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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香港吊頸嶺難民營

2024-10-04 06:37:00 作者: 羅學蓬

  香港新界屏山鎮上滿街到處都是難民,老老少少,在商鋪住家門前隨地偎臥。

  鴻禧酒樓大門外左側靠牆角處搭起了一個棚子,棚里安放著兩張白木桌子,胖乎乎的洪三品穿著短實褂拴著圍腰,在這裡搭棚買起了擔擔麵,生意不錯,忙得他滿頭大汗。

  酒樓大堂人頭涌動,聲浪滾滾。

  堂口靠牆一側小台子上,一枝花濃妝艷抹,懷抱琵琶唱起了四川清音:「一張琵琶壁上掛,猛然抬頭看見他,叫丫環摘下琵琶奴彈幾下,未定弦腮邊不住淚珠兒灑,彈起琵琶想起冤家,好叫人聽得悲音心亂如麻,倒不如打碎琵琶不彈他……」

  一枝花在台上眉眼飛動,顧盼生姿,台下梳著中分頭穿著綢衫子的龍大少爺高聲擊掌叫好。

  洪三品在窗口瞧見,皺緊了眉頭。

  鴻禧酒樓大門對面的街邊上,游少卿佝著背在替人擦皮鞋。

  不遠處糧店門前,滿頭大汗的歐弟和幾名壯漢將一袋袋糧食從庫房裡扛出來,碼到大卡車上。

  太陽升起老高了,洪三品給游少卿送了一碗炸醬麵過來。

  游少卿不好意思說:「今天還沒開張,面錢先欠著。」

  

  洪三品說:「你我患難弟兄,都是英雄落難,區區一碗麵算個啥?還用得著說這些格里格外的話嗦。」末了恨恨罵道,「香港這狗日的地方,碼頭不大,怪物還不少,剛來就遇上一個。」

  游少卿問:「出啥事了?」

  洪三品說:「餓老鴰遇上條死魚鰍,我看早晚得出事。」說罷轉身過街去了。

  游少卿莫名其妙。

  傍晚,送飯車來到摩星嶺,虞兮萍帶著小卿,和眾多難民拿著碗到大門前的壩子上領飯菜。

  一群左派群眾打著五星紅旗,舉著寫有「國民黨反動派滾出香港」的橫幅來到摩星嶺難民收容處大門外呼口號,還把送飯車砸了,飯菜弄得滿地都是。

  難民湧出,和左派在壩子上演起了全武行。

  游少卿歐弟,洪三品一枝花回來正好撞見滿壩子打成一片。

  游少卿為發泄心中苦悶,立即大呼小叫地捲入進去。歐弟自也踴躍跟上。

  洪三品則畏葸不前。一枝花大叫:「虧你當年還是打死日本人的大英雄哩,這是好難得的機會喲,瓜娃子也不上去露露身手!」

  洪三品說:「現在不比從前,破了皮掛了彩,沒人拿錢敷湯藥,都得自己兜著。」

  一枝花也踴躍上前,撿起地上的泥團石塊砸左派。

  洪三品只好衝上前去,和左派扭打在一起。

  英國軍警和印度巡捕吹著警笛擁了上來,用槍托和警棍很快將這場毆鬥平息下來。

  軍警興師動眾,棍棒交加,出動大批卡車將摩星嶺上的難民拉到海邊,然後再棄車登船,渡過一道窄窄的海灣押送到了出海口旁邊的吊頸嶺。

  出現在游少卿等人眼中的難民營蔚為壯觀,在稍為平坦的地方,密密麻麻地排列著用木板和油紙搭蓋的A型棚子,每個棚子住4個難民。在A型棚子群中鶴立雞群的,還有若干幢用毛竹和葵葉搭蓋的大棚子。每個棚子能住七八十人。

  香港社會局的工作人員把難民們帶上吊頸嶺,並為難民們分配棚子。

  喬光上校的軍樂隊和魯團長率領的一幫弟兄占據了幾個大葵棚。

  大葵棚的竹蓆牆上貼著香港社會局提供給每位難民每一天的食物標準:白米18盎司。肉2盎司。青菜8盎司。豆腐或鹹魚2盎司。

  一位工作人員在一個大葵棚前對難民們高聲宣布:「大家要通過民主程序,選出代表,成立『吊頸嶺難民營自治辦公室』,辦公室暫時就設在這個大葵棚里,我們社會局不認個人,只和這個辦公室打交道。」

  游少卿和洪三品跟著兩名社會局的工作人員順著蜿蜒陡峭的山道登上了山頂。

  社工指著一排碉堡群說:「棚子裡已經沒有了,委屈你們只能住在這裡。」

  洪三品大吃一驚:「讓我們住碉堡啊!」

  社工說:「住碉堡其實比住棚子好得多,香港一到夏季常刮颱風,這碉堡是日本人建的,堅固得很,莫說12級颱風,就算24級,也吹它不動。」

  一枝花跑進去看了一眼,苦著臉衝出來嚷:「連根電線水管都沒得,讓人咋過活啊?」

  社工說:「不單碉堡,這吊頸嶺上所有的棚子裡統統都不通水電的。我們每天只負責為你們提供兩餐飯菜。」

  另一名社工則說:「別不知好歹了,香港政府能做到這一步,已經是對你們實施人道主義救援,別把自己當訪港代表團看待。」

  洪三品袖子一挽,提起拳頭:「你他娘的皮子發癢,欠打!」

  社工叫道:「你敢動手,馬上把你驅逐回大陸!」

  游少卿卻哈哈大笑道:「三品,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指著眼前的一望無際的大海,「腳下波光粼粼,可以看到海天盡頭,這裡算不上人間仙境,也屬世外桃源之地。再看看,這日本鬼子修建的碉堡像什麼?」

  一枝花說:「碉堡就是修來打仗的嘛,除了像碉堡還能像啥子?」

  洪三品罵道:「老子讓這鬼一樣的戰火攆得來撲披跟斗,好不容易才從四川逃到了香港,沒想還讓我住進這專門用來打仗的碉堡里。」

  游少卿搖著頭說:「不然不然,日本鬼子修建的碉堡像啥?我看就像連排別墅,而且這別墅還建在美麗的維多利亞海灣的出海口,背山面海、觀潮起潮落,聞漁舟唱晚,空氣景色好得來一塌糊塗!連香港富人集中的淺水灣也遠遠比不上,而且還不用我們掏一分錢房租。」

  洪三品說:「游老弟肚皮不大,倒是能容天下難容之事。」

  游少卿1家3口,洪三品夫婦2人,再加上個歐弟,6個人塞滿了1個碉堡。

  地上鋪著草墊,難民們席地而臥。幾大張油紙用繩子吊著,便隔出了各自的世界。

  沒過多少日子,碉堡前面已經平出一塊小小的壩子,壩子邊上的荒地被開墾出來,種上了一些時鮮蔬菜。

  在4座肩挨肩連為一體的碉堡門洞前,用石塊壘起了四張「桌子」和一張桌球檯。

  歐弟用石灰煤灰泥巴拌成的「三合土」,將「桌子」和桌球檯抹得光光生生的。

  太陽落山後,不少窩居在A字棚里的難民到山頂碉堡群前面的壩子上來歇涼。

  壩子上讓長的短的、寬的窄的涼床、涼椅、涼蓆擺了個密密實實,猶如擺滿了肉案。

  游少卿、洪三品、歐弟坐在石桌旁喝茶擺龍門陣。

  游少卿說:「在這吊頸嶺上住了這麼久,我才曉得,這地方竟然成了一塊臥虎藏龍之地。國民政府的部長次長、將軍司令、省黨部主任,都成了我的鄰居。就說三品吧,堂堂四川省軍管區的少將副司令,要不是躲共軍,咋會跑到香港這荒山坡上,和我這個教書先生住在一個屋檐下,而且還住在碉堡里。」

  洪三品說:「游老師你這是取笑我了,我這個官,其實是唏哩糊塗當上的。民國25年成都發生大川飯店事件,市民將強行入川開設領事館的日本人打死了3個,打傷了1個。其中日人頭子深川經二被追得撲爬跟斗,逃進了我家開的『三口鮮酒店』里。我一聽大家嘈嚷這是個日本鬼子,腦殼一熱,順手抓起張板凳就朝他腦殼上砸去,沒想這一板凳,就改變了我的一生。」

  歐弟笑道:「看不出,洪長官手腳還很重啊。」

  洪三品說:「呃,歐弟,我給你說過好多遍了,到了如今這步田地,再莫喊我長官了,我這個長官,如今也就是屏山鎮街邊上一個擺麵攤兒的角色。我們三兄弟里我年紀最長,以後啊,我們就以兄弟相稱,你和游先生,就叫我一聲大哥好了。」

  歐弟說:「大哥,你是英雄落難,早遲有翻身的一天。」

  洪三品道:「這輩子我提前把下輩子的官癮都過足了,該我不該我的好處也撈得差不多了。如今出來跑爛攤,老天爺也還算是公平的,我想得開,一點也不怨天尤人。」

  游少卿說:「三品兄這話說得還有些道理,其實啊,菩薩從來就是公平的,它給了世上每個人兩杯酒,一杯是甜酒,一杯是苦酒。有的人迫不及待地一口喝光了甜酒,剩下的當然只有苦酒了;有的人則先喝光了苦酒,然後再慢慢地品味甜酒。而這兩類人恐怕都是少數,更多的人則是把甜酒與苦酒摻合在一起喝,那滋味,恐怕就不僅僅是甜與苦了。」

  洪三品說:「游老弟到底是個讀書人,說起話來雲山霧罩,得認真想,才能明白裡面的道理。」

  游少卿道:「言歸正傳,你一板凳砸碎了日本人的腦殼,後來又咋樣了?」

  洪三品說:「中國官府自來就怕洋人,打死這麼多日本人還得了,當局把我當成主凶,押送到了南京,正打算以殺害國際友人罪起訴我。沒想這當口突然來了個七七軍興,洪三品因禍得福,竟以『抗日英雄』榮歸錦城。」

  游少卿說:「哈哈,三品大哥,你簡直就是活著的董一了呀!」

  洪三品一臉疑惑:「董一了?董一了是幹啥子的?」

  游少卿說:「董一了是歷史上的一個人物,不學無術,因為合該有官運,居然陰差陽錯、歪打正著地當了縣太爺。城池失守時他丟下百姓頭一個倉皇逃遁,淹死在護城河裡,又被朝廷追認為寧死不屈的烈士。」

  洪三品說:「當局為提振軍民抗日士氣,鼓勵民眾為軍隊踴躍募捐,就安排我到各地大講特講痛打日本鬼子的光榮經歷,其實稿子都是他們幾爺子寫的,讓我背熟了再上台去演戲。隨著白花花的銀子流進來,我也由民轉軍,先當中校,後來又升上校、少將。」

  游少卿拍著膝蓋叫:「絕了,絕了!你這段經歷,和董一了真是大同小異!」

  洪三品說:「官越做越大,老婆也一串一串地娶,到了成都淪陷前夕,當局又賞了我一頂四川省軍管區副司令的帽兒,鼓勵我領著游擊隊和共軍繼續干。我洪三品不是傻子,看到國軍大部隊唏哩嘩啦一逃,老子把發給我組織游擊隊的經費一卷,帶著七姨太一枝花也拔腳開溜了。沒想運氣不好,過長江時碰到一支便衣武裝,以為是共軍偵察隊,嚇得我把身上值錢的物件全扔進了大河裡。」

  歐弟叫了起來:「哎呀,好可惜啊!」

  「沒想等船到了跟前一問,原來是一支換上老百姓衣服逃跑的國軍部隊。百萬富翁眨個眼睛就成了叫花子,還是讓自己人給害的,你說我洪三品冤不冤?」

  游少卿說:「你這個少將副司令是歪打正著撿來的,我這個縣長,更是歪貨。其實啊,我是一天縣長也沒當過。我原本是祖上創辦的聚奎學校的校長,當局眼看垮台了,才硬塞給我一紙委任狀,讓我留下來領導地下工作,為黨國賣命。我不願硬著腦殼往共軍的槍口上碰,想留下來繼續當校長,又擔心共產黨饒不了我這個國民黨的縣長,只好帶著老婆娃娃逃出來了。」

  洪三品起夜,去碉堡後面的林子裡屙罷尿回到壩子上,碉堡里投出的光團引起了他的好奇,便走了進去。

  一枝花也醒來了,看見男人進了碉堡,也從涼蓆上爬起來,輕手輕腳夫地跟了上去。

  洪三品看見游少卿還在油燈下看手抄本:「兄弟,這都啥年月了,你還看得進去書?」

  游少卿說「我看的可不是一般的書。這是幾天前在你麵攤上吃麵的那位江湖異人送我的寶貝。」

  「寶貝?」

  「聽說過上江湖上折白黨麼?」

  「聽說過,吹得神乎其神,可從沒見過。」

  游少卿揚揚手中的手抄本:「這就是拆白黨秘不外傳的3大秘籍《英耀篇》《扎飛篇》和《阿寶篇》。」

  「薄薄幾張紙,果真能讓中環滙豐銀行金庫里的黃黃金港幣自個兒乖乖地飛到我們這碉堡里來?」

  「憑著這寶貝,只要能做成一樁大阿寶,就再也用不著過這樣的苦日子了。」

  一枝花闖入嚷道:「要做大阿寶,我這裡就有一頭肥豬。九龍有個龍大少爺,老漢死之前是廣東有名的大軍頭,家財巨富,在九龍油麻地鋪面連片,全是他老漢搜刮來的民脂民膏。這傢伙算得個風流公爺,屋裡養著一大四小五個太太,還隔三岔五跑到鴻禧酒樓來聽我唱曲,看他那副餓撈餓蝦的樣子,明明白白是想打我的主意。」

  洪三品說:「我早看出那傢伙不是個好人。」

  游少卿說:「貪者必淫,君子引為大戒,佛門亦以為五戒之首,故做阿寶者,咎不在我,而在彼。」

  一枝花說:「這話的意思我聽明白了,就是又要做婊子,又想立牌坊。」

  游少卿說:「此言大謬,貪官者,民賊也;奸商者,民蠹也;豪強者,民之虎狼也。其或以智欺愚,恃強凌弱,坑人孤寡,謀人財物,此皆不義之財也。不義之財,理無久享,不報在自身,亦報在兒孫。不義之財,人人皆可取之。故曰:做阿寶者,非坑非騙也,順天之罰而已。」游少卿接連甩出《阿寶篇》中的幾段笈語,將眼前這對男女鎮得呆若木雞,這才微微一笑,接著說道,「這次做他龍大少爺,只要大哥和我勾起手來干,我包讓他乖乖掏出幾大砣黃金。」

  一枝花叫道:「就是,就是,不義之財,他用得,我們也用得。」

  游少卿正色道,「游家歷代祖宗均是行善之人,少秋有辱斯文,決意做此下作之事,實在是在萬般無奈之下,巴望弄他幾砣黃金回來,在吊頸嶺上辦一所小學校,讓我們的後代,能夠讀書識字,不要因這場戰爭,耽誤了他們的前程。」

  洪三品急不可耐嚷:「游老弟,你莫再和大哥繞圈子了,現在吊頸嶺上好些有幾個錢的人,都跑到九龍新界租房住去了,留下來的幾千人,都是荷包比臉皮還光生的角色。實說吧,只要能弄到金子,跳火坑大哥也陪你!」

  游少卿說:「就我和大哥,還做不翻他龍大少爺,你還得出筆大錢去妓院裡雇個漂亮妞兒。這妞兒,一要可靠,二要膽大機靈。事成後,分給她一點賺頭就行。」

  洪三品說:「妓院裡那幫煙花女子,我放心不下。罷罷罷,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就讓你嫂子出一趟山吧,咋樣?」

  游少卿道:「有嫂子出山,當然是最好不過!可嫂子她……」把臉扭向一枝花:「為了讓龍大少爺中套,這假戲沒準還得真做,就不知嫂子的意思……」

  洪三品說:「神仙下凡,還須得問她這土地菩薩麼?我花銀子把她從院子裡贖出來之前,她就不曉得已經和多少男人睡過了。幹這種風流事,莫非她這種熟角兒還會臉皮發躁?」

  一枝花用指頭戳著洪三品的額頭,撇撇嘴兒罵道:「黑心鬼,早晚要挨塞炮眼!」

  游少卿和洪三品合計好,正按計劃行動時,不想一枝花臨陣倒戈,導致東窗事發,倆人都被龍大少爺送進了監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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