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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6:21
作者: 黃濟人
夜幕降臨在昆明市區內的五華山上。
看不見山腳下雲南行營的紅牆了,看不見山腰間雲南省政府的綠瓦了,只看得見行營主任、省政府主席龍雲的公館,像是一顆碩大的夜明珠,鑲嵌在五華山背峰的搖曳的樹影里,給那條盤旋而上的窄窄的柏油路,鋪上了一層比月光還要朦朧的光亮。
杜聿明在山腳下就下車了。他喜歡曲徑通幽。那座窗明几淨、雕樑畫棟的公館,曾經是一個獨立王國的宮殿啊。退回去幾年,杜聿明是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的,莫說是軍人,就是商人也無法到這裡來,這裡使用的是雲南自行發行的「滇幣」。當然真正想來的還是蔣介石,在他的統一中國的迷夢裡,五華山的雲霞,九龍池的水波,都是璀璨無比的光點。抗戰的戰火一開,網狀的硝煙便悄悄飄過來了。蔣介石以抗戰統帥的名義,將龍雲訓練有素的、用法國武器裝備起來的雲南精銳部隊調撥出境,以盧漢為第一集團軍總司令,率領兩軍人馬進入湖南作戰。當滇緬國際交通線需要重兵布防的時候,關麟征的第九集團軍便跟隨在第一集團軍的後面,大搖大擺地進入這個王國的城門了。至於杜聿明的第五集團軍,自然有點姍姍來遲,不過卻是直接走進宮牆裡來的啊……
杜聿明開始拾級而上了。山路很黑,而且很滑,好在他走慣了,連青苔長在什麼地方都知道。老實說,杜聿明是不喜歡串門的,尤其是晚上,比起他的麻將桌上嘰嘰喳喳的歡聲笑語來,這是一條多麼寂苦的路啊。但是他必須來,蔣介石這樣囑咐過他:「你到昆明以後,要像服從我那樣服從龍主席。你要經常去看望他,問候他,就是他有不對的地方,也要委曲求全。關於這一點,你能夠理解麼?」杜聿明不可理解的是龍雲,天長日久以後,無話不談當中,他總覺得這位白鬍子老頭,有一些離奇古怪的想法。譬如說,龍雲雖然不願意象汪精衛那樣投降日本,但是他卻把汪精衛的存在,當作了自身存在的條件,仿佛那南京的「汪主席」一旦倒台,雲南的「龍主席」也會跟著倒台似的。
往日龍雲言之諄諄,杜聿明聽之藐藐,可是不知怎的,自從昨日陳誠對他登門造訪以後,他竟然把龍雲的內心移植到自己身上來了!政界與軍界雖不可同日而語,但是倘若沒有關麟征火併黃維式的公開對抗,陳誠又怎麼可能對他優禮有加?唉,天底下的事情都是這般鬼使神差、陰差陽錯的!杜聿明顧不得多想,三步並作兩步,直奔五華山背峰去了。
燈火輝煌的公館門前,已經停放著一些車輛。杜聿明看看車型,知道陳誠來了,駐滇參謀團團長林蔚來了,龍雲的參謀長劉耀揚也來了。集團軍方面,宋希濂遠在彌渡,自然是不會來的。關麟征來不來呢,他不知道。不過在他看來,只要這頭犟牛能來,今日晚上即使停電,五華山也是亮堂的喲。
杜聿明翹著嘴角,與站在台階上的龍雲的大公子握了手然後被龍雲的二公子扶著肩膀,帶進一間坐落在後庭花園裡的客房。
「說曹操,曹操到哇!」身穿棕色緞面長袍的龍雲,端坐在一張墊有虎皮的雕花楠木椅上,滿面紅光地說。
杜聿明見客房並無更多的人,也覺得談笑自如:「龍主席向陳次長告我的狀了吧?」
陳誠站起身,把杜聿明領到自己身邊的位置,似答非答地說:「剛才我問龍主席,我們駐雲南的幾個集團軍總司令,以哪個較為好一點?龍主席告訴我說,還是杜聿明為好,其他人都是烏煙瘴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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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聿明受寵若驚地望著龍雲說:「承蒙龍主席誇獎,晚輩真是不敢當得很!」
龍雲捋著霜白的鬍鬚,樂呵呵地說:「我一輩子都是不隨便誇獎人的,老朽一生迂腐,唯有眼力過人啊!」
陳誠討好地接過話題:「龍主席明察秋毫,對那些進駐雲南卻有擾地方的將領,還請嚴加管教!」
「請我管教?」龍雲臉色倏然一冷,借題發揮說,「他們都是具有通天本領的天子門生,大家唯領袖之命是從,將帥不和,上下傾軋,作戰能力自然無法提高。但是犯起法來,大家都是黃埔同學,又官官相衛,蒙蔽最高當局……」
陳誠與杜聿明,一個臉白,一個臉紅,一個抬頭,一個低頭,在龍雲長達三分鐘的「管教」聲中,居然不敢對看一眼。
好在走廊上傳來了皮靴聲。
龍雲的二公子進來報告:「關總司令到!」
「你怎麼不請他到這裡來?」龍雲問。
「他說沒有必要。」
「他現在在哪裡?」
「一個人坐在宴會廳。」
「你們看,你們看!」龍雲吹胡瞪眼地對著陳誠和杜聿明說,「這就是你們自高自大的黃埔學生,這就是你們的集團軍總司令!」
杜聿明看了陳誠一眼,硬著頭皮站起來。「龍主席,關麟征過去和……我有芥蒂。他今晚能夠上五華山赴宴,全看在龍主席的份上,這是好事情哩!」
陳誠看看手錶,拍了拍衣服,也站起來。「龍主席,宴會時間到了,我們走吧。」
來自各條走廊上的腳步聲,盡皆消失在宴會廳正中的那張圓桌底下。關麟征找了個很合禮儀的位置,所以當人們你推我拉、團團而轉的時候,他連動也沒動。
第一道熱菜是鍋巴肉片。廚子先端上來一大盤酥得焦脆發黃的鍋巴,然後將一小盆滾燙的摻有肉片的羹汁傾倒在大盤子裡,那浸著羹汁的鍋巴便發出了噼哩叭啦的聲音。
一人向隅,舉座不歡。偌大的宴會廳中,只聽得見來自盤子裡的單調而乾燥的音響,而當鍋巴軟塌下去以後,就什麼也聽不見了。
「這個菜,在重慶改了一個名字。」陳誠舉起筷子,在桌上繞了一圈,打破沉默說。
「不叫鍋巴肉片,能叫個啥名字呢?」林蔚眨巴著眼睛,饒有興趣地問。
「叫『轟炸東京』!」
「哦,好名字,好名字!小日本天天派飛機轟炸重慶,哼,得意個屁,我們也有一個『轟炸東京』!」林蔚捲起衣袖,一把抓起筷子,「來,來,來,就憑著這個好名字,我們今天來個一掃而光!」
「『轟炸東京』!」
「一掃而光!」……
人們終於盡興地吼叫著、嘻笑著,開始了一場熱氣騰騰的酒肉徵逐的殲滅戰。
唯有關麟征坐在那裡,依然一動不動。
盤子裡只剩下最後一塊鍋巴了。
關麟征這才舉起筷子,在桌子上齊了齊,然後站起身,不慌不忙地將筷子伸出去。可是,他卻不是為自己挾的,而把鍋巴直端端地挾進陳誠面前的碗裡去了。
陳誠惶恐地盯著關麟征,不解其意。
林蔚在一旁笑道:「辭修兄,你是稀客,關總司令照顧你哩!」
關麟征也笑了。「我知道陳次長喜歡吃鍋巴——我們陝西有一句俗話說,不想吃鍋巴,怎麼會圍著灶台轉呢!」
陳誠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深陷的眼睛裡噴射出綠熒熒的凶光。他是親手槍斃過人的,可是此時手上捏的不是手槍啊。他扔了筷子,一巴掌拍在餐桌上面:「放肆!」
關麟征則猛然起身,一把掀翻了座椅,抬起手臂,指著陳誠的鼻子罵:「可恥!」
「放肆!」
「可恥!」
……
龍雲使了一個眼色,將他的參謀長和兩個公子悄悄帶走了。關麟征又重複了一句「可恥」之後,也揚長而去了。圓圓的餐桌旁邊,只剩下了座位毗連的三個人,連同他們各自的長吁短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