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禁忌

2024-10-04 06:42:42 作者: 吳景婭

  我跟隨一群男人上山。我們穿行於縉雲後山那片有些詭譎的竹海里。我要以18歲的勇敢去涉足許多陌生——18歲的青春需要犯忌,所有的禁忌都是生動的觸覺,我渴望在禁忌上舞蹈。

  竹林的盡處是一片開闊地,儼然草原的模樣。草叢裡藏著刺苞和野金盞菊,搶眼的殷紅金黃被在綠草之間,美得收斂卻動人。

  張的家在草地的那一頭。夏天晚上的8點,他們像所有標準農家那樣剛升起第一縷炊煙。

  在50年代,張和他妻子余都是我們正就讀的那座大學的高才生。尤其是余,她多情的美目以及綴滿碎花的布拉吉像天空上生機勃勃的彩虹一樣,令人有很累的仰望。

  20多年的山地農民生活已讓張和余牙齒蠟黃,言語木訥,看著我們這幫學弟學妹進進出出、鮮活活地笑和唱歌,他們也只是遲鈍地抬起頭,毫無表情地看幾眼,再低頭各自做各自的事情。他們對生活似乎已沒有了好奇和驚詫。余倒與我交談過幾次,使用著快被淹沒的語言。她提到過三次卓婭的名字,像提及隔壁的鄰居。在議論這位蘇聯衛國戰爭時期的女英雄時,她頻頻吐出一個詞:犧牲。她說:所有的犧牲都殘酷。就這句話,一個才華橫溢的女大學生余重新出現在我面前。

  第三天早晨,我們中素日沉穩的秦驚喜地發現了新大陸——在我們學兄學姐的地窖里,藏著幾十瓶紅葡萄酒,最早的竟來自1958年。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𝒷𝒶𝓃𝓍𝒾𝒶𝒷𝒶.𝒸ℴ𝓂

  張和余對我們的發現很驚恐,他們不知所措的眼神好像隱私被暴露似的。我們這才知道,喝葡萄酒是這對夫婦唯一保持著的布爾喬亞的生活方式,也是他們在遠離都市的地方對高雅氣息的最後一點拽扯。

  我們提出拿幾倍的錢來換這些酒喝,這讓已蒼老的兩口兒很是猶豫。但錢的吸引力不可抗拒,特別是對有三個女兒正在讀書、生活拮据的他們。終於,余像抱嬰兒一樣把酒小心翼翼抱給我們。

  我們在草地上為喝酒舉行儀式,張和余應邀參加。他們都打扮得很潔淨,余在髮際邊偷偷灑了幾滴花露水,暗香在黑暗中戰戰兢兢地飄著。

  我很放肆。我早就渴望在禁忌上舞蹈,抓起一瓶1958年的酒一口氣就喝下肚。那是些口感太粗糙和甜膩的東西,沒有葡萄酒該有的溫存和貴族氣。當然,這是我若干年後才得出的結論。就如少年不知愁滋味一樣,也不知酒滋味:當時,我還以為所謂紅葡萄酒就是這樣一群妖冶的赤蛇,毫無理性地鑽進你的身體,拼命地灼你、咬你。你的每一寸肌膚都在漸漸擴張中變成性急的花苞,再也等不到天亮,夜裡也要嬌媚地綻放。所有的感覺都在燃燒,恬不知恥地只顧燃燒。

  我醉倒了,人生第一次,為來自1958年的紅葡萄酒。醉倒前,我見著秦的眼神在逃逸。他在躲避我眼睛的追逐。我突然感到鑽心的痛,知道心子已不是撞擊到禁忌,而是愛情。

  我終於醉倒了。18歲的青春躺在草地上,渾身塗抹著劣質的紅葡萄酒味。朦朧中我聽到一直沉默的張口若懸河地在說:白酒與紅酒的區別在於,一個是男性,一個是女性;一個接近友誼,一個接近愛情;一個給你現世快活,一個給你天國般的幸福。

  我與秦南轅北轍。已十多年過去的今天,當我唱:「我的青春小鳥一樣不回來」時,只有一種微弱的痛,更強烈的悲傷是要拿去應付生存中的險惡的。自然已不談情感。偶爾與秦等老友喝酒,學會了恰當。在絕不失態的周旋中,我會清晰地看著對方,然後很坦然、很無性別地微笑。

  關於張和余的故事是秦前不久才告訴我的。當年張在大學被打成右派,美麗的余為成全愛情,跟隨張當了20多年的農民,直到1984年平反,然後在成都某中學教書、退休。

  我在某夜不由地想起縉雲後山那些葡萄酒,它們是怎樣的激情啊,曾支撐著兩個「犯忌」的人瑣碎的日子。心裡突然有了當年那種鑽心的痛——那又是怎樣的葡萄酒,一座什麼樣的地窖把它塵封了這樣久?……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