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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7:58 作者: 黃濟人

  6月18日,華萊士飛抵重慶。

  這位昔時的依阿華州玉米種植場場主,自然是懷揣著豐收的希望與喜悅前往太平洋彼岸那塊肥沃的土地的。

  但是,也許只有他才知道,在其耕耘之中,羅斯福絞盡了多少腦汁,灑下了多少汗水。是的,季節不饒人,距離參加第四任總統競選和遴選副總統候選人的時間已經逼近。

  羅斯福是喜歡華萊士的,而且肯定可以推動民主黨內再次提他的名。但,羅斯福卻不願與黨內的保守派對立從而影響華菜士甚至包括自己的得票。因為在保守派看來,華萊士不過是個激進的「野人」。倘若不在中國做點適合保守派胃口的支持國民黨政權的事情然後趕快回來,那是會妨礙華萊士糾集政治力量以支持其再次被提名的。

  

  因為如此,行前羅斯福特別囑咐華萊士,為了免得使蔣介石受窘,不要去拜訪中國共產黨人或史迪威將軍,有什麼事情需要商量的話,去找找受寵於蔣介石的美軍第十四航空隊司令陳納德將軍就行了。

  然而,作為一種新的嘗試,或者是聽從了霍普金斯勸告的結果,羅斯福也要華萊士把拉鐵摩爾和文森特當作顧問帶去重慶。拉鐵摩爾精通中文,但與文森特一樣,在美國都是以同情史迪威和批評蔣介石著稱的。

  羅斯福要華萊士走鋼絲。

  華萊士也力求保持身體平衡。

  而他的第一個動作,便可看成他的美好願望的象徵:飛機途中在新疆逗留的時候,華萊士對這裡盛產的哈密瓜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原本打算捎上幾個到重慶,好在這火爐般的城市解解口渴的,然而他驀然產生了一個念頭,那就是隨機運它個幾十筐走,以作為他對國民政府的見面禮。

  華萊士這樣做了。蔣介石夫人宋美齡輕輕咬著那粉黃透紅的瓜瓤時也甜迷迷地笑了。

  而且根據這位富有想像力的夫人的建議,華萊士與蔣介石會談的時候,會議桌上要擺幾盤切好了的哈密瓜,以便為會談烘托出一種甘甜涼爽的氣氛。

  然而,長江南岸的黃山別墅老草房客廳里,這種氣氛尚未出現之前,便被瀰漫在會議桌上的硝煙味道代替了。

  伴隨著會談開始。

  「副總統先生,我本來要去白市驛機場迎接你,並儘早與你會談的。」身著戎裝的蔣介石神色嚴峻地說,「但是,就在你到達重慶那天,日軍攻陷了我們的長沙,威脅著湘潭、萍鄉以及衡山諸地,就連陳納德將軍的衡陽機場,也遭到日軍來自地面的猛烈攻擊!」

  華萊士驚目圓睜,可是瞬間便眯合成一條縫了。趕得早不如趕得巧,誰能夠說他不正趕上了會談的好時機呢?

  他聳聳肩膀,若無其事地道:

  「勝敗乃兵家常事,委員長先生。況且我們知道,進攻湖南,是日軍'一號作戰行動的主體部分,他們已經為此投入了整整8個師團的兵力。至於中國軍隊方面,我想,只要能夠找到失利的原因,繼而進行必要的調整,那就一定能夠轉敗為勝的。」

  蔣介石不會聽不懂華萊士的話。

  「調整」,幾乎成了美國人要他改善與延安關係的代名詞而眼下這兩個字所包括的內容,則無疑是要他調開胡宗南的部隊,撤除對陝北的封鎖,使中共的第18集團軍出兵晉、豫以策應平漢路的對日作戰。

  於是,如同被馬蜂刺了一般,蔣介石額頭的青筋驟然凸了起來:

  「失利的原因嘛,副總統先生,我們已經找到了。美國報刊最近多有批評國民黨的文章,說我們的軍隊效能如何低落云云。那麼,什麼又是導致這種情形的原因呢?我看只有一句話,那就是美國政府並沒有按照『租借法案』向中國政府提供足夠的經濟和軍事援助。你大概是知道的,前不久我致函羅斯福總統,提出了急需10億美元貸款的要求,可是他給我回信說,『根據已經得到的效果看來,給中國這筆貸款是說不出理由的』。哼,什麼說不出理由?是他沒有理由可說!」

  華萊士卻被蔣介石的話搞糊塗了。

  據白宮所知,國民黨利用美國1942年的貸款尚不到一半既沒有用於抗日前線,又沒有遏制通貨膨脹,唯一的去處便是通過維持美元與法幣之間人為的低匯率來牟取暴利。難怪美國財政部長摩根索把蔣介石的要求說成是敲詐勒索,甚至當著羅斯福的面大喊大叫,「連一個鎳幣也不打算再借給蔣介石了,讓這個騙子去跳長江吧!」

  因為如此,華萊士訪華的使命之一,便是與蔣介石商談如何修改中美貨幣的不切實際的兌換率問題。羅斯福交待過華萊士,摩根索曾經建議美國在黑市上兌換貨幣以支付它自身在中國的開支。如果有必要,乾脆就把這個帶有威脅性質的信息送交給重慶。

  現在倒好,蔣介石伸出來的手還沒有縮回去,美國人舉起來的拳頭就對準了他的心窩,倘若這位委員長疼痛難忍,或以中國退出戰爭為警告,或以停止幫助在中國修建美軍轟炸機基地相威脅,那麼,去跳長江的恐怕就不是蔣介石而是華萊士了…

  想到這裡,副總統才算明白過來。

  他明白了一個對於他來說至關重要的道理,那就是哈密瓜不是美元。但他仍然需要裝哈密瓜的那幾十個筐子,以便把別的即或帶點兒苦澀的東西送給蔣介石。

  「委員長先生,據我所知,在提供物資和貸款兩件事情上,羅斯福總統所依憑的理由是完全相同的。」華萊士淡然一笑道:「關於前者,誠如你知道的那樣,今年初由於中國遠征軍在雲南按兵不動,所以總統下令停止供應這支部隊的部分物資。而四月份,一俟這支部隊進入北緬,渡過怒江,總統不僅下令恢復供應物資,而且補足了過去扣除下來的全部東西。這就是說,美國『租借法案』的原則是保證盟國之作戰,而不是保證盟國囤積物資以供將來之用的……」

  「好了、好了!副總統先生,看來你是來和我商談生意買賣的。既然如此,美國方面要我做些什麼事情,你就說出來聽聽吧——」蔣介石漲紅著臉,目光卻是綠色的:「不過,請你注意,任何事情我都可以和你商談,唯有調開胡宗南部隊一事,我們沒有商談的餘地。十幾年來的國共紛爭,其過程之複雜與深奧,不是外人所能體會得到的。而國民政府分兵防共,造成其他戰區兵力不足,也是不得已的事情。所以在這一點上,還希望得到美國方面的理解才是。」

  「至少我本人是理解的,委員長先生。」華萊士耐著性子,欲擒故縱地說,「因此,我無須談及胡宗南部隊或者其他任何一支中國軍隊,我必須與你商談的,是中緬印戰區司令部管轄的美國軍隊的事情。什麼事情呢?那就是根據羅斯福總統的建議,從這支軍隊派個軍事觀察組去延安看看。此項若能得到你的支持,總統和我都將感到不勝榮幸之至!」

  稍有沉默,蔣介石霍然起身,惱羞成怒道:

  「你們在逼迫我!你們逼迫我把中國遠征軍開往緬甸,我同意了。因為中國軍隊牽制了緬甸的日軍,減輕了美國軍隊進攻太平洋的壓力;你們現在又逼迫我讓美軍觀察組去延安,我不會同意的。因為我不知道這樣做的結果究竟會給你們美國人帶來什麼好處……」

  言畢,蔣介石拂袖而去。

  從黃山別墅老草房出來,華萊士一直萎垂著蓬亂的腦袋懸落在額前的那一綹頭髮,恰像是他的種植場裡被炎炎烈日烤蔫了的玉米苞須。

  回到下榻的市區兩浮支路軍政部招待所,而且只有在尾隨進屋的兩個顧問面前,華萊士才把頭抬了起來:

  「這個蔣介石,簡直就是俄國被布爾什維克推翻了的克倫斯基!他差不多寧願敗在日本人手裡,也不願看著中國舊制度的垮台。哼,他憑什麼拒絕美軍觀察組去延安?下次會談時我要當面告訴他,美軍觀察組什麼時候去延安,美國副總統就什麼時候離開重慶。」

  「對於蔣介石的拒絕,我想幾乎沒有什麼觀察家會感到驚異。委員長先生沒有必要接受羅斯福總統的這個建議,因為他曾經順利地拒絕過美國人的一切政治要求。」

  在黃山別墅老草房裡一言未發的文森特這時對著華萊士笑了笑:

  「還是讓我們從軍事意義上提出問題吧。譬如說延安方面更接近日軍,從那裡可以更快更準確地獲取日軍情報。我們還將在延安建立氣象站,以收集美國空軍所需要的氣象資料,這便是美軍觀察組派去延安的全部目的。」

  華萊士病急亂投醫地點點頭:

  「那麼,我們去找找陳納德將軍怎麼樣?問題最好由他提出來,讓他以見證人的身份告訴蔣介石,這次衡陽機場第十四航空隊被突然襲擊的原因之一。就在於美國空軍無法搞到他們需要從延安搞到的東西。」

  然而,當華萊士把目光對著拉鐵摩爾的時候,在黃山別墅老草房裡這位口齒伶俐的翻譯卻搖搖頭,語意踟躇地說:

  「中國有一句頗富哲理的話:解鈴還須繫鈴人。誰是系鈴人呢?不會是陳納德將軍。這位美國空軍第十四航空隊司令也許願意為白宮辯護,但,蔣介石對他發生興趣的重要原因還在於用他來對付史迪威將軍。也就是說,即便首先提出派美軍觀察組去延安的不是史迪威將軍,而且不管我們願不願意,這位可憐的美國人都將成為我們與蔣介石第二次會談的替罪羊,那代替哈密瓜呈獻在會議桌上的供品……」

  華萊士與文森特面面相覷,再也沒有說出話來。

  第二次會談六天以後舉行。

  依然在黃山別墅,會談地點卻改在一間取名叫做新草房的西式客廳。

  「這幾天休息得怎麼樣?」蔣介石漫不經心地寒暄道,「駐華美軍司令部距離你們的住地不遠,為什麼不去見見史迪威將軍?」

  華萊士小心翼翼地回答說:

  「休息得好極了。承蒙委員長先生專門派來宋子文先生陪伴我們,既品嘗到了精美絕倫的中國菜餚,又觀賞到了絢麗奇特的山城夜景。至於史迪威將軍那裡,因為我們此行的公務與他沒有關係,私下也沒有什麼交往,所以就沒有必要見面了。」

  蔣介石微微一愣,臉上倏然浮現出幾絲難得的笑容:

  「嗯嗯,副總統先生,我欣賞你的這種作風。同樣是美國人。可是史迪威將軍的作風就不是這個樣子的。兩年前他來重慶就職,我在德安里官邸與他見面,板凳還沒有坐熱呢,他就向我說明他來華有六個職務:其一是美國總統的代表,其二是駐華美軍司令官,其三是駐華空軍司令官,其四是對華租借物資監理官,其五是滇緬路監理官,其六是中國戰區參謀長。這是什麼意思?他為什麼要強調他是美國總統的代表而藐視中國戰區參謀長這一職務?沒有別的解釋,他一開始就想騎在我這個中國戰區最高統帥的脖子上拉屎拉尿!」

  華萊士眼見蔣介石的臉色就要陰沉下來,禁不住趕快勸慰道:

  「委員長先生,史迪威將軍的這種做法和想法都是美利堅的恥辱,他使我們的總統、軍隊和國家在中國丟盡了臉。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史迪威將軍的所作所為已經引起白宮的警惕。就在前不久,羅斯福總統甚至向人問起這位將軍的神經是否正常哩。」

  「他的神經倒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他對中國戰區所有軍隊必須擁有指揮權的欲望!」蔣介石面露慍色,咬牙切齒地道:「譬如說美國軍隊,去年成立起來的空軍第十四航空隊,根據羅斯福總統的意見,本來是直屬中國戰區最高統帥指揮的,結果史迪威將軍為了牽制陳納德將軍和我,乃向美國陸軍參謀長馬歇爾建議並且居然得到批准,硬是把這個航空隊歸屬到他的駐華美國空軍司令部去了!再譬如說中國軍隊,一方面,史迪威將軍為了反攻緬甸,占用了國軍大量精銳部隊,其主要目的又是為英國保護印度,對於中國國內戰事則置之不理;另一方面,史迪威將軍明明曉得延安的第18集團軍不聽軍委會的命令,卻以租借物資之權力,要挾不通過與美國政府簽訂了雙邊協議的國民政府而直接裝備共產黨的部隊!嗯嗯,這些情況你們都知道嗎?」

  華萊士頻頻點頭,諾諾連聲:

  「知道,知道。19世紀60年代有個叫做戈登的英國僱傭軍人,他在中國幫助過清朝政府鎮壓太平軍造反。我看史迪威將軍連戈登都不如,他犯了一個時代的錯誤……」

  「知道就好!」得寸進尺的蔣介石打斷華萊士的話,他不再滿足於對方的含糊其詞了,「副總統 先生,鑑於史迪威將寫強行干涉中國內政,我已對他失掉信心,故而現在正式請求美國政府將他調回去。當然,我很清楚,羅斯福總統對於盟國軍事之處理,多依據其陸軍參謀長馬歇爾的意見。史迪威將軍之所以這樣桀驁不馴,正是由於他得到了他的老上司馬歇爾的支持。因此,如果羅斯福總統不便答應我的請求,則請他派一位老成持重的高級代表來華,經常住在重慶,以便約束史迪威將軍的專橫,增進同盟國之友好合作。」

  華萊士眨眨眼睛,順水推舟道:

  「誠如委員長先生所說,史迪威將軍確實不宜在中國戰區繼續供職。不管別人的意見怎麼樣,反正我回國後立即面陳羅斯福總統酌予更調,此事請你放心!」

  「那麼我也請你放心,副總統先生!」蔣介石話題一轉,言不由衷地說:「上次提到的關於美軍觀察組去延安的事情,我看就根據你們的意見去辦。嗯嗯,觀察組人員名單擬出來了吧,組長是哪一個?」

  華萊士激動得站起身來,他估計到了蔣介石最終會同意派出觀察組,但是沒有估計到蔣介石會不加限制地同意了這件事。於是,他驚呼般地回答說:

  「包瑞德上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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