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他突然認識到生命是多麼的寶貴!
2024-10-04 06:35:03
作者: 羅學蓬
一彎月牙兒在如煙的薄雲中款款浮游,若隱若現。
夜色濃重了,伊洛瓦底江兩岸綿延不絕的篝火看上去蔚為壯觀。空氣中飄溢著好聞的帶有焦煳味的松木的清香。遍地蛙聲響起,微微輕拂的夜風裹帶著料峭塞意。一支加弱音器的小號在對岸的篝火旁嗚咽,總讓人想起一個孤獨的老人在蘇格蘭莽莽蕩盪的荒原上悲愴地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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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疲累已極,福靈安卻輾轉難眠……腦海中猶如起伏的汪洋……這是多麼難忘的時光——炮火、硝煙、殺戮、流血、數不清的死屍,而他卻在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場景中體會到了人與人之間的信任與溫情!
「福靈安,你快帶著虞兮萍跑!」他永遠忘不了游少卿最後留給他的那一聲信任的喊叫……忘不了,一輩子也忘不了!他受命於危難之際……就在那一刻,他的眼淚奪眶而出,游少卿把他視若朋友信任,游少卿為救魯斯頓聯絡官所表現出來的英勇行動,使他強烈地震撼了。
潰逃中,他覺得他的良心在對他不住聲地吶喊:「福靈安,你一定要救出虞兮萍!一定要救出虞兮萍!」他和歐弟交替背著虞兮萍飛跑,那時候,他突然產生了一種莊嚴的使命感。他的心中油然升起正在進行偉大非凡事業的人才配有的自豪與榮譽……一切的雜念皆已消失……緊伏在他背上的虞兮萍也遠不是一個僅能激起異性情慾的姑娘,而是一個具有世界、人類意義的母親,那是慈愛、溫柔、多情、純潔的化身啊!他這樣做,絕非是為了那傳統的江湖義氣所驅使,他覺得一股不可抵禦的力量——那是一股陌生而又實實在在溫暖人心的善的力量——在胸中撞擊升騰,迸濺出一朵朵璀璨的火花……
而現在,當他再度去感受去撫摸那善的力量時,他卻隱隱地有了些兒羞愧。他為自己長時間對游少卿的嫉恨,為那陰險狠毒的一槍啊,幸虧沒有打中而羞愧不已。當軍刀像劈木柴似的戳進人的身體的時候,當炮彈把人的身體像擲破缽子似的擲向空中的時候,他那顆蒙上了厚厚一層灰垢的心突然被震醒過來,流淌著鮮血愴然呼喊:「人啊,怎麼會變得像野獸魔鬼般的兇殘?」
他那顆被血水浸泡洗滌過的心此時依然在他胸腔里怦怦蹦跳,然而,游少卿死了,魯斯頓聯絡官死了,一起出國來的許多中國人也死了,還有那麼多……啊,那麼多英國人、緬甸人、印度人、紐西蘭人、澳大利亞人也死了,他們為什麼變成了一具具冤魂枯骨?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巨大得不可抵禦的力量使人類輕易地退化為野獸?……啊,人啊!為什麼我們不能像水一樣溫柔地相處?
他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慘烈的場面,也從來沒有思考過這樣嚴肅重大的問題,何況,他那狹小的胸腔,也承受不了這樣一份重量。
福靈安異乎尋常的情態,使身邊的虞兮萍忐忑不安了。
「福靈安,你為什麼哭了?」
「沒有,沒有。」福靈安趕緊擦擦眼睛,把盛著咖啡的飯盒遞給她,赧然道,「我給你煮了點咖啡。」
虞兮萍把飯盒放下,悲悽的神色又罩上了她的臉,她囁嚅著:「我夢見游少卿……已經死了……啊,他會死的……日本人會打死他的。」
「不不,他不會死的。他跑散了,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福靈安用一些連自己也不相信的話去竭力安慰她。
虞兮萍直直地望著他,無言的清淚潸潸而下。
火光映照著她的臉蛋,她的皮膚煥發出紅玉一樣的光輝。鋼盔早已揭去,長長的髮辮盤在頭上,像一個帶著山風野味的中國農村的姑娘。
對呀,現在游少卿不是已經死了麼?我為什麼不能愛她,得到她的愛……他的全身戰慄起來:天吶,我在想什麼?我……我還是我麼?
一隻口琴,在河灘上幽幽地響起,仿佛是一個死去丈夫的年輕女人在寞寞長夜裡時斷時續的啜泣……
冷,真冷啊!……游少卿覺得渾身血液已經凝固,兩條腿僵硬得失去任何感覺,仿佛已脫離開自己的身子,沉入冰冷黝黑的江底。
那一彎月牙兒投下的光芒太微弱了,天地間一片朦朧。水面粼粼閃動著細碎、清晰而顫抖的小波紋。
一顆星,仿佛跳動了一下,在幽暗的天幕劃出一道亮光,無聲地滑向了岸邊的山脊後面。唯有徐徐江風掠過起伏的波紋時發出的輕微嘯聲,讓人依稀可聞……
是東方的菩薩慈悲,還是西方的上帝保佑?他和魯斯頓聯絡官不僅完好無損,而且還在喬克巴當下游幾英里遠近的江面上看見了一塊從浮橋上被炸落到江里的大木板,他欣喜若狂,游過去死死抓住了這塊救命的木板……
天色尚明的時候,他們看見大批日軍士兵在兩岸嵯峨的山壁上、平坦的原野里、蒼翠的樹林中急急行軍。他們不敢爬上木板被日本人當靶子打,只有埋在水裡,僅將腦袋微微露出水面,好在江面上浮屍不少,使他倆藏匿其間而未遭槍擊。
直到天完全黑了下來,他們才嘗試著爬上木板,可是木板承受不住兩個人的重量,於是他們只好將上身趴在木板上,下身仍浸泡在江水裡,任其順水漂流。
……在江中漂了多久?漂了多遠?眼下已經到了什麼地方?他們全不知道。魯斯頓起初還能強撐起精神與游少卿說說話,可現在明顯地不行了。牙齒咯咯地打顫,臉色灰白,一對藍眼珠也失去了鮮活氣,在蒼白的月光下透出死魚一般的顏色。
臉對著臉,近在咫尺間,卻長久的相視無言。
「上校……你……怎麼樣……還行嗎?」游少卿費力地囁嚅著。他的牙齒也抖得厲害。
「行……孩子……我能……挺住。」魯斯頓強作堅毅地向他點點頭。
游少卿那靜如深潭似的腦子裡突然翻起一朵水花。他把皮帶從腰間抽出來,吃力地抓著木板挪到魯斯頓身邊,把他的皮帶也抽了下來,將兩根皮帶系在一起。他覺得十個指頭尖上全打進了鐵釘,痛得鑽心。
「你……幹什麼?」
「別動……聯絡官,我把你捆在……木板上,你會……輕鬆一些。」游少卿將皮帶兜住魯斯頓的上身,再把皮帶固定在木板上,這樣,聯絡官的雙手就不必死死抓住木板了。
「孩子……看到你的心情……好多了,我真為你……高興。」
「咳,錢嘛……畢竟是身外……之物,再怎麼想……它也不會回來了……我又冷又餓……真想喝口……熱湯。」游少卿又挪回到對面,以便保持木板的平衡。
「孩子,打起精神來吧!我們既然已經……戰勝了死亡,就一定能夠戰勝……飢餓與寒冷。」
聯絡官踴躍地聳動著身子,兩條手臂像捶衣棒似的在木板上敲擊。
他振奮了一下精神,繼續說道:「戰爭遲早會結束的,如果失敗,我也就不會再存在了;如果勝利,啊哈,孩子,我一定請你到我家裡,當然還有你那美麗的未婚妻和我們一起生活,我的阿斯米娜會像親人一樣地待你們的。我可以幫助你們加入英國籍,包括你們的孩子再也用不著回國去了,你們那個國家太窮太愚昧,像地獄一樣的黑暗骯髒……啊,孩子,請你原諒,我絕不是有意的。」
聽到聯絡官這樣放肆地糟蹋自己的祖國,游少卿心中難受極了,可轉念一想,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於是只好淡淡回道:「沒什麼,你的話雖然讓我無地自容,但事實確是如此。」
「孩子,你一定要對未來充滿希望,我就是靠希望走過來的,它會使你在任何困難面前永不消沉。」
他們對視著沉默了。
轉過一道灣,大河兩岸,出現了連綿不絕的篝火。
「孩子,我的眼睛不行了,你看看是我們的軍隊,還是日本人?」魯斯頓激動地說。
游少卿緊張地注視著河岸上的動靜。士兵們圍著篝火睡去了,偶爾可見幾個遊動的黑影。
太遠了,看不清楚……他們苟延殘喘著,用僵硬的雙腿蹬動河水,悄無聲息地向河岸緩緩靠去。
「日本人!」游少卿突然看清了哨兵頭上的驅蚊布片,趕緊叫道。
他們立即掉轉頭,拼命地向河心游去。
情緒上的大起大落,使他們像被放了氣的皮囊,頓時變得萎頹不堪了。
飢餓和寒冷如一對形影相隨的魔鬼,聯袂而至,又將他們死死攥住。
再無聲息,只有河水幽幽地流。
「孩子……啊……不太妙……我眼前怎麼老是……晃動著……死神的影子?」魯斯頓顯然心枯力竭了,他的臉貼在木板上,有氣無力地呢喃著。
游少烽也是奄奄一息了,他的頭腦里一忽兒昏沉,一忽兒清醒……整個身體仿佛已被水融化,唯剩下一顆垂死的心在掙扎……篝火、月牙、星光,他一概看不見,眼中的世界黑如鍋底。他想他是快死了……天知道他們此刻是在丹那沙林河上,還是在伊洛瓦底江上,離曼德勒還有多遠?還有多久才能逃出日本人控制的地方,真要到重獲自由的時候,沒準他和魯斯頓已經變成兩具浮屍了。
他的眼淚流了下來:「虞兮萍,虞兮萍,你跑出去了嗎?你現在……在哪裡啊?」他無聲地吶喊著。他突然認識到生命是多麼的寶貴!
一個身子撞到他的手臂上,使他從半昏迷狀態中驚醒過來。
「聯絡官,魯斯頓先生!」他詫異地喊道……我不是已經用皮帶把他系在木板上了嗎?他怎麼會挪到我的身邊來了?
那人一聲不吭,身子在水中浮蕩隱現……一股強烈的臭味衝進他的鼻孔,啊,死屍!他嚇壞了,趕緊用力把他推開。
他的惶亂舉動,魯斯頓毫不知覺。
「聯絡官,你……怎麼了?」
仍不理,花白的腦袋一動不動地歪搭在木板上。
他懵了,慌忙挪過去,在魯斯頓臉上拍了拍。
魯斯頓終於醒來了,臉仍貼在木板上,眼睛呆滯地瞪著他。
「聯絡官,你一定要堅持下去啊!我們…已經從日本人手裡逃出來了!」
魯斯頓悲苦地搖了搖頭,一綹白髮搭下來,遮住了他的眼睛。
「說話吧,聯絡官,給我談談你的阿斯米娜!」
他突然怔住……他聽到了一種神奇而熟悉的聲音透過沉沉夜空悠悠裊裊地飄了過來……
口琴聲……啊,那是郭廷亮的口琴聲!!……哀怨如訴的旋律正在閃動著微弱波光的江面上纏綿悱惻地流瀉……
「郭排長……郭廷亮!」他昂起頭,拼命向著河岸上口琴聲飛來的方向喊道……他感到自己的喊聲是多麼的微弱。
他的眼淚嘩地衝出眼眶。他奮力地蹬動著雙腿,嘶聲狂叫:「我是游少卿!我和聯絡官……在一起!」
隱約聽見鼓譟聲。
不少人從篝火邊跳了起來。
他看見水花四濺,有人——不止一個——正飛快地向他們游來……
「是遊記者嗎?」
他聽出那是李冬青的聲音……頓時,他號啕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