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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義子揭均

2024-10-04 06:39:08 作者: 羅學蓬

  台中孫宅。擺放在客廳的電視裡播放著由身著黑袍的凱歌堂主教周聯華牧師主持的蔣經國的禮拜追思會。

  蔣經國的肖像懸掛在正牆上。經堂里聚集著密密麻麻的弔唁者。

  仿佛睡著了蔣經國靜靜地躺在敞開的棺槨里,供人們瞻仰。

  周牧師平靜的聲音里透著幾分悲愴:「創造宇宙萬物的主宰,在安靜中,我們來敬拜你,也追思我們敬愛的總統經國先生,求主與我們同在。阿門!」

  身著黑裙,胸別白花的女歌手在靈堂上悲痛地歌吟:「晴天霹靂,划過了長空,冬去春來,吹起了寒風。您突然離開了我們,留下了無盡的悲痛……」

  哀歌聲中,頭髮已經白完了的耄耋老翁孫立人坐在電視機前,情不自禁,舉眼向天,淚流滿面。

  1988年3月20日,也就是蔣經國總統逝世兩個月後,孫立人過去的部下、國防部長鄭為元來到孫在台中的住所,當面向孫宣布:政府已經撤銷了1955年10月31日的總統手令,從即日起,恢復孫立人的一切言論和行動自由。

  老態龍鐘的羅德輝來到台中孫宅大門前,摁響了門鈴。

  門上的小窗口打開了,露出一張看守人員的臉:「你找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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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德輝說:「我是跟隨孫立人將軍多年的羅德輝,請你為我通報一聲。」

  看守冷冷地回道:「不能見。」

  羅德輝氣惱不已,叫嚷起來:「為什麼不能見?報上不是說鄭為元部長3月20號來這裡看望了孫長官,還當著孫立人的面公開宣布恢復了孫立人的自由嗎?」

  看守臉一沉:「你說破天也沒用,不能見就是不能見。」

  小窗門「噼」地關上了。

  羅德輝「咚咚」擂著門吼:「報上說能見,鄭為元也說孫立人自由了,你憑什麼不准我見?你們這不是公開騙人麼!」

  小窗門「噼」地再次打開了,看守喝道:「再鬧,媽的,送你到警總去蹲號子!」

  羅德輝無奈,只得憤憤離去。

  這樣的事情並沒有完,又過了些日子,看守孫立人的情治人員又與一位學者模樣的中年男子在大門前激烈地爭吵起來。

  組長斥道:「你這人怎麼回事?告訴你不准進來還硬往裡闖?想給自己找麻煩不是?」

  中年男子毫不畏懼地沖他吼道:「你們的《中央日報》海外版上不是白紙黑字地登著中華民國的國防部長鄭為元前往台中,當面向孫立人宣布從即日起恢復孫立人的一切言論和行動自由嗎?既然孫立人已經獲得自由,我為什麼不可以來看望他?你們這樣做,不是欺騙世界輿論嗎?」

  一名情治人員嚷道:「嗬,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故意到這兒來搗亂的吧!」

  另一情治人員罵道:「媽的,揍他,揍他!」

  中年男子掏出一個小本,毫無懼色地喝道:「只要你們不怕影響中華民國在國際社會的形象,那就請動手吧。」

  正在書房看書的孫立人聽見了大門外的爭吵聲。

  已經88歲的孫立人雖然看去上去比過去蒼老了不少,依然是精神矍鑠,身體硬朗,說話聲音洪亮。他走到窗口一看,神色一怔,立即叫道:「晶英、美娘,揭均到了!揭均回來了!」

  孫夫人和張美英匆匆趕來。

  孫立人提起拐杖,出了書房,與兩位夫人往樓外走去。

  組長抓過中年男子手中的護照翻開看了看,和緩語氣道:「啊,揭先生,你原來是華裔加拿大人啊。對不起,我們的職責是保護孫先生的安全,你堅持要見他,也應當向我們自報一下家門吧?」

  中年男子:「我是孫立人將軍的兒子,加拿大滑鐵盧大學教授揭均。」

  組長道:「我們陪伴孫先生30多年了,他膝下只有兩兒兩女,哪兒冒出來你這麼一個加拿大籍的兒子……」

  尚未趕攏的孫立人用最大的嗓音喝道:「揭均就是我孫立人的兒子!」

  揭均撲上前去,「咚」的一下雙膝跪在孫立人跟前,眼淚汪汪地嚷:「爸爸!蔣總統把你軟禁了幾十年,讓我們日思夜想也見不著,你老人家……受苦吶!」

  孫立人趕緊伸手扶起揭均:「孩子,快起來,快起來!」

  孫夫人說:「揭均啊,你不知道,接到你兼任清華大學客座教授的電報,老爺子兩夜沒睡好覺,時時刻刻都在盼著你回來啊!」

  一家人圍桌吃飯。

  孫立人高興地說:「我聽好多人說,你現在已經是加拿大著名的化學教授了,李嚴和雲鎮也都在美國的大學裡教書。好,好哇,只要你們6個孩子有出息,對我就是最大的安慰了。」

  揭均往杯子裡斟上淺淺一點紅酒,雙手端上:「爸爸,當初由於來自蔣總統的巨大壓力,在被迫解散幼童兵總隊時,你把我和李嚴、雲鎮6名幼童兵收為義子,撫養成人。30幾年過去,你的6個兒子早就事業有成,可是,卻從來沒有任何報答爸爸養育之恩的機會,這是我們最最痛苦的。我們都知道爸爸菸酒不沾,這點兒紅酒,就算我代表李嚴、雲鎮他們5個兒子,一起敬你的吧。」

  孫立人接過杯子:「孩子,爸爸當時身為陸軍總司令,做這點區區小事,不過是儘自己的本分,哪裡還存有讓你們報答的想法呀?你們6個孩子的心意,為父領了。」高興地一飲而盡。

  揭均說:「我和李嚴他們到美國留學的前一天,專門到台中來看望你。可是,門口這幫鷹犬凶得很,不准我們進門不說,還把我們送到了警察分局。威脅我們說,再到這裡來胡鬧,就不准我們出境。」

  孫立人的小女兒太平也說:「不但你們不准進來,我讀小學時,有時帶同學到家裡來玩,他們也要凶神惡煞地盤問很久,嚇得同學們都不敢上我們家了。還對我說,太平,你們家的副官怎麼那樣凶呀?」

  孫立人次子天平說:「那時我們不懂事,一點也不知道這些副官是到家裡來監視爸爸的。」

  揭均激憤地:「可是,國防部長已經公開宣布爸爸重獲自由,大報小報都登了鄭為元的談話,全世界都相信這是事實,可是這幫特務還和以前一樣地呆在我們家裡,照樣在我們家裡作威作福,這難道不是政府公然欺世盜名嗎?」

  孫立人說:「慢慢來吧,和過去相比,畢竟現在已經好很多了。」

  張美英說:「原來那個組長楊國生倒是很不錯的,和我們一起生活了20多年,大家都有感情了。可惜他一退役,新來的這幫人啥也不懂,啥也不知道……哎!」

  揭均說:「爸爸,你今年已經88歲了,還能有多少時間和他們耗下去呀?蔣經國總統在逝世的前一年,宣布解除實行了近40年的戒嚴令,同時解除了報禁和黨禁,現在的台灣,已經不是過去的台灣了。」

  孫夫人說:「可是,情治人員對國防部長的指示陽奉陰違,甚至是置若罔聞,我們又能怎麼辦呢?」

  孫立人說:「情治人員不理睬軍方的意見在國軍里早就是多年積弊了,並非現在才這樣。」

  揭均說:「揭均以為,真正的自由是需要去爭取的,現在對爸爸來說,最迫切最現實的問題就是必須獲得真正的而絕不是口頭上的自由。情治系統不給,我們就想辦法和他們斗。」

  孫立人看著揭均:「怎麼斗?」

  揭均說:「在採取行動之前,首先我們全家必須統一認識。為了達到讓爸爸獲得真正自由的目的,我們不妨橫下一條心,想辦法把事情鬧大,通過強大的社會輿論來監督政府,迫使政府兌現鄭為元將軍當著你的面許下的承諾。」

  「你打算怎麼鬧?到什麼地步才算鬧大?」

  「請爸爸打破33年的沉默,向世人如實地講出你當初蒙受不白之冤的真相。」

  孫夫人說:「老爺子現在沒機會當著眾人的面說話,就算給他個機會,那麼多彎彎拐拐的事,他恐怕也沒體力一口氣全講下來。」

  揭均說:「當著眾人的面講現在還不太可能,我的意思是,由我這個加拿大公民去把有能力將真相向世人公開披露的人帶進來,請爸爸坐在家裡慢慢地對他們講。」

  孫立人說:「對孩子們有危險嗎?」

  孫夫人說:「公然和情治機關作對,這可是自討苦吃,自尋死路啊。」

  揭均說:「過去的確如此,可現在不同了。只要爸爸的事情一旦公之於世,引起全社會強烈關注,情治機關拿我們也就無法可施了,對弟弟妹妹們也不會有任何危險的。我想,如果辦得不好的話,頂多也就是他們可能會出於報復,讓爸爸的生活更加痛苦。」

  孫立人稍一思忖,說:「那你就去辦好了,我已經到這個份上了,還能痛苦到什麼程度?」

  揭均激動不已:「爸爸,謝謝你給兒子這個盡孝的機會!這是我揭均……一輩子夢寐以求的啊!」

  孫立人說:「你怎麼辦都行,不過,我也有一個建議。」

  「爸爸請講,我一定不折不扣地照你說的話去辦!」

  「揭均吶,你要儘可能讓政府下得了台,不要讓它太難看。」

  揭均倏然一怔。

  揭均一個人趕到台北中央研究院,找到掛著「近代史研究所」門牌的辦公室,問靠門處一張辦公桌後面坐著的年輕女人:「請問小姐,貴所的朱宏源先生在嗎?我想見見他。」

  女人回頭張望了一下其餘幾張辦公桌:「剛才還在,現在不知到哪兒去了,他現在是口述歷史小組的執行秘書,成了個大忙人,請你稍等一下吧。」

  揭均遞上一張名片:「小姐,這是我的名片,對不起,打擾了。」然後在靠牆的長條絲椅上坐下。

  女人颳了一眼名片,臉上堆滿笑容:「噫,揭先生還是加拿大滑鐵盧大學的化學教授啊!這所大學我知道,很有名的啊!」

  揭均說:「我們學校的台灣學生也不少。」

  女人說:「揭教授找朱秘書有什麼事嗎?」

  揭均說:「哦,我在報上看到,貴所的朱宏明秘書是具體推動口述歷史工作的負責人,我今天來是特地趕來和他談談孫立人先生的事,希望貴所能抓緊時間去對孫先生進行一次採訪錄音。」

  女人驚奇地說:「揭教授,隔行如隔山,你可能不太了解,我們近史所選定的採訪對象是有嚴格要求的,不是隨隨便便的人都會去採訪錄音的。」

  揭均壓下心中不快,問:「小姐,請問你們對近史所選定的採訪對象有什麼樣的要求?能否說得具體一點?」

  「必須是在社會上具有較高知名度的人物,或者是重要歷史事件的參與者和見證人。」

  揭均再問:「請問小姐,你認為孫立人達得到你們的條件嗎?」

  一位戴著眼鏡,滿臉書卷氣的年輕男人在辦公室門前停住了腳步。

  女人眼前堵著揭均,看不到門口的男人:「孫立人……孫立人……」努力地想了一下,「對不起,我肯定從來沒有聽說過孫立人這個名字。」

  「我沒有走錯吧?這裡真的是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嗎?」

  「你進來時沒看見門上的牌子嗎?這裡當然是近史所。」

  「小姐能坐在近史所的辦公室里,想必也是學歷史的吧?」

  「我從台大歷史系畢業,到這裡工作的……這關你什麼事啊?」

  揭均陡地站了起來:「請小姐回答我,中華民的陸軍總司令、二級上將,能不能算重要的歷史人物?」驀地提高聲調,猛然在辦公桌上一拍,「被官方以涉嫌推翻蔣介石總統的政權並取而代之的罪名幽囚了33個年頭,能不能算重大的歷史事件?」

  女人氣惱地瞪大了眼睛:「你沖我發什麼無名火啊?我對你已經夠尊重的了。」

  揭均得理不饒人:「我再問你,近史所是否負有搜集國家重要史料的任務?該所的專家以及每一位工作人員是否應具有不容青史盡成灰的使命感?」

  年輕男人趕緊走上前來:「這位先生一定是為孫立人將軍的事情到我們近史所來的吧?」

  女人趕緊說:「朱秘書,你回來就好了,這位加拿大教授的脾氣真大,莫明其妙地就衝著我發火。」

  揭均說:「你還敢指責我莫名其妙!你作為台大歷史系的學生,中研院近史所的工作人員,居然連孫立人是誰都聞所未聞,我送你一句學業不精,孤陋寡聞算輕的,說重點,你簡直就是不學無術,尸位素餐!」

  女人氣得說不出話來:「你……你這人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太沒有教養了!哪有一點名牌大學教授的風度?」

  朱秘書趕緊解釋道:「這位先生,我能理解你怒從何來?在台灣,孫立人這個名字是嚴重犯諱的,當局為了徹底消除孫將軍的影響,30多年來可以說不遺餘力,用盡了一切所能想到的手段。我們的這位小姐3年前才從台大畢業,孫將軍出事時她還未出生,她不知道孫立人完全不奇怪。」

  揭均問道:「請問先生,你是朱宏源教授吧?」

  朱宏源說:「對,我就是朱宏源。我馬上帶你去見我們的所長,我相信你一定會告訴我們一個足以轟動台灣的重大歷史秘聞!」

  沒想朱宏源帶著揭均把情況向所長張玉法說了以後,張所長竟然托著下巴,長時間沉吟不語。

  揭均著急地催促著:「孫將軍與我們這樣的尋常百姓不同,他是創造歷史的偉人。替孫將軍平反,絕不是他個人的事,而是中華民族的大事,如果一個社會不重視像孫將軍這樣的人,他這樣的曠世奇冤不能得到平反,那麼,這樣的社會就不值得我們生存。」

  張玉法不客氣地:「我是中研院近代史所的所長,我和朱教授都是吃這碗飯的專業人員,恐怕不太需要你這位化學教授盛氣凌人的指教吧?」

  揭均愣了一下:「啊,對不起,對不起,請原諒我的衝動。因為我剛剛從台中專程趕過來,我太著急,我必須提醒你們,孫將軍今年已經88歲了,被當局軟禁長達33年,身體已經非常糟糕,來日不會太久,你們要是再不抓緊,很可能就會讓這個寶貴的機會從你們的眼皮底下溜走,中華民族的歷史,也必然會因此而造成無法彌補的缺失。」

  張玉法道:「揭教授,本人非常感謝你的提醒。我和朱教授恐怕比你更加清楚孫將軍在中國近代史上的分量。可是你也知道,孫將軍家裡還有情治人員把著,我們貿然闖上門去,也是有一定風險的。你看這樣好不好,請你稍等片刻,我們馬上向院長緊急匯報,請院長出面,儘可能替我們掃清採訪時可能遇到的一些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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