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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5:13
作者: 黃濟人
《新生報》以「國軍機械化部隊在戰火中壯大,第五軍擴編三萬人新建第八軍」為新聞導語,套紅印刷了這樣一個階梯式的、給人以詩的印象的通欄標題:
鄭洞國首任第八軍軍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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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清泉榮升第五軍副軍長
廖耀湘升任第二十二師師長
邱清泉沒有讀報紙的習慣。莫說《新生報》,就是重慶的《中央日報》,他也是不屑一顧的。如若他去朋友家,見朋友正在看報,便會聳聳肩頭,捏捏鼻尖說:「你不拉屎,手拿草紙幹什麼?」
今天很反常。邱清泉一大早就打發副官去了《新生報》館,那時候報紙還正在套紅,副官守在印刷機旁,苦苦等了兩個多小時。當然也苦了邱清泉,他一直徘徊在庭院的台階上,從副官走出大門開始,到捧著報紙回來為止。
與其說邱清泉接過《新生報》,倒不如說他搶過《新生報》,由於用力過猛,報紙被他的手指戳穿了幾個窟窿。他那深陷的眼眶裡泛出來的光芒,剛剛掠過標題,看清了「邱清泉」和「第五軍副軍長」幾個字,另一隻手便從腰部位置包抄過來,像自己在自己手中搶劫似的,雙手相向用力,「嚓」的一聲,報紙被他撕成兩半,隨即化作兩個紙團,沿著長長的拋物線,滾落在早已嚇退到台階之下的副官面前。
「拾起來!」邱清泉吼叫道。
「是」副官立正敬禮,隨即彎下身腰。
「給我送回《新生報》館去!」邱清泉愈加憤怒地吼叫說,「要他們打收條!」
「是!」副官沒有遲疑,手捧紙團,轉身走了。
「回來!」就在副官步出大門的時候,邱清泉叫住了他。聲音依然是吼叫般的,不過失去了憤怒。
副官木然地回過身,睜著恐懼的困惑的大眼,慢慢走到台階下面。
「我怎麼能夠這樣對待你呢?」邱清泉嘆了一口氣,側過身,自言自語地說,「我馬上就要當杜軍長的副官了!」
副官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嘴唇動了動,不知說什麼好。
「把紙團扔下。」邱清泉揮揮手,「告訴司機,再過五分鐘,我要出去。」
邱清泉沿著石階,一步一步走到地坎中間,下意識地站到一個紙團跟前。紙團慢慢鬆散開來,那張大了的折皺,在邱清泉眼裡,竟酷似杜聿明的口唇!
在昨日的會議上,杜聿明的口唇就是這樣啟開的:「我現在宣讀軍令部第一百零三號命令……」
邱清泉記得,杜聿明念完以後,馬上欠起身子,隔著桌面,把手伸到他的面前:「雨庵兄,可喜可賀呀!」
而邱清泉的手已經拍響了桌子:「請問杜軍長,桂庭兄擔任第五軍副軍長的時候,可以兼任榮譽師師長,我擔任第五軍副軍長的時候,為什麼就不可以兼任第二十二師師長?莫非副軍長也要分個輕重、編個號頭麼!」
「雨庵兄!我就深怕你誤會了。」杜聿明彎曲著腰杆,終於拉住邱清泉的手,「我保薦你的,正是第五軍副軍長兼第二十二師師長。軍令部命令今天下達後,我當即電詢重慶,結果軍令部回話說,委員長已有指示:各軍副軍長不再兼任師長。」
邱清泉眨動著眼睛,額頭上的青筋雖然扁癟了一些,手還是從杜聿明手板底下抽了出來:「這樣說來,我還得感激杜軍長囉!」
杜聿明縮回手去,捏了捏出汗的鼻尖:「知我罪我,非所計也,只要雨庵兄能夠體諒我一片苦心,就謝天謝地了。」
「那好,」邱清泉盯著杜聿明,「為了不再給杜軍長添麻煩,我決定辭掉這份差事,請杜軍長即刻轉呈軍令部!」
杜聿明看了邱清泉一眼,沒有說話。
一夜之後,杜聿明用白紙黑字作了回答。在邱清泉看來,杜聿明利用《新生報》,閃電式的進行了人事公開,無疑出自這樣的心計:我杜聿明是照章辦事,奉命而為之,你邱清泉想幹什麼,你自己去干吧。
事既如此,邱清泉不能不行動了。
吉普車喇叭聲聲,氣勢洶洶地馳過杜聿明寓所,大搖大擺地繞過鄭洞國院落,然後減慢車速,彬彬有禮地停放在廖耀湘住宅的大門前。
廖耀湘雖然是黃埔六期的小老弟,但是憑著他法國軍事學院留學生的資歷,連同那高大的身材,英武的相貌,幾乎從見第一面開始,邱清泉就沒有冷淡過他。那時候,邱清泉是第二百師副師長,廖耀湘是第二百師參謀長,機械化部隊把他們連接在一起,就像那軍營里的德式毫須裝甲,和法式戰車防禦炮連接在一起一樣。邱清泉希望通過合作,讓這種連接恆久下去,不管用來對付誰。所以他在升任第二十二師師長的時候,特意保薦廖耀湘擔任了第二十二師副師長。他記得也是軍部會議宣讀命令的第二天,廖耀湘驅車登門拜訪。在他的庭院裡,廖耀湘像遠遊的兒子撲倒在母親懷抱一般擁抱了他。「哈羅,邱將軍!」廖耀湘高叫一聲,然後用英文娓娓動聽地向他表示了「知恩必報」的意思。
「哈羅,廖將軍!」此刻在廖耀湘的大門前,邱清泉也高叫了一聲,算是對往事的提醒,然後張開雙臂,等待著廖耀湘的擁抱。可是,廖耀湘顯然失去了記憶,遲頓了一下,慌忙伸出一隻手來,像靦腆的媳婦攙扶年邁的公公一樣,將邱清泉攙扶進了客室。
「草紙怎麼能當作年畫呢!」邱清泉望著釘在壁頭上的一張套紅印刷的《新生報》,黑著臉說,「尤其是這張月經紙!」
「那是賤內考核兒子眼力,剛剛才釘上去的。」廖耀湘漲紅著臉,一把將報紙扯落在沙發後面,用英文吱吱唔唔地說,「女人就愛干無聊的事。」
「不說這些了。」邱清泉不願意用英文對話,繼續使用著他那聲色俱厲的浙江方言,「耀湘兄,我問你;你究竟是怎樣看待這次人事變動的?昨天會上你一言不發,想必有難言之隱,今朝私下商量,你可不要裝聾作啞哇!」
廖耀湘聳聳肩,苦笑一聲,半晌沒有作答。就在邱清泉煩躁已極,猛力揮臂的時候,廖耀湘用湖南話慢悠悠地說:「不知道雨庵兄願意聽真話,還是願意聽假話?」
邱清泉放下手臂,瓮聲瓮氣地說:「真話!」
「真話就好說了——」廖耀湘突然提高嗓門吼叫般地說,「你是一個傻瓜!你讓我們這些部下失望!」
「為什麼?」邱清泉聳聳肩,反倒平心靜氣了。他交錯著手臂,然後靠在沙發上,洗耳靜聽。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廖耀湘激動得亂舞著手勢,「第五軍擴編成兩個軍,實際上就構成了一個軍團,杜軍長升任軍團長,僅僅是或早或遲的事情。杜軍長一走,第五軍軍長就是雨庵兄啦!我們當部下的指望什麼?每日翹首南天,不就是在等這一天麼!」
邱清泉不知何時將手托住了腮部。他稍作思忖,突然抬起頭,用鷹一般的眼睛盯住廖耀湘說:「要是這一天等不到呢?要知道,今天,從今天開始,我就失去了一個師!我憑什麼要失去一個師?……」
廖耀湘壓低嗓門,打斷邱清泉的話說:「請雨庵兄放心,第二十二師在我手裡,就等於在你手裡。」
「你這樣想,杜聿明不這樣想!」邱清泉挺直胸脯,咬牙切齒地說,「杜聿明在想什麼?他在想把老子搞掉,一步一步地把老子搞掉。呸!莫非我邱清泉吃他這一套?明說了吧,第五軍副軍長我要當,第二十二師師長我也要當。他想搞老子就來搞吧!」
「委員長那裡,還有軍令部……」廖耀湘神色不安地說。
「重慶方面好辦得很,只要一張紙——大小像《新生報》那樣的一張紙,事情就解決了。」邱清泉瞟著廖耀湘,攤出手板說,「我今天到你這裡來,就是問你要這張紙!」
「我……」廖耀湘惶恐起來。
「你——」邱清泉用命令的口氣說,「你發動全師官兵聯名上書,把我這個老師長挽留下來。找一張硬一點的白紙,你第一個簽名!」
「是……」廖耀湘額上沁出汗珠,結結巴巴地說,「是不是研究一下再……」
「你要跟誰研究?」邱清泉怒目而視。
「當,當然是跟師部諸兄,我……」廖耀湘被逼得走投無路了,咬著牙說,「我看就這樣吧,明天晚間召開全師官兵大會,就在會上簽名!」
「我的好兄弟!」邱清泉轉怒為喜,忍不住舉起手臂,就要去摟廖耀湘的脖子。
「報告!」廖耀湘的副官此時走進客室,「軍部電話通知。請師座出席明日午宴。」
「宴請什麼人?」廖耀湘問。
副官看了邱清泉一眼說:「歡迎邱副軍長到軍部就職。」
邱清泉張口結舌,舉在半空的手臂,半天沒有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