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嚴酷形勢下巡視川南

2024-10-04 06:57:06 作者: 何蜀

  文強又踏上了完全陌生的旅途。

  

  他這次巡視,途經永川、隆昌、榮昌、自貢、宜賓、納溪、瀘州、合江、江津,走了一大圈再轉回重慶,陸路大多是步行。水路則由各地地下黨組織安排搭乘木船。

  無論是獨自走在從未走過的川南丘陵間起伏蜿蜒的小路上,還是坐在狹窄的船艙里,他都精神飽滿,以充滿新鮮感的眼光觀山望景,有時還吟詩作樂。每天他都堅持將沿途所見所聞及自己覺得滿意的詩寫入隨身攜帶的日記本里。在船上無事時,還可以看看書報。

  天氣已是秋末冬初時節,他身上只穿了件毛線衣,外罩陰丹士林布長衫,背一個捆成棒槌狀的小布包袱,內裝兩套換洗衣裳及牙粉牙刷。他貼身內衣口袋裡放有5塊銀元作為備用。另外有拿一塊大洋換成的當五當十的銅錢若干作為零用。他不抽菸不喝酒,伙食簡單,開銷極少。若是乘船,與船工一起吃船上伙食,一碗「帽兒頭」(堆成帽狀的米飯),一碟鹹菜,一碗豆腐湯或雞蛋湯,總計不超過1毛5分錢。

  不過,文強的川南之行決不等於是自費旅遊。

  他還面臨著嚴峻的形勢和艱巨的任務。

  一份保存至今的歷史文獻使我們得以了解到文強這次巡視的許多情況。

  1930年12月16日,文強以乃智(即萊之)的化名向中共四川省委寫出了川南巡視報告。這份長達萬言的報告,經歷了複雜的歷史變遷,竟奇蹟般地保存下來了。

  從這份報告中可以看到,當時川南的形勢是十分嚴峻的。

  川南行委(即「立三路線」全國大暴動時期共產黨與共青團及工會組織合併後的行動委員會,報告中簡稱為「南行」)領導骨幹被捕後,「指導機關就等於失了作用」,自貢地區原有同志一百零幾人,現在減少至三分之一。「問負責同志也答覆不出來原有同志到哪裡去了。工會組織完全等於倒台,一個工廠委員會,一個工廠支部都沒有。黨的軍事工作完全等於放棄,不但沒有新的發展,連榮縣所有七個士兵支部完全倒台。」「南行飛速通信的關係都失掉」,「從南行主席團的同志一直到每個支部的同志,都感到沒有辦法……川南黨的生活,自然要死不活,整個黨的組織是破碎可憐。」

  文強匯報,他到榮縣後,「三個通信處都沒有接到頭,究竟還有否十個幹部同志仍在繼續領導干,這還是一個問題。不過我到榮縣的時候,沿途都聽到老百姓在說榮威四鄉仍在不斷的干,三五成群、晝伏夜出在殺豪紳地主並沒收財產,在分配的時候,除他們自己分配以外,必須為共產黨留一份。自然像這樣的情形很明顯的看得出來是由一種政治行動變為一種流氓土匪行動了,同時可以證明榮威農村鬥爭的情緒並沒有減低,只要有黨去清理去領導,仍然是很容易成為大規模的政治行動。」

  在瀘縣,文強的巡視也很困難。「瀘縣與南行等於失了關係」,「瀘縣的工作完全等於停頓」。「我去與各個負責同志談話,都是支支吾吾的。縣委書記做一個總的工作報告做不出來,召集支部會議召集不起來。調文件來看,僅一個黨的同志作的一個縣委經濟報告通知,其他什麼文件都沒有。我在瀘開了三天訓練班,其名三天,其實每天早晨等人起碼要等到十點鐘過後才得到人來,……」

  文強到瀘縣參加了一次教員支部會議,參加會議的縣委領導要教員們到工廠去做工人運動,停止在學校中的活動。「結果教員先生們沒有辦法,支部會議就完全成了空洞的東西。這可見縣委分配工作之不踏實之一斑。」

  從文強這份巡視報告中可以看出,共產黨人儘管都崇尚暴力革命,但川南各地的中共基層組織對當時脫離實際、左傾盲動的中央「立三路線」發動的大暴動仍是不滿的,並在一定程度上作了某些自發的抵制。 「如榮縣的同志首先就不相信有勝利的前途,開始發動,就跑到成都去,有的跑到重慶來(雷跑成都,易△△跑回渝)」。宜賓的暴動,縣行委主席團的同志「首先就不相信有勝利的前途,結果就只幹了一天,土地政綱一點沒有執行,憑著軍事陰謀搶了百多支步槍而東奔西跑的四散了。」自貢三多寨的同志「根本懷疑爭取自貢首先勝利、向自貢進攻的策略。」

  報告中說到的「易△△跑回渝」。包含了一個荒唐的故事。

  這個「易△△」,即當時中共四川省軍委幹部易文斐。

  文強不知道,易文斐原是第七混成旅士兵中的共產黨員,做過文強的部下。文強記不得他,他卻記得「文指導員」。

  易文斐參加過1929年第七混成旅曠繼勛部兵變(任起義部隊二師五團黨代表、團黨委書記兼代團長)和1930年合川暴動(任縣委秘書長、共青團縣委書記),相繼失敗後,省行委又派他與李碧澄(曾任第七混成旅曠繼勛部軍支書記、中共合川縣委書記)去參加川南暴動。

  臨行前,省行委幹部賀競華(後被劉湘逮捕,在巴縣大監犧牲)把尚未滿19歲的易文斐叫到一邊,對他單獨交待:李碧澄因要對合川暴動失敗負責,被省委以「右傾錯誤」給予處分,派其到自貢當鹽工「戴罪圖功」,要易文斐對其進行監督。

  在抵自貢前一天的路上,苦思多日的李碧澄終於對年輕的易文斐忿忿然談起對省委這種懲罰性處分的不服(年齡、身體都吃不消,又極易暴露),並對繼續這樣左傾蠻幹能否勝利表示灰心。易文斐說不服這位年長他一二十歲的老大哥。

  第二天一早,李碧澄就不辭而別,自行回成都去了。

  易文斐獨自到自貢後,當地負責人因不滿省委的暴動決定,不按省委安排讓易文斐做川南軍委秘書長,而叫他去榮縣領導暴動。

  到榮縣後,人生地不熟的易文斐被介紹給幾個農民,要他當大隊政委。但農民對暴動毫無準備,原定任務是接應主力,主力在哪裡,誰也不知道。他們只在一個「土劣」家裡「搞到」幾條槍,因駐軍聞訊趕來包圍,大隊長便叫把槍埋了,各自散去。

  大隊長與易文斐在一間茅屋內躲了兩天,然後將易文斐帶到去自貢的大路上,叫他自己走回去。

  此時自貢已是一片白色恐怖,易文斐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地下黨員,在他家裡一條長凳上臥病三天,才抱病返回重慶。

  這就是「立三路線」兒戲般盲目發動的所謂川南暴動中的一幕和「易△△跑回渝」的真相。

  在文強進行川南巡視時,「立三路線」在中共中央的領導已告結束,但是在全黨尚未認真清算左傾盲動的錯誤(遲至這年10月底,中共川西行委還按照「立三路線」精神發動了廣漢兵變),因而文強這份報告仍不可避免地打著「立三路線」時期的烙印。

  從報告可知,文強仍然按照「立三路線」的左傾盲動精神,向川南黨組織重新布置了工作,將川南劃分為嘉定、宜賓、瀘州、內江、自貢五個中心區,以自貢為中心,加緊發動工人運動,發動游擊戰,造成赤色區域,「爭取重慶的首先勝利和武漢的勝利的完成」。

  他還布置了紀念廣州暴動的示威活動和年底的大規模政治罷工,「工人要做到總同盟政治罷工,農民要做到游擊戰爭的發動,兵變的號召以及罷市、罷課來檢閱川南黨的力量」。

  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份報告中總結的川南行委六條「嚴重錯誤」中,第四條指出:

  因為在客觀形成放棄了取消了最主要的職工運動,就產生了以赤色區域包圍城市,尤其是包圍自貢,激發自貢工人鬥爭的暴動的策略。這充分是群眾的落後觀念、失敗觀念的反映,同時也是再呆板再機會主義沒有了的右傾錯誤。

  從這段話可以得知,當時在四川的中共基層幹部中,已經產生了與毛澤東的「農村包圍城市」不謀而合的「以(農村)赤色區域包圍城市」的獨特戰略思想,但這一戰略思想當時在四川黨內也遭到與毛澤東相同的命運,被省委代表文強按照「立三路線」的左傾觀點斥責為「落後觀念」「機會主義」「右傾錯誤」。

  從文強這份報告中還可以看出,當時他是一個思想十分單純、激進的青年。

  比如,他對川南一些領導幹部的評價中,指出一個比較能幹的青年女幹部的缺點是「浪漫,打雪花精」。

  現在的年輕人可能會很難理解,在當時怎麼會連浪漫也被看成了中共幹部的缺點。而這「浪漫」也並非是指生活作風上的不嚴肅不檢點,只不過是「打雪花精」這樣一類生活小事——雪花精是當時一種較流行的護膚霜,「打雪花精」的「打」,就是口語中塗抹之意。作為女青年塗抹護膚霜,在那時竟成了一個被寫進省委巡視報告中的嚴重缺點……

  不過,由此也可以看出,寫報告的文強以及跟他同時代的年輕共產黨人,在當時那樣嚴峻的「革命低潮」時期,是以何等純潔、真誠的激情在為自己獻身的事業奮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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