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客光臨吊腳樓

2024-10-04 06:57:12 作者: 何蜀

  在春節前的一次省委機關黨小組會上,黨小組長周敦琬鄭重提出一個問題:

  她有個親戚,是重慶大學文預科主任,叫吳芳吉,想來她家看望,已經找她的二姐打聽了好幾次,二姐都沒有答覆,也沒有告訴他周敦琬的確切住處。最近吳芳吉又說一定要來拜年。

  「吳芳吉?是不是那個白屋詩人?」文強忙問。

  「正是此人。就是寫了《婉容詞》的白屋詩人吳芳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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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屋詩人之名,今天可能已很少有人知道。但在20世紀20年代初,卻是個令廣大青年聞之「如雷貫耳」的響亮名字。

  那是在1919年「五四」新文化運動高潮中,時任上海中國公學大學部國文教授兼《新群》雜誌社詩歌編輯的吳芳吉,以一個23歲青年的無畏精神,大膽探索詩歌創新,以中國古典詩歌中的歌行體為主,結合民歌和西洋詩歌的一些手法,選取一個弱女子被出國留學的丈夫拋棄的悲劇為題材,寫成了著名的長詩《婉容詞》。這首詩從內容到形式都引起了極大震動。時人爭相傳誦,當時的青年學生大多能背誦幾句:

  天愁地暗,美洲在哪邊?剩一身顛連,不如你守門的玉兔兒犬。殘陽又晚,夫心不迴轉……

  ——在抗日戰爭時期,著名中國文學教授吳宓在其日記(半個世紀後以《吳宓日記》之名出版)1942年3月10日的記載里,就有在西南聯合大學「上《中西詩》課,講《婉容詞》」的文字。足見其影響與地位。

  作為中共地下省委機關的周敦琬住處,一般是不便讓外人來的。但為了起到掩護作用,也不能完全沒有親友走動。周敦琬的意思,可以讓她這位表哥來。若完全拒絕,反而會引起不必要的猜疑。

  程子健不知道什麼白屋詩人。他十分尊重周敦琬,也傾向於同意。他看著文強,希望他發表意見。

  文強笑道:

  「這個白屋先生,說起來還是我的老師,當年在長沙明德中學,他是我的國文教員,我那時就很喜歡他的詩,也敬慕他的為人。我記得他有這樣兩句詩:『三日不書民疾苦,文章辜負蒼生多。』這樣憂國憂民的詩人,我們應當接近。人家找上門來了,若是還要拒之門外,那不是成了關門主義?」

  文強還講起了這樣一件事。

  那是1923年夏,湖南發生了一次特大洪水災害,湘江沿岸,陸地成河,許多房屋被淹。長沙城內一些街道進了水。明德中學所在地泰安里和校內楚辭亭湖,也都進了水。在這次水災中,明德中學被淹死了三位同學和一位自建校時便擔任校役的老工友。洪水過後,明德中學舉行了一次追悼大會。吳芳吉為悼念那位校役所寫的輓聯,轟動了長沙教育界,給文強也留下了極深印象,他還專門抄錄在筆記本上,反覆吟詠。那輓聯寫的是:

  替我送信跑街,南北東西,號稱長沙里手。哀哀煩勞好幾年,竟遭慘死,令鄙人如傷骨肉!

  像你熱心作事,堅苦真誠,不愧明德校風。罷罷老實說一句,雖屬卑位,論公道配作元勛!

  聽了文強這一番充滿感情的介紹,大家一致認為吳芳吉應該成為共產黨人的朋友,同意讓吳芳吉到這裡來做客。

  周敦琬後來又對程子健和文強談起,她還有一個想法:待吳芳吉來後,再多作些考察,爭取發展他加入中國共產黨。

  春節里,著名的白屋詩人吳芳吉便坐了一乘過街轎,從當時設在城西菜園壩楊家花園的重慶大學來到儲奇門河邊這幢吊腳樓,見到周敦琬時,他快活地抱拳嚷道:

  「船老闆,恭喜發財!金銀財寶用船裝!」

  周敦琬接過他手裡拎著的禮品,含笑道:

  「大詩人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

  「五妹,」吳芳吉打趣道,「想不到你這個大家閨秀,江津城裡有名的女才子,何時也作了商人婦喲?」

  周敦琬沒有搭腔,拉過文強,介紹道:

  「表哥,這位汶萊之先生,是你在明德中學時的高足,先請他陪你,我去廚房……」

  吳芳吉聽說文強是明德學生,十分高興,他盯著文強打量再三,說:

  「文生,我看你是有些面熟……」

  「先生還記不記得當年楚辭亭那副對聯的風波?」文強含笑道。

  「啊呀,就是你呀!」

  吳芳吉和文強都放聲笑了起來。

  那是在1923年,由吳芳吉在長沙創辦的《湘君》文學雜誌社發起,在明德中學校內湖畔修建了紀念屈原的楚辭亭。吳芳吉為新落成的小亭題寫了一副楹聯:

  楚辭亭畔無情水

  屈子洞中莫逆交

  當時年少氣盛的文強見到後,一時興起,拿來墨筆,在上邊勾了幾下,使楹聯變成了:

  屈子洞中交莫逆

  楚辭亭畔水無情

  校長聞知此事,不禁大怒。將文強叫去訓斥。吳芳吉卻不但不惱,反而出面為文強說情,認為這樣敢於發表獨到見解的學生十分可貴,應予愛護。

  文強請吳芳吉到屋裡落座後,低聲說:

  「白屋先生,恕我先說明一句:周敦琬的夫君已經亡故。等會兒在言談中,請注意不要提及……」

  「唉,我早已知道了。」吳芳吉扶了扶眼鏡,嘆道,「從報上的消息和外間的傳聞中,我早已知道了個大概……所以我才再三找她二姐打聽她的住址,想對她有所幫助。文生,說個老實話,我曉得你們不是做生意的,不是啥子船老闆。不過請放心,我也是希望改造這個社會的人。對敢於為民請命、為民捐軀的人,我是敬佩的。唉,只希望你們小心謹慎,現在軍閥都是殺人成性……」

  從此,這個曾以一支纖筆打動了一代青年的心,在中國新詩史上有著不朽地位的詩人,就成了長江邊上這幢吊腳樓里的常客。成了白色恐怖下中共四川省委機關的一個難得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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