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別陪都時的一聲嘆息
2024-10-04 06:54:58
作者: 何蜀
「這是周恩來離渝的前夜。窗外是如絲的春雨,嘉陵江上煙景迷濛。周恩來以富於文學感情的思緒在憑窗遠眺。他對重慶這個城市所感受到的一切是太深刻了,他曾經在這裡簽下了幾個歷史文獻,他曾在這裡經歷了許多困惑而又悲哀的境遇,直到最近他還痛悼與他並肩奮鬥二十年的戰友王若飛、秦邦憲、鄧發、葉挺等為和平事業,由重慶出發去延安請示而在中途遇難永不回來的損失……正當他沉思的時候,有人來訪他了,訪他的是一個青年記者,平常友誼的接觸使他們之間消失了拘謹的形式,他們於是縱談起來。」
這個青年記者名叫曾敏之,現在已經十分有名了。以上一段文字,出自他發表於1946年5月23日的《文萃》31期上的《談判生涯老了周恩來》。
1946年4月底,因國民政府已經「還都」南京,駐重慶的中共代表團也決定隨之遷往南京,在重慶留下了駐渝聯絡處和剛公開宣布成立的中共四川省委。
4月28日下午,剛與美國「調處」國共衝突的特使馬歇爾長談了3個小時的周恩來,不顧疲勞,在曾家岩50號舉辦了與重慶文化界朋友話別的茶會。
出席了這次茶會的曾敏之記敘道:
「周恩來穿著派利士的西裝,從他新理過發的容顏看,他顯得英姿煥發。如果不是他的愁蹙感染了到會的人,今天茶會的情緒一定很熱烈的了。」
曾敏之在這裡用了「愁蹙」這個詞。周恩來為什麼發愁?接下來,曾敏之在文章里說明了,一是因為國共兩黨關於東北停戰的談判陷於僵局,二是因為就要離開重慶。他特別寫道:
「當他說到一兩天內就要離開重慶去南京時,他流露了沉鬱的表情。」
又是「愁蹙」,又是「沉鬱」,會不會是過于敏感的青年記者筆下太誇張了呢?
記者記下了周恩來的一段話,從這段話里,人們可以感受到周恩來因離別自己艱苦奮鬥了幾年的地方而生發出的無限感慨之情。周恩來在深沉的回憶中說:
「重慶真是個談判的城市。差不多十年了,我一直為團結商談而奔走渝延之間。談判耗去了我現有生命的五分之一,我已經談老了!多少為民主事業努力的朋友卻在這樣長期的談判中走向監獄,走向放逐,走向死亡……民主事業的進程是多麼艱難啊!我雖然將近五十之年了,但不敢自餒,我們一定要走完這最後而又最艱苦的一段路!」
周恩來這一年48歲,生日就在說這段話的一個多月前。若按現代人的觀點來看,這個年齡不僅不能說老,而且還可以說是正當年富力強的好時光。
然而,周恩來卻在離別重慶的前夕,在與文化界朋友們話別的茶會上,發出了這樣既含有憂傷,又含有悲憤的感嘆!
對於一向善於控制感情的周恩來來說,這真可以說是一次難得的情感宣洩。
談判,談判……從西安事變以來,周恩來代表中共,與國民党進行了無數次的談判。其中最多的談判是在重慶進行的。關於皖南事變的談判,關於國民參政會的談判,關於國共軍事摩擦的談判,關於保證《新華日報》正常出版發行的談判,關於釋放政治犯的談判,關於建立聯合政府的談判,關於「政治民主化,軍隊國家化」的談判,關於政治協商會議的談判,關於東北停戰的談判……
周恩來的談判對手換了一茬又一茬,一些國民黨談判代表不得不對周恩來的敏捷思維、應變能力、無私襟懷、高雅風度表示欽佩,但無論怎樣談判,蔣介石卻始終固守著「一黨專政」的陣地寸步不讓,就連釋放張學良、楊虎城這樣的政治犯也決不答應!
周恩來怎能不發出「談老了」的感嘆!
在這次告別茶會後的5月2日晚上,在中共代表團已經收拾好衣物的凌亂的房間裡,周恩來接受曾敏之的採訪,談起了他的個人經歷。
在談到12歲即揮淚離別母親時,周恩來又一次難得地真情流露,他嘆息說:
「三十八年了,我沒有回過家。母親墓前想來已白楊蕭蕭,而我卻痛悔著親恩未報!」
對周恩來這次從出生時講起的長長的身世回憶,記者多是以概括性的文字進行轉述,只在很少幾處用了引用原話的形式。這一句關於母親的感嘆,就是這很少幾處之一。足見這句話當時給記者留下的印象之深。
周恩來並非只在這一次談起過自己的身世,但是在其他時候卻沒有發出過這樣的感嘆。顯然,在彼時彼地發出的這一句感嘆中,也浸透了深深的離愁。
南北朝時江淹在有名的《別賦》中嘆道:「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
南唐後主李煜寫過這樣的名句:「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宋人柳永則有過「多情自古傷離別」的詠嘆……
周恩來是感情十分豐富的人,他也跟常人一樣會有離愁別緒。
然而,周恩來畢竟是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為人民謀利益的政治家,是一個具有「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高尚情操的傑出領袖人物。他的愁,決非個人之小愁,而是國家民族命運之大愁。
「我已經談老了!」
這不是在為自己,而是在為國家民族的命運而悲嘆。
——似乎是一聲遙遠的迴響,二十多年後,周恩來說了另一句同樣沉重的話:「文化大革命把我累垮了!」
從「談老了」到「累垮了」,他始終在為國家民族的命運而鞠躬盡瘁。
這就是周恩來的超乎常人之處。
因而,他離別陪都重慶前夕,說出了這樣誓言般的話:
「我們一定要走完這最後而又最艱苦的一段路!」
他堅定地繼續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