞德一邊翻譯,一邊忍俊不禁了。

  由於延安方面沒有收到來自重慶的有關赫爾利到來的任何通報,包瑞德直到飛機降落、艙門打開方才認出這位在紐約見過的前陸軍部長。「讓他等一等,我去找毛主席。」周恩來這樣告訴包瑞德,然後匆匆而去。

  不一會,毛澤東和周恩來坐著那輛延安唯一的卡車趕來了。緊跟在車後的,是召自機場附近軍營權當作儀仗隊的一連士兵。赫爾利檢閱了他們並向其指揮官答禮之後,竟心血來潮地伸直身子,挺起胸膛,發出馬斯科格印第安人那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廝殺吶喊。

  包瑞德被赫爾利全然出乎意料的舉止驚呆了。看著毛澤東不屑一顧的目光,他想替美國政壇上這位稀奇古怪的人物解釋一下,然而未待開口,毛澤東已經脆生生地吐出來兩個字:小丑!

  現在,他又看見了毛澤東的這種目光。可是赫爾利接著說:

  「同樣地,委員長先生 打算在全國軍事委員會這個中國全部武裝部隊的指揮機構里給中共一個席位,我也把它看作是國民黨希望與共產黨達成協議的證明。這樣的話,我想,至少能夠讓你們的一條腿邁進大門之內了吧。」

  毛澤東迅速反駁道:

  「如果一個人的雙手被反綁著,那麼他的一條腿邁進了大門也是沒有意義的。將軍,我尊重你作為國共兩黨調停人所負有的某種責任,但正因為如此,難道你能接受這種無濟於事的結果嗎?」

  「無濟於事?」赫爾利煞有介事地把眼睛睜得如同驚鳥,而後眯眼笑道:「恰恰相反吧。只要你們接受了全國軍事委員會裡的這個席位,你們就將得到所有的軍事報告,就將知道政府的全部行動,就將處在影響政府決策的地位上,從而以此作為擴大你們的重要性的起點。主席先生,你對這樣的結果難道還有什麼懷疑嗎?」

  「懷不懷疑你去問問馮玉祥和李濟深兩位將軍好了——」毛澤東皺著眉頭站起身,不乏厭倦地說:「他們都是全國軍事委員會的成員,可是蔣介石這個委員長不僅對他們封鎖了一切消息,而且連他們自身的自由都受到了限制。你說我像他們那樣被人關在籠子裡好呢,還是像現在這樣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好呢?」

  毛澤東邊說邊走,但是他那肥大的袖口被慌忙起身的赫爾利拉住了:

  「主席先生,如果你認為委員長先生邀請你參加聯合政府的條款不夠公平,那麼使你樂意參加的條件又是什麼呢?」

  「你讓我和我的同事們考慮一下,明天再告訴你。」毛澤東回過頭,不卑不亢地說,「總之我們是樂意與國民黨就種種分歧舉行談判的,因為我們承認,蔣介石雖然有著如此之多的短處,但他總還沒有跟日本人講和,為此我們非常感謝他。」

  包瑞德卻從內心深處感謝毛澤東。是的,這位「現代斯巴達人」領袖的袖口是肥大的,胸口是寬闊的,這就為迪克西使團的使命創造了令人喜悅的前景。當然,對於赫爾利來說,他的喜悅也許已經在重慶得到了,那麼,當他離開延安的時候命中注定地只能帶回痛苦麼?

  包瑞德靜靜地等待著。

  翌日上午,在同一個窯洞,借著窗外斜射進來的美麗而明亮的秋日的陽光,包瑞德終於從毛澤東手裡接過了另一份文件:《共產黨五點建議》。

  翻譯給赫爾利之前,他默默地念了一遍:「第一,中國政府、中國國民黨和中國共產黨為了儘快擊敗日本、重建中國,將為統一全中國的武裝力量而共同工作;

  「第二,現在的國民政府將改組成為包括所有抗日黨派和無黨派政治團體的代表在內的全國聯合政府。將頒布並實施一項新的對軍事、政治、經濟和文化諸方面事務進行民主改革的政策。同時,全國軍事委員會也將改組成為包括全部抗日軍隊的代表在內的全國聯合軍事委員會;

  「第三,全國聯合政府將擁護孫中山關於在中國建立民有、民享、民治之政府的各項政策。全國聯合政府將奉行促進進步與民主的,倡導正義的,允許信仰、出版、言論、集會結社等自由的,保證向政府請願上訴、人身不受侵犯、遷徙自由等權利的各項政策。全國聯合政府還將奉行使避免恐怖和匱乏的自由權利得以生效的政策;

  「第四,全體抗日軍隊將遵循並執行全國聯合政府及全國聯合政府聯合軍事委員會的命令,並將得到政府和軍委會的承認。將公平分配得自國外的軍用物資;

  「第五,中華全國聯合政府承認中國國民黨、中國共產黨及所有抗日黨派的合法性。」

  今日之五條較之昨日之五條,文字和內容都有程度不同的改動。包瑞德認為,這些改動是公正的,公正得可以讓赫爾利完全接受。

  果然,赫爾利聽畢包瑞德的翻譯,雖然不斷眨巴眼睛,連連敲打額頭,但是最終喜形於色地笑了:

  「主席先生,你和我在這些條款上簽字吧。我認為這是適宜的,它表明我們經過考慮認可了這些條款的合理性。」

  於是,一塊權當書桌的石板上,毛澤東在兩份文本的末頁簽了字。不過,他沒有笑。他指著末頁那塊特意留出來的空白對赫爾利說:「將軍,剩下的事情,就是請你去勸導另一個人在上面簽字了。」

  「當然。我將迅速返渝面見委員長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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