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2024-10-04 06:33:30
作者: 王小鷹
陶枝沖回宿舍,洗了個涼水澡,然後打開旅行包,把衣服統統倒在床上。穿什麼衣服去參加老何的婚禮呢?她第一次為衣服發愁了,和曉彬談戀愛這麼些日子,她從來沒注意過自己的裝飾,今天,她突然醒悟到自己是個女人,「女為悅己者容」嘛!
磨蹭了半天,陶枝穿上件紅白朝陽格的短袖襯衫和一條雪白的百褶裙。襯衫樣子很老式,方方領,寬袖口,現在都時興雞心領、無袖口,裙子也過時了,現在流行的是喇叭裙和西裝裙。不過,衣服大小很合身,陶枝穿上,象個六十年代的中學生。陶枝在小圓鏡里看了看自己,很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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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枝騎自行車的技術很不高明,遇上人只會哇哇叫,遇上紅綠燈就慌忙跳下車。不過她今天顧不上危險了,時間很緊,已經快五點了,她伯曉彬提前離開家。
陶枝拚命踩著車,下中山路旱橋時,簡直象飛下去似的。
前面十字路口,黃燈亮著,若被紅燈攔住,起碼耽擱五分鐘,陶枝決定衝過去,她不捏閘,借著下橋的慣性直飛過去。
「餵——」警察崗亭的哨子響了,「停下——」
陶枝沒意識到是叫她,依然騎著。警察追了上來,攔住她,周圍立即圍起一大圈人。
「對不起,我有急事。」
道聲歉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抄下學生證的號碼,還要扣車。陶枝急得要淌眼淚,「同志,我媽生病呀,快讓我回去吧。」
警察不答應:「違反交通規則的人都說有急事的。」
圍觀的人群中有人同情陶枝了。「這個小姑娘看著蠻老實的,不會吹牛的。」
「媽的,別盡挑軟的作規矩,也不看看人頭。」
「就是嘛,撞著搗蛋鬼,老早就溜了……」
在群眾的議論聲中,警察讓步了:「罰款,三元!」
陶枝掏出最後的一張五元錢,這是她留著想買一套《紅樓夢》連環畫的。
陶枝趕到楊曉彬家,楊曉彬的媽媽說,他剛剛出門。
陶枝懊喪得淚都盈在眶里了,心裡直罵那個警察。
現在,她只好一個人摸到老何家去了。她攤開手掌,裕芳寫下的地址一半已被汗水模糊了,似乎是……60弄21號……幾室?看不清了,不過找到了「號」,不怕找不到「室」的。
陶枝趕到那條路上,從頭尋到尾,沒有60弄,只有21號,21號是一家絞練!
「同志,請問這條路上有沒有新工房呀!」
「新工房?哦,100弄里,倒有兩幢新工房的。
對對,一定是160弄了。
陶枝又往前騎,拐進160弄,弄底,果然有兩幢蘋果綠0新工房,21號。
「請問,同志,這兒有沒有新結婚!」呀?
「這兒的房子大都分給新結婚!」住了。
「就是今晚舉行婚禮的……」
「剛才是有幾輛車停在門口的,一大幫人上樓去了,好象到了頂,六樓……」
「噢,謝謝」六樓!陶枝和曉彬以後的家也是在六樓的,陶枝心裡酸甜苦辣各種滋味都有,今天,她一個人登六樓,只覺得四肢無力。
「啊哈,我們的女紅學專家,為什麼姍姍來遲呀!」老何開的門,樂呵呵地說,他今天滿臉紅光,頭髮光溜溜能滑倒蒼蠅,「恕罪恕罪,沒有恭候你,裕芳說你來,曉彬說你不來,我們當然聽曉彬的羅。不過才開始,熱菜還沒上,快請進吧。」
陶枝跨進門,正對著楊曉彬的眼睛,他似乎很吃驚,又有點慌張。哼,楊曉彬的右邊,坐著檀檀,打扮得比新娘還漂亮呢。陶枝真想扭頭就走,她強忍住了。
「讓座讓座,給陶枝讓個座。」老何叫著,大夥的眼光都落到植植身上。植植正在津津有味地嚼著什麼,仿佛沒聽見。
坐在楊曉彬左邊的同學站了起來,說:「陶枝,上這兒來坐。」
「不,我就坐這兒。」陶枝在裕芳邊上擠著坐下了,臉上保持著平和的微笑。
裕芳站起來:「曉彬,我跟你換個位子,怎麼能拆開你和陶枝呢?」
「裕芳,不用了,這樣蠻好。」陶枝垂下眼皮。
檀檀虎視耽耽地盯著曉彬。
楊曉彬猶豫了一下,站了起來,與裕芳對換了位置。
「好,現在皆大歡喜了,來,咱們碰一杯。」老何舉起酒杯。
陶枝覺得楊曉彬的手在桌布下輕輕地撫著她的膝蓋,她想哭,趕緊低下腦袋。
「曉彬,陶枝遲到,你代罰一杯。
「不不,我自己喝。」陶枝搶過曉彬手中的酒,咕冬倒進嘴中二,身子呼地熱起來。
「陶枝畢競是女中豪傑呀。」老何興奮起來,又給陶枝滿斟了一杯,「來,這是我敬你的,陶枝,你是我們之間的佼佼者,幹了這杯。」
「老何,別說奉承話,如果你和我挑戰,我一定奉陪的。」陶枝又千了杯中酒。
「陶枝,如果我向你挑戰呢了」檀檀把杯子舉到陶枝面前,笑盈盈地間。
「檀檀,你湊什麼熱鬧?」裕芳叫著。
「我來替陶枝飲這杯酒。」楊曉彬站了起來。
「這麼說,陶枝是怯陣了?」檀檀問。
陶枝頭有些暈,她瞥見檀檀不友好的目光,胸口湧起一團火,她推開曉彬的手,說:「豈有退卻之理了我干!」又一口喝乾了滿滿一杯酒。
三杯酒下肚,陶枝覺得胸口一拱一拱的很難受。她離常走到廚房邊上的小衛生間裡,用涼水搓著臉。
衛生間的門被撞開了,進來的是檀檀,地方很小,兩個人幾乎要挨著身子。
「你吐了?」檀檀問。
「沒有。」陶枝狠命咽下一口唾沫。
「你終究堅持不到最後的。」檀檀笑了起來。
「多謝你關心。」陶枝擦乾臉,想了想,猛抬頭逼視著檀檀:「我不會裝模作樣,直說吧,希望你能尊重別人的人格,造謠,太卑鄙了。」
「我沒有造謠,你可以去問他,他怎麼告訴我的!」檀植得意地揚起眉毛。
陶枝的心在哆嗦,她強制自己:「你也應該尊重一下自己!」
「我尊重自己的感情,我愛他!我為我的愛而活著!」
「你不覺得羞恥嗎?」
「這有什麼羞恥?你不是說願意應戰的嗎?你愛他,我也愛他,我們競爭吧!如果他愛你,我祝你們幸福,但是如果他不愛你呢!」植檀開始逼視著陶枝。
陶枝覺得胸口那股難受的東西已經涌到喉嚨口了,渾身冒冷汗,四肢發軟。她扶住門框,一字一句地回答:「誰不尊重自己的愛情,他就不值得我愛!」
「陶枝,你們在千什麼?」裕芳敲著門問。
「沒什麼,陶枝有點不舒服。」檀檀若無其事地把門打開。
「陶枝……」裕芳擔心地叫著。
「沒什麼,我們回席去。」陶枝勉強笑著。
酒席間,老何正在發表什麼高論,他把酒杯舉得高高的,一手摟住新娘的腰,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環顧大家:「謝謝,謝謝賞光呀……咱們這些人,能搞到這個地步並非容易。插隊十年,三十多歲才進大學,拚死腦細胞讀書,拿了張文憑,事業上,不能說無所建樹了吧了好羅,往後,該過幾年舒心日子了。人生嘛,哪能老是拚命呀。聽說有人提出生活目標是求知求富求樂,我現在已過了第一步,該到求富求樂的時候了。」
「嘿嘿,每個月六張大團結,何富之有?看看人家做生意的,早就幾十萬元存著了。就是廠里的工人,獎金都比我們工資高,我看哪,我們也可以做做生意,開個聯營一公司什麼的……」
算了吧,四年大學苦熬出,我可捨不得把知識分子這塊牌子丟了。不能太富就求樂,貧賤夫妻,自得其樂嘛。」老何抹了把血紅的臉,我就盼明天抱個胖兒子呢!」
新娘子笑著陣了老何一口說。「大家吃菜呀,他酒喝多了,話也多,胡扯什麼呀。
陶枝胃不舒服,人還是很清醒的,聽著不順耳的話,忍不住要反駁:「老何,依我看,求知求富求樂,首先得求,不求何來知、富、樂?求就是努力地追求,就是實實在在地干,不干能有知、富、樂嗎:」
「干,得有可乾的條件。象我們在局裡當個小秘書,不善於拍馬逢迎,又沒有堅強的後台,象算盤珠似的被人撥一撥動一動,四年讀的書用不了一隻角,能千點什麼呢?哪象曉彬,英雄有用武之地,報上常常亮大名,當然有幹頭羅!」
「聽說曉彬有可能升任報社編委,到時候,可別忘了我們這群難兄難弟呀!」
「對對對,為曉彬的光輝前程干一杯!」
大夥起鬨著,把酒杯擎到楊曉彬的面前。
陶枝不喜歡人家瞎吹捧,她擔心曉彬會得意而忘形,忙叉說。「我覺得,條件是死的,人是活的,主要憑志氣。世上什麼都不可伯,頂怕胸無大志了……
「嘖嘖嘖,陶枝的思想水平比政治指導員還高。」老何顯然有點不痛快,「不過我可要忠告你一句,弦不能繃得太緊,氣不能鼓得太足,你這麼說說我不要緊,以後可不要把曉彬管得患上氣(妻)管炎羅:嘿嘿,嘿嘿嘿嘿,幸虧曉彬有才幹,換了我們這號人哪,誰敢找女秀才當老婆呀!」
老何怎麼也變得話中有骨頭了:陶枝不服氣,欲加風資,被曉彬狠狠地扯了下胳膊。她看見裕芳拚命朝她使眼色,她看見檀檀嘴角含著不懷好意的笑,她象吞下顆霉花生米,一陣噁心,拱在胸口的東西抵不住了,一下子涌了出來……
(十一)
「你好嗎?」
「很不好,陶枝……」
「怎麼?」
「陶枝,快到我家裡來一次!」
「可是……今天不是星期六……」
「你一定得來,今天,我心裡難受得很……」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這裡是辦公室,又是分機,說話不方便。下班後,我在家裡等你,你一定要來呀!」
「嗯。佃枝抵擋不住了。曉彬從來不用這種口吻說話的,他的聲音已失去了他往日的穩重和自信,充滿了軟弱和絕望,象一個遭了大劫而整個精神被摧毀的人發出的哀鳴。若不是遇到真正的難處,他決不會這樣的。「曉彬,我來,五點左右到你家,好嗎:」
「陶枝,越快越好,我等你。」
范教授下個月要出國講學,這幾天,陶枝和鄭達拚命地幫他抄資料。陶枝真不好意思向鄭達開口說:今晚上,我有事……可是鄭達從陶枝心神不寧的神態中猜出她的心事了。
「陶枝,你去吧。自行車要嗎?錯,給你鑰匙。」
用不著說什麼言語來表達感謝之情的,陶枝接過車鑰匙,當她的手觸到鄭達的手指時,她輕輕地捏了一下。
這次,陶枝踩車踩得很穩,她想起了欲速則不達的成語。
陶枝趕到曉彬家,曉彬還沒到家。
「伯母,這兩天,曉彬遇到什麼事了嗎了」
「總那樣,整天忙忙碌碌。」
「家裡有什麼難處嗎!」
「沒有呀。」
陶枝滿腹疑惑地坐在曉彬的床沿上,隨手翻著枕邊的書,這是一本《李普曼傳》。李普曼是美國最著名的記者,各國首腦都很想聽他的見解,作為制定政策時的參考,不過他也有一件轟動的風流艷事:他把自己最要好,的朋友的妻子奪過來了……楊曉彬也許非常欣賞這個人吧了不知怎麼,陶枝心裡有些不快。
啊,書里還夾著張紙條呢!
「曉彬:你要的書替你借到了,隨便你要看多久的時間,這本書也許對你會很有啟發的。只是,別太熬夜了,當心身體!檀檀。」
陶枝覺得一陣眼花,心象被人捏了一下。但她馬上就鎮靜下來了。檀檀講過的,要來爭奪曉彬的。真好笑,陶枝擔心什麼?那只是檀檀自作多情罷了。那天在老何家,自己吐得一塌糊塗,曉彬當那麼多人的面替自己擦臉、倒茶,臨走時,他連招呼都不跟檀檀打一下,只顧扶著自己,送自己回一家,一路上一直用手攬著自己的腰,自己靠在他的臂膀上,什麼憂煩統統煙消雲散了……
陶枝回想那晚的情景,心舒坦了許多。她聽見身後有腳步聲,急回頭,是曉彬回家了。
他鬍子拉碴,雙頰下陷,眼中的光彩都消失了!
「你?出什麼事了?」陶枝衝到他面前,憐愛地看著他,要是他媽媽不在,她會勾住他脖頸的。
「媽,你出去一下,我有話要對陶枝說。」曉彬的情緒有點激動。
「曉彬,你安靜一下,坐下,喝口水,慢慢說吧。」陶枝心裡很緊張,但卻寬他的心。
「他媽的,我被人耍了!」從來不說粗話的楊曉彬竟然也罵娘了。
「誰耍了你蘿」
「今天,部領導找我談話,調我去做夜班了!」楊曉彬重重地低下了頭。
「哦——」陶枝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就這件事呀,看你氣的墓做夜班編輯有什麼不好?白天的時間可都是自己的了。」
「你懂什麼?在報社,調做夜班簡直象流放西伯利亞一般。哼,妒忌、報復,簡直可以說是陷害!」楊曉彬又罵了起來。
「是誰妒忌你、報復你!」
「我要知道是誰,早與他拚了。完了,現在一切都完了。」他雙手抱頭往床上一躺。
陶枝坐在床沿上,捏住他的手:「曉彬,這怎麼會完了呢?什麼都靠自己努力。到了夜班部門,工作比較單純,採訪任務少了,時間便於自己掌握,你就可以動筆寫書了蔥來,我幫你把以前收集的資料都理出來。任何事總是有所失也有所得的,化不利條件為有利條件嘛,曉彬,快鼓起勁來:拿出以前在學校里的那種魄力來。」陶枝滿懷希望地撼著他的手。
一楊曉彬眼看著天花板,似乎沒聽見陶枝的話,他長嘆一聲:「唉——算了,寫書、出版,談何容易。沒有關係,寫了也是堆廢紙。我手中沒有版面了,一個默默無聞看校樣的夜班編輯,誰來理你呢!」
「你也不能把一切都看得那麼骯髒,這種關係學是存在的,可是我還是祖信意志與才千,是明珠,終究要放光彩的。
「你太天真了,我算是看透了工我要找總編輯告狀去,把我進報社來發的通訊稿拿出來比比嘛,憑什麼調我去做夜班!再不行,我找宣傳部副部長去,部長兒子的文章我替他潤色過……
「你這不也是搞起不正當的關係學;來了嗎:既然你那樣憎恨這種關係……」
「社會教會了我,人人都在搞關係,你不搞,就註定要吃虧!」
「你說這話,我都臉紅。
「你怎麼不站在我的地位為我的處境想想?
「我正是為你著想,你只有振作精神,努力寫好那本書……」
「書、書,我總算明白了,你愛我,只是愛我寫的書!」
「是的,我愛那本書,我愛寫書人的勇氣和志氣,愛他的勤奮和刻苦,愛他的思索和見解,愛他的永遠奮進的精神境界……」
「好了,別來這套激將法了,我不是小孩子。告訴你,我早就放棄寫書的計劃,我希望能當個李普曼式的名記者……」
「就是這本書給你的啟發嗎?,陶枝舉起那本《李普受傳》,她的手在抖,書中夾著的紙條飄落在地上。
楊曉彬吃了一驚。他抓起紙條,惱羞成怒地說。「你,怎麼能隨便翻我的書!」
陶枝心裡一陣刺痛:「你,膽小鬼,在生活的挑戰面前膽怯了,你想走一條輕巧的捷徑,就象一個投機商!」
「我庸俗,我平乏,我配不上你堂堂研究生!」楊曉彬的自尊心逼他說出絕情的話,「你,請便吧!」他猛地拉開了門。
陶枝的心被刀割似的痛,她含著眼淚,默默地站著……
楊曉彬沒有收回他的逐客令。
陶枝狠命一咬嘴唇,衝出了大門,眼淚刷刷地流了下來。
……我怎麼又和他吵架了?這已是第幾次爭吵了呢?每吵一次,感情上的裂痕就撕得更大……今後在一起生活,老是吵架怎麼行呢?是不是我對他太嚴厲了?是不是自己真缺少女人的溫柔了了唉里當一個研究生比當一個女人容易多了,當研究生只要刻苦勤奮,總會得到教授的讚賞,可是當女人,要揣摩男人的心,要抑制自己的個性,太困難了里也許,我永遠當不好一個女人吧!
夜很深了,陶枝騎著自行車在閱寂無人的馬路上無方向無目的地走著,神秘幽邃的夜空就象她的明天、她的將來……她的永遠……
(十二)
「喂喂,請找楊曉彬。什麼?他上夜班了……」呵,老天爺也在存心拆散陶枝和楊曉彬,讓楊曉彬白天睡著、晚上醒著,讓陶枝白天醒著、晚上睡著。他現在在家休息嗎Y難道他能睡得著嗎?
陶枝給楊曉彬家打傳呼電話:「喂喂,請叫128弄9號,楊曉彬。他是上夜班的,白天在家。我姓陶,回電號碼:528649.謝謝,請快一點。」
陶枝在傳呼電話站徘徊,等楊曉彬回電。
有一個小伙子來打電話,背著身子,嘴幾乎貼著話筒(一點不衛生)時而很含蓄地笑著,時而親昵地嗅幾句,占著話機不肯放了。真要命。倘若曉彬這時來回電怎麼辦?他一定沒有耐心等的。
「同志,說話請簡便些,這是公用電話。」
小伙子抱歉地笑著點點頭:「……明天下午三點,在老地方碰頭,暖,不見不散。是的是的,我不會忘記的。你得帶件外套,身體要當心。什麼?放心吧……」
單告別又告別了三分鐘裡陶枝急得七竅冒煙。
小伙子總算放下話筒,帶著心滿意足的笑離去了。陶枝看著那桔紅的話機,希望它能叮鈴鈴地響起來。可是,它默默無聲。
這時,又來了一位老大娘,她把一張紙條交給守話機的阿姨:「同志,麻煩你,請代我撥個電話給我的女兒,叫她晚上到娘家來一次。」
「阿奶,你想女兒了呀。」
「嘿嘿,買了一隻雞,叫她一塊來吃。和公公婆婆一桌吃飯,吃不爽快的。」
「對對,這是她單位直線電話吧?我來替你撥。662183……喂,找陸梅英……你是陸梅英同志嗎?你姆媽叫你下班回來一次……好好好,阿奶,你女兒要跟你說話。」
「暖暖,梅英呀,啊?啊?」老大娘耳朵有點聾,自己說話聲哇啦啦的,卻聽不清對方講什麼,「啊」了大半天,把陶枝愁得要命。
梅英呀,算了算了,我一點也聽不清。姆媽買了只雞,晚上帶寶寶一塊來吃,啊?啊了姆媽等著,早點來呀;啊?啊?……。
老大娘總算放下了話筒。
電話鈴猛然響了起來,陶枝撲上去,一把抓起話筒:「是曉杉嗎了什麼?哦——」她頹然地把話筒交給管電話的阿姨。
「……新村2號407室,姓董,董利娜,回電號碼?523418,好,你等著。喂,姑娘,你在等回電嗎:代我守一下電話機,我去叫人,很快就回來。」
陶枝一個人坐在電話間裡,盯著那桔紅的話機,它靜靜的,象一抹晚霞,陶枝希望它象火一般燃燒起來。
陶枝在電話亭等了將近一個小時,曉彬沒有回電,下午上課的時間要到了,她只好俠俠不樂地回學校了。
范教授講中國古典小說研究史……陶枝咬著鋼筆桿,望著范教授花白的頭髮,心想:「他為什麼不回電?是睡熟了還是不在家?」
鄭達用手指戮她的後背,她吃了一驚,發現范教授瞪著曦看她。
「陶枝,請回答呀!」
陶枝茫然地看著范教授,她沒有聽見范教授間的間題。
范教授最恨思想不集中的學生,他難得地對陶枝發火了。
「你不想聽課,就請出去:搞學間,不是捧個花冠玩耍,要全今全意撲進去,甚至棲牲個人的一切享樂,這是很清苦的事。你沒有這個決心,就不要來讀研究生。
陶枝咬著嘴唇,沒讓眼淚流出來。
下課鈴一響,陶枝拎起書包跑出教室。
范教授很生氣地叫道:「鄭達,到我辦公室來」
范教授一聲不響地盯著鄭達看了半天,看得鄭達渾身冒刺。
「范教授,您有話嗎!」鄭達間。
「我間你,這幾天陶枝為什麼心事重重的了我看抄資料的筆跡都是你一個人的,她在千什麼!」
鄭達為難地低下頭。
「我聽有些教師反映,你們倆關係……很好,是嗎?唔,」范教授意味深長地漂了他一眼,「小伙子,現在正是學知識的黃金時刻,切不可因兒女情而廢輟學業呀!」
「范教授,不,不是的!」鄭達發現范教授誤會了,連忙解釋:「我和陶枝關係很好,但是我們是好同學、好朋友……甚至象兄妹一樣。陶枝……她有男朋友,也是我們學校畢業的,叫楊曉彬。」
「噢噢……」范教授點點頭。
「最近,他們倆似乎鬧僵了。」
「哦——!」范教授皺起了眉頭,「這種事確實不好受。鄭達,你比她年長,應該關心她,適當的時候幫助她,唔!」
「我懂了。」鄭達在范教授眼中看到了信任。
陶枝從教室出來,一路奔回宿舍,一頭鑽進帳子裡,哭了一氣,又迷迷糊糊地合了一陣眼,醒來時,已經近黃昏了。她跳下床,胡亂用涼水將了把臉,就往資料室跑。
這些天為了楊曉彬,她已經許久沒抄范教授的資料了,都推給了鄭達。鄭達毫無怨言,總是象哥哥似的愛護她、體貼她,她很感動,也有點覺得對不起他。
陶枝跑到資料室,沒有看見鄭達。資料室的老師說,鄭達下午沒進資料室。
他會上哪兒去了平時,鄭達幾乎沒有任何社交活動,在陶技眼裡,他和圖書館、資料室是熔為一體的。
陶枝無精打采地又轉回宿舍,現在,她的心情是陰鬱的,但已平靜下來,象陰天的一潭死水。她什麼也不想干,什麼也不願想,就這樣一動不動地靠在床上,象一尊沒有生命的石像。
房間裡的光線越來越暗,夕陽的餘暉從窗口射進來,在她臉上留下瞬息變幻的影子。
(十三)
叭!有人擰亮了日光燈。
陶枝睜開眼,是鄭達。
鄭達端著碗湯,拿著兩個饅頭:「你沒吃晚飯吧丫我給你帶了一份。飯總不能不吃的,你又不是林黛玉,嘿嘿。」鄭達想開玩笑調節一下氣氛,但是他不會,說得很拙劣,連他自己都笑不起來。
「你上哪兒去了!」陶枝間他。
鄭達憂心仲忡地看了她一眼:「先吃飯吧!」
「你先說。」
「你和楊曉彬,究竟怎麼樣了?」鄭達間。
「一輩子不理他!」陶枝賭氣地說。
「真的……分手了?」
陶枝驚疑地看著鄭達的臉,片刻,她的淚珠一顆一顆地滾下來。
鄭達胸口痛得很厲害,姑娘是愛楊曉彬的,他懂。
下午,鄭達去報社找楊曉彬了,聽門衛說楊曉彬換了夜班,他又頂著大太陽趕到楊曉彬家裡。楊曉彬正徽洋洋地靠在床上看《李普曼傳》。
「你?稀客!大忙人,無事不登三寶殿,是來做說客的吧?」楊曉彬的態度很生硬。
鄭達一眼看見茶几上丟著一張傳呼電話的單子,發話人:姓陶!
他看著楊曉彬虛腫的臉:「陶枝給你打電話了!」
「是的,可是我沒有回電話。」
「為什麼?」
「我已經給她寫了一封信表明我的態度了。」
「什麼?」
「我不想再繼續這種馬拉松似的戀愛了,我疲倦了,我跟不上她堂堂研究生的步伐……」
「訟曉彬,不要說氣頭話。今天,陶枝並不知道我來。你們相愛,同學們都很羨慕……愛一個人是不容易的,愛情是值得珍貴的,是嗎!」
「楊曉彬把頭埋在手掌里,肩膀痛苦地聳起。
「曉彬,你知道愛情的力量是偉大的,你的愛使陶枝的生活充滿了朝氣……可是,最近她經常神志恍惚,學習很分心。本來,我是不該干涉你們之間的事的,可是,我和她是同學,她的學習在退步,我希望你能幫助她……」
「我哪有資格幫助她!」
「請不要意氣用事,愛,是需要互相諒解的。」
可我在她面前,整天低三下四地挨訓,我受不了!」
「陶枝的性格你最了解,衝動,急躁,可她卻是深深地愛你的。」
「不,她更愛她的功名事業!也許,在人們看來,象陶枝這樣的女性能愛上我,真是我莫大的榮幸了。我該對她感恩戴德,我該一切都技她的意志生活,是嗎,不,我不想做愛情的奴僕,我下決心要擺脫她的束縛了。找研究生談戀愛,這本身就是一大錯誤。我相信這樣的話,女人肚子裡墨水太多,便把溫柔之情淹沒了。我要找一個過日子的妻子,並不想請一個家庭教師!」
「曉彬,你竟然這樣襄讀你與陶枝之間的感情嗎了難道,相愛了這麼久,都是假的了你就忍心這樣輕易地拋棄嗎?」
「我也猶豫過,我以為我是離不開她的,誰知一旦下了決心,出乎意外地感到輕鬆文我解脫了。」
「陶枝對你是一片真心,她是為你好,一切都是為了你好,也許,方式上過於偏激了……可是,你這樣絕情,給她的打擊太沉重了,你會毀了她的!」
「不要說得那麼玄乎,你們不是很講究以事業為重的嗎?你這樣為她操心,看來你是很愛她了,如果你願意,我是不會吃醋的。」
「你……」鄭達控制不住了,渾身發抖地站起來,「想不到,你會這麼低賤地出賣自己的愛情,你逃避生活的挑戰,屈服世俗的進攻,我覺得,你根本不值得陶枝這樣地愛你蕊「很好,我們把話都說清楚了,請吧!」
「你會後悔的!」鄭達一步跨出門,象把一件垃圾丟在身後了。
可是……他不能把楊曉彬的那些話原封不動地告訴陶枝,那樣太刺傷她的心了。怎麼辦Y鄭達從來沒有碰到這麼使他為難而傷心的事。
「陶枝,別哭,你一向是堅強的……唉,真變成林黛玉了衛」
陶枝拭去了眼淚。
「陶枝,你還記得我們討論過愛情的價值嗎?我總覺得,你把愛情看得太重了,它簡直超過了你對事業的追求,我很擔心。」
「鄭達,你不懂,因為你沒有談過戀愛。我覺得在生活的天平上,愛情與事業是互相代替不了的。」
鄭達臉上的肌肉很艱難地抽搐了一下,「楊曉彬,真的值得你這樣地愛嗎?你說過,他現在變得很厲害……」
「你不懂得,愛一個人,是連他的缺點一起愛的。我相信,我能改變曉彬的生活態度,他會重新振作起來的。」
「由你去改變他!」
「由我對他的愛。」
「你太相信愛情的力量了。」
「你不懂!」陶枝固執地說。
鄭達內心異常地痛苦,他說不出話了,只是優郁地望著陶技。他的心在哭泣。
(十四)
第二天傍晚,陶枝收到了楊曉彬的信。
畢業分配以後,他們不再懼伯閒話,因此,長久不用通信的形式談心了。曉彬突然來信,讓陶枝想起他們初戀時的甜蜜。
曉彬說些什麼?道歉?保證?思念?
陶枝放下帳門,躺下,她喜歡舒舒坦坦地讀曉彬的信。
「陶枝同志,」「同志」兩字很刺目地凸出來,使陶枝的心猛「顫,坐起了身子:「陶枝同志,我覺得繼續維持我們的關係,雙方都很吃力……」陶枝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天花板搖晃得很厲害,身子和心靈被一塊塊地肢解了。
楊曉彬寄來的是一封絕交信:
—曉彬,曉彬,這真是你的筆跡嗎?不不,陶枝簡直不願意相信。
陶枝的生活中不能沒有曉彬。陶枝的每個思想都和曉彬連在一起的,陶枝在編織自己的未來的時候,每一段都是和曉彬連在一起的。陶枝心裡沒有任何一點東西對曉彬隱瞞,陶枝對曉彬說話就象對自己說話一樣,因此陶枝在曉彬面前從來不選擇詞彙,想什麼就說什麼。陶枝太粗心了,曉彬是個男子漢呀,男子漢誰沒有自尊心呢:陶枝此刻是十二萬分的後悔,要是時間能後退,陶枝一定要用最溫柔的語言對曉彬說話了。
曉彬,曉彬。陶枝要把心剖給你看,那裡面的每點每滴愛都是真誠的。
胸枝發瘋似的奔出校門,她要去見曉彬。
曉彬的媽媽看見頭髮散亂,眼睛紅腫的陶枝,大吃一驚。
「陶枝,你!噢噢——曉彬現在正在睡覺呢,他上不慣夜班,臨走前總要打一個噸,你在這兒等等,我去叫他。」楊曉彬的媽媽緊張地把陶枝堵在門廊里,自己進屋去了。片刻,她又轉出來,很尷尬地說:「陶枝,曉彬他睡得很死,不到上夜班時-間叫醒他,他會動氣的。」
「沒關係,伯母,我去街上轉一會再來。他若醒來,告訴他一聲,我馬上就來。」陶枝一心為自己的過錯懺悔,她對他的愛太深了,她壓根沒有去想一想為什麼楊曉彬的母親如此驚慌失措。
陶枝轉到靜安寺買了些蛋糕和水果,準備讓曉彬上夜班時解解饞提提神。時間還早孫她想讓曉彬多睡一會,便在弄堂里來回地踱起步來。
這條弄堂她是多麼熟悉,弄堂的每塊水泥板上都有她和曉彬的腳印,弄堂的每塊磚每片瓦都是曉彬和她的愛情的見證,她想起一首歌:「我們的愛情有多少金唯有那小路能知曉……」她記得第一次上他家,走到這弄堂口,她非讓他看看自己身上有什麼不整潔,生伯他父母不滿意。每次從他家出來,在弄堂口騎街樓的陰影里,他總要趁機抱她一下,吻她,下……愛是多麼溫柔,呵,愛應該是溫柔的:陶枝希望曉彬原諒她,以後她將給他百倍的溫柔。
當她沉浸在回憶的享受中時,不知不覺又踱到了曉彬家門口。
「伯母,再見!」門吱呀一聲開了,飄出甜膩耳熟的聲音,陶枝本能地閃進對門人家的門洞。
她看見檀植從曉彬家出來了,一霎間,象有人捏住了她的氣管,她幾乎要窒息了。
檀檀的高跟鞋敲著水泥地發出秦、秦、紊的聲音,一下一下地刺著陶枝的心。她突然醒悟了,曉彬的母親為什麼不讓自己進屋?原來是檀檀在屋裡呀!曉彬明明知道自己來了,卻狠心地拒之於門外!
雙肩和背脊很冷,她縮了縮頭頸。她象林黛玉一般吃了一口大大的閉門羹!
可是陶枝絕對不是林黛玉,她不會象林黛玉那樣只是獨立花徑,自憐自嘆,她要當面去責間楊曉彬!不過千萬得冷靜,切不可再用鬥氣的話刺傷他的自尊心了,也許……只是核檀硬纏住了他呢?陶枝怎麼也不相信楊曉彬會為了檀植而拒絕自己。
陶枝終於穩定了自己的情緒,她再一次敲響了曉彬家的門。
「陶枝——」曉彬的媽媽是一臉對不住她的神色,懾懦著說:「你晚了一步呀,他……曉彬他原本是要等你的,只是……,怕遲到……剛調夜班部,遲到了影響不好……」
「他……?」
「他上班去了呀,剛走……」
陶枝象被人當頭來了一棍柱眼前金星亂冒,耳朵嗡嗡地鳴叫著。我怎麼沒見他出弄堂哦,他一定是從後門後弄堂走了!他存心在躲避我!
「陶枝,你,你臉色不好,坐一會吧!」
陶枝怨憤地看了曉彬媽媽一眼,她替她兒子說假話:這個平時陶枝待若親娘的老人,今天怎麼也變得如此醜惡?
陶枝象逃避瘟疫似的跑出了弄堂,盲目地在馬路上急走,走得非常快,象有誰在後面趕她……她胸口的氣實在憋不住了,要爆裂開來了,她這麼個一向清高自愛的姑娘,竟然遭人戲弄!屈辱和憤恨在心中翻騰,真不知如何發泄才好。
她突然發現自己已經走近裕芳的家了,裕芳,對了,陶枝可以在裕芳面前毫無顧忌地哭一場、訴一通的。
裕芳正在奶孩子睡覺,吃驚地欠起身。「陶枝,你瘋啦,這麼晚……有事?」
「嗯,」陶枝剛一出聲,眼淚就跟下來了。她哇地哭起來。
「噓噓——」裕芳把陶枝拖到廚房裡,裕芳的丈夫替陶枝倒了杯茶,又把孩子抱走了。
裕芳拖了張小板凳在陶枝邊上坐下,間。「是不是又和楊曉彬吵架了:」
「他給我寫絕交信了……嗚——」
「啊?」裕芳沒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麼嚴重,「你呀你呀,我早跟你敲警鐘,什麼事不能太過分,男人嘛,誰沒個自尊心呢!」
「都是檀植攪渾水,剛才……」陶枝把吃閉門羹的事說了。
「唉,有第三者一插足,事情就更麻煩。」
「不不一,裕芳,一我了解曉彬,他不會喜歡檀檀那種淺薄之人的,他一向很看不起她的。現在……是我傷了他的心,他故意要氣氣我了。裕芳,你幫我去找他談談吧……」
「我跟他談了談什麼!」裕芳婚起眉頭。
「你對他說,我知道自己欠了他一筆感倩債,我後悔了,以後,我會待他好的…,二裕芳,他現在不肯見我,他是氣到極點了,你幫我去解釋解釋……」陶枝懇求裕芳。
裕芳嘆了口氣:「陶枝呀陶枝,你和楊曉彬好的時候,我勸你說話不要太厲害,會傷感情的。你呢,不聽我勸。如今,他既已提出斷絕關係,我又想勸你一句了,依我看,你不必去向他解釋什麼,不好拉倒!你陶枝哪一點配不上他楊曉彬?是你,把他抬得那麼高,我從來對他沒好印象,要才沒才、要貌沒貌,還端個臭架子,成天陰陽怪氣的。陶校,離了他,我替你介紹好的……」
「不不不,裕芳,愛上一個人多不容易,要把他忘記實在太難了。裕芳,曉裕縱有許多缺點,可是……我愛上他了:這輩子,也許我不可能再去愛別人的。我求求你,你去對他說,任他怎樣懲罰我,只是不要……離開我!」
「痴頭怪腦的!」裕芳嘎了她一句,無可奈何地答應了,「好吧,星期天鄉我去找他。」
「不,裕芳,我實在受不了,你明天就去找他,他做夜班,一整天都在家的。」
「那麼,就明天中午去找他……」
「下午我給你打電話。」
「你呀!我以為你是個強女子,原來比泥人蠟像還不如!」裕芳白,了她一眼。
陶枝告辭的時候,裕芳的丈夫打著手電筒送她下樓。陶枝站在蕭寂的馬路上,抬頭看裕芳的窗口,粉紅的窗簾里透出溫馨的燈光,她鼻根又發酸了,她現在是多麼地羨慕裕芳呀,羨慕她有個體貼的丈夫,有個寶貝的兒子,有個可以消除任何煩惱的家……她得到了女人應該得到的一切!可是,在不久以前,陶枝竟然還看不起裕芳的這種生活!
(十五)
陶枝醒來,耳朵鳴叫,太陽穴蹦跳,額頭滾燙,口舌干焦,她病了。
鄭達去醫務室請了醫生,一量體溫,39°C。
鄭達默默地替她倒好溫開水,讓她吃了藥,便走了。陶枝知道,他又去抄資料了。這些天,鄭達明顯地瘦了,更老氣了。
整整一上午,陶枝是望著天花板上太陽的影子涯時間的,光影一點一點移動著,等到整個天花板都變得光閃閃的了,那就是中午了。陶枝的心開始評坪地跳了起來,裕芳去找曉彬了嗎了曉彬怎樣回答裕芳呢?蓆子上象長出了芒刺,陶枝輾轉反側不能安睡。
鄭達替她端來了麵條,她吃了兩口便不想吃了。鄭達啞著嗓對她說;「范教授讓我轉告你,研究林黛玉的人千萬不能學林黛玉呀!」
陶枝慘澹地一笑。
一直握到下午兩點,陶枝估計裕芳已經回到單位,便支撐著起來,給裕芳打電話。
「裕芳……」
「陶枝……」
「找到曉彬嗎!」
「找到了。」
「你說呀!」
「陶枝,我勸你……把他忘了吧!」
「為什麼?為什麼了他說什麼了?」
「一個男人的自尊心受了損傷,要挽回,恐怕很困難……他說,如果你離開他痛苦得活不下去了,那麼,他可以作出犧牲,和你在一起生活,但是這決不是愛情!」
陶枝的頭一陣發暈。
「陶枝,陶枝,你願意接受他的這種恩賜嗎了我想你是不會接受的,陶枝,把他忘了吧!」
「哦……謝謝你,裕芳。」
放下話筒,陶枝渾身直打哆嗦,勉強拖著步子轉回宿舍。她反覆推敲曉彬話中的意思,她覺得他還是愛她的,否則,為什麼還要顧及她的痛苦呢?只是,他當著裕芳的面不願意承認,這就是男人的自尊心呀!既然是自己損害了他的自尊心,那麼就得由自己去醫治他的傷口。她決定今天晚上再到他家去找他。這麼一想,稍稍安下心來,頭很沉,便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覺。
鄭達又替她送晚飯來,並對她說「你身體太虛,學校里伙食不好,還是回家去休養幾天吧。」
陶枝同意了。
「外面起風了,要加件長袖衫。」鄭達關照她。
鄭達送陶枝到車站。風很大,天空上布滿了黑乎乎的雲。陶枝上了汽車,從車窗里看著站牌下的鄭達,他的微微彎曲的脊背和顯得很凸出的後腦勺組成了一個非常孤單的影子。
陶枝並沒有回家,直接到楊曉彬家去了。
「陶枝,你瘦得好厲害呀。」曉彬的媽媽拉著她的手,她為兒子待她不好而感到很內疚。
「伯母,曉彬呢!」
「他下午就出去了,說是替人家講課去」他說,講完課不回家了,直接去報社上夜班了。
講課?肯定又是檀植出,的主意了,報社夜班時間是晚上九點,那麼,下課後的那幾個小時呢?植檀必定是拉住曉彬去吃晚飯的,她使出了全身解數在爭奪陶枝的曉彬呀!陶枝不能僵旗息鼓,她一定要見曉彬一面,她相信,只要她和曉彬眼對眼地看著,他們之間的冰山就會消溶了。陶枝一橫心,決定等到曉彬下夜班回來,他總要回家睡覺的呀。此刻是八點多,夜班編輯在凌晨三點下班,足足要等六個小時!陶枝不能在曉彬家守通宵,人家家裡人會當她神經病的,陶枝也不能回家睡片刻再來,媽媽哪裡肯放她凌晨出門呢?陶枝只有等在馬路上,守在弄堂口了!愛情,有時會使人變得失去理智而不畏俱一切了。
陶枝在楊曉彬家弄堂對面的馬路上徘徊,風集著雲在夜空中發瘋似的跑。
陶枝在無軌電車的站牌和公共汽車的站牌之間轉著圈,曉彬會乘電車回家還是乘汽車回家呢?
陶枝走進一家夜宵飲食店,要了一碗小餛飩,慢慢地吃了,又要了一碗油豆腐線粉湯,慢慢地吃了,當她再要買一客生煎饅頭時,店堂里的女招待們開始對她點點戮戳地議論起來,陶枝胡亂塞下兩隻生煎包,象做賊似的逃出店門。
夜很深了,馬路上已經沒有行人了。陶枝索性找了個台階坐下了,累呀!
天空中烏雲密布,變幻著,象每個人生活中摸不透猜不著的曲析與坎坷……
有一顆雨點落在陶枝頭上,又有一顆濺在她的臉頰上。
不一會,雨點越來越大,雨線越來越密集,終於成了瓢潑大雨。
雨把陶枝全身都淋透了,薄薄的襯衫和短裙都貼在肉上,水象是滲進汗毛孔里去了。
陶枝紋絲不動地坐著,聽憑雨的潑打。她象是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在接受上帝的懲罰,懲罰她的無知和狂妄,但願曉彬能諒解她的苦心而回心轉意。
雨把陶枝的倦意沖跑了,她覺得很清爽。
不知過了多久!雨漸漸收住,雲漸漸散開,陶枝抬眼看見一顆星星,很吉利,是希望的象徵。
(十六)
天邊,已出現一線魚肚白。
早班車眶嘔嘟嘟地進站了。陶枝緊張地站了起來。
車門一開,跳下一個人。他朝陶枝看了一眼,突然,泥塑木雕般地不動了。
她和他相距三米,對視著。
他的目光在她濕誰誰的身上掃視著。
「我等你……等了一夜,總算等到了。」陶枝打了個噴嚏,很苦地笑了笑。
再硬的心腸也要為之感動的,何況,他們曾經是那樣相愛。
「陶枝……那就,到家裡去坐坐。」楊曉彬終於開口了。
他們攝手攝腳地走進家門,在廚房裡,曉彬替陶枝泡了一杯濃茶。
「要吃點東西嗎?」
「不要……」
沉默,時間象是凝固了。只要有曉彬在身邊,陶枝寧願時間永遠停止。
曉彬點燃一支煙,(他什麼時候學會抽菸的?)眯著眼瞅著裊裊的煙圈,間:「信,收到了?」
陶枝一聲不響地掏出信,嘩啦撕成兩半,丟在他面前,抬起紅腫的眼睛望著他。
曉彬長嘆一聲說:「陶枝,我們分手吧!我無能,我軟弱,我再也干不出什麼大事業,我辜負了你,我配不上你……」
「不不不,曉彬,是我不好,是我傷害了你,以後,我再也不說你不願聽的話了,我再也不逼你寫書了,曉彬!其實,我絲毫沒有瞧不起你的地方,你在我心中是最寶貴的了!」陶枝感情抑制不住,衝動地說。
曉彬搖了播頭:「你做不到的,我知道,在你心中,最寶貴的是事業,是名和利!」
「不——我可以發誓的!曉彬,我會當一個好妻子的,我會讓你感到幸福的,你不信?我對天發誓。倘若我做不好,罰我斷手斷腳……」陶枝,這個要強的姑娘,為了愛情,竟把自己的自尊心摔成十八瓣了里愛情,這個無知的執迷的精靈,誰能夠拗過它呢?
楊曉彬被陶枝的表白震動了,她競會這樣深地愛著自己,這些哀求的話竟然會從她的口中吐出,啊,陶枝,她瘦了,淚痕滿面,卻愈發地楚楚動人……楊曉彬決定離開陶枝何嘗不品嘗痛苦?他曾經多麼地愛她,他一見到她就產生了征服她的強烈欲望;他曾經設計過和她在一起朝氣蓬勃的生活,他曾經以能獲得她的聳而感到無上的榮耀,他和她曾經有過多少甜蜜的時光呀!現在,這個曾經燦若星辰的姑娘正苦苦地仰著臉等待著他的親吻。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獲得她的一切,楊曉彬真有點動搖了!
然而,同時,另一張姑娘的含情脈脈的臉蛋在他眼前浮現了,她就是檀檀,檀檀嬌媚而神秘的大眼逼視著他。
「唉,一切都已經是無可挽回的了!」
那天,部領導正式通知楊曉彬調夜班部工作,他又和陶枝吵了一場,不歡而散,心裡實在是窩囊極了。這時,檀檀上門了——正是楊曉彬感到孤獨無望而最需要人安慰撫愛的時刻,陶枝無可挽回地失去了這珍貴的時刻。
「曉彬,你怎麼啦?象只偎灶貓似的!」檀植甜柔的笑容在他心中溶化了,他忍不住把他的失意和委屈統統倒了出來。
檀檀聽了,咯咯咯地笑起來,笑得伏在床沿上,臉直衝他的胸口。
「你嘲笑我嗎!」曉彬沒好氣地問。
「我笑你傻,碰上大好事,還愁眉苦臉的。」搜植把披散的頭髮將到腦後,正經地說。
「什麼好事?你別哄人哪!」
「現在正是在選拔青年幹部的當口上,調你去夜班部,什麼用意,還不領悟!」
「我不明白。」
「當夜班編輯,看大樣,雖默默無聞,可責任重大,這是報社裡提拔千部的必經之路呀!」
「你是在安慰我吧?我又不是三歲的孩子!」曉彬口中這麼說著,身子卻挺直了,眼睛渴渴地盯著檀檀。
「真的,」檀檀湊近他,「我伯父在宣傳部報刊處工作,我聽他說的,選中的好苗子,先下夜班部干一陣,然後再提上來。」
「啊——」楊曉彬如同中署的人吃了一塊冰鎮的西瓜,舒服極了,積在心頭的煩惱一掃而光,他忘形地拉住了搜搜的手。
檀檀順勢靠在他胸前,眨著大眼說:「我再跟我伯父把你的情況說說,你……放心吧……」
楊曉彬心族搖晃,慌忙鬆開她的手,掩飾地說:「謝謝……你……」
「跟我還客氣呀了其實,主要靠你的才千。」檀檀無所謂地歪著腦袋,一雙眼含著崇拜和愛慕,曉彬覺得心裡賺烘烘的,氣有點喘不勻了。
「檀檀,你真好。」他情不自禁地說。
「我好什麼?比不上你那位研究生,她是你的大恩人呢,要不是她跟指導員談了一通,你哪能分配到報社呀。」
「瞎說!」楊曉彬生氣地打斷她,他最恨聽這類話,把陶枝看得比自己高,似乎自己是受了她的恩惠,哼!
「我是聽陶枝在宿舍里親口說的呀……」檀檀委屈地撅起嘴。
曉彬一聽更來氣了,陶枝這麼說,簡直是敗壞自己的名聲,她也太狂妄了!「請你以後別在我面前提起她!」
「算了算了,怪我多嘴,人家今天不是來看你發火的呀!」植梅扭了扭身子,「我寫了篇散文,請你看看,提提意見,好嗎?」
「我對散文沒多大研究……」
「別客氣了,在大學裡,我最喜歡你的文章。
「那,我們商討商討吧。」楊曉彬擰開檯燈,把檀檀的稿紙鋪開,看了起來。
「別笑話呀……」檀檀湊過來,胸脯就挨著曉彬的肩頭。
曉彬覺得肩上烙了一塊火燙的炭,全身都被點著了,紙上的字跡模糊起來。
「結尾還沒寫好,你出出主意……」檀檀輕輕地說,嘴上的熱氣噴在曉彬臉煩上。
楊曉彬的意志的堤壩被女性溫柔的氣息衝垮了,他的血液在狂奔,每個細胞都漲得大大的,他象喝醉了酒一般,暈糊糊地把檀檀抱了起來!
檀檀啊檀檀,你給了我無比的溫情,你崇拜我、佩服我,一切都順從著我,和你在一起生活,是多麼舒適、安寧、溫和。
那麼陶枝呢了陶枝,陶枝,你的心性太高了,你總是要我爬完了一面坡再爬一座峰,和你在一起,我感到緊張、動盪、吃力。雖然,你現在答應不再逼我,可是你的身份明擺著,你是研究生!和你在一起,我總有一種壓抑感,負重感,丈夫不如妻子,我這一輩子抬不起頭了!
曉彬呀曉彬,不能再動搖,不能再心軟,為了今後的生活,堅決地斬斷情絲吧!
「陶枝,你別這樣咒自己。你有才千,前途遠大,一定會找到比我強十倍的人。還是讓我們作個好朋友吧……」
「你,你真的這樣輕易地斬斷我們三年的感情嗎?」曉彬的冷漠使陶枝痛不欲生,「也許,你心裡已有了別人,說實話,是不是檀檀了如果你愛上她了,那麼,我一定不妨礙你們。」
「不不,」楊曉彬低下頭,不敢正視陶枝的眼睛,「我還沒有落到那種地步……我只是覺得有點膩煩了,想讓自己輕鬆一下,自由一下……陶枝!」他猛地抬起頭,幾乎是袁求著說:「陶枝,好陶枝,原諒我,狠狠地罵我吧:我愛你,但是你太高了,象星星,我沒有攀附的勇氣,我怯儒里你對我的好處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有什麼難處來找我,我一定盡力幫忙。你要我賠償你什麼都可以,甚至可以把那間房子讓給你,還可以附帶整套家具……
「別說了!」陶枝震驚地看著他,象遭了雷擊般地呆住了。這些粗陋低俗的話是他說的丫不是在做夢嗎?陶枝咬了咬嘴唇,痛。
她陌生地看著曉彬的眼神,那是絕望和希望混雜在一起的掙扎,充滿了怯儒、恐懼、怨恨、企求,還摻雜著冷酷和貪婪。
陶枝發現楊曉彬其實很難看,又瘦又歪的臉,讓人憐憫和厭惡。
完了,一切都是無可挽回的了!陶枝突然明白這一點了,象一個從迷魂陣里好不容易才鑽出來的人,清醒得有點頭昏目眩。
「我不要你的東西,也不會求你幫助的。
「陶枝!」
「我答應你,永遠永遠離開你,楊曉彬,你自由了。陶枝是用盡全力說完這些話的,她覺得人幾乎要癱瘓了。
她看見楊曉彬如釋重負地吁了一口氣,眼睛一下子發亮了。
她一秒鐘也不想呆在這個地方了,沒有說「再見」,便拉開門。
「讓我……送你……」
多麼虛情假意的聲音!
「你沒有這個義務了。」她對他鄙棄地笑笑。
清晨的馬路上,空氣特別乾淨。
陶枝一夜沒合眼,精神上又受到如此的打擊她覺得人象被榨乾了,變得很輕,一抬步就會飄起來,甚至連靈魂也從袖子裡飛了出去,頭腦中一片空白。
陶枝發現自己在一夜之間老了許多,可以說是飽經風霜了。
清白的天幕很安靜,讓人看了有一種開闊和淒涼的感覺。不過天邊已出現了幾片胭脂紅的彩霞。彩吸越來越多了。
(十七)
人要是能品嘗盡人世間的全部苦難,那將是一筆巨大的財富。陶枝以前的生活太順利了,她受盡了人們的讚美和羨慕,即便有時遇上一些妒嫉的非議,反而使她更感到自己的不同凡響的優越地位。她看不慣有人為考試不及格而躲到廁所里去哭鼻子,她看不慣有人為了攢錢只買五分錢的青菜,她看不慣有人為了爭三好學生到指導員面前去互相揭短。陶枝鄙視庸俗、低級、自私、卑怯,甚至平凡,她嚮往清高、自信、正直、歡樂和偉大。
然而現在陶枝正處於人生的最低潮,——失戀,象一條毒蛇,悄悄地一點一滴地齧噬著她原本那麼健康那麼明朗的心房,她越想甩開它,它越是緊緊地纏住她。從失戀中她重新審視和認識了自己,原來自己並不是那麼完美,也有不值得人愛的地方!她高傲的心一下子陷入自卑自賤的深淵。
她狠狠地病了一場,急性肺炎,在家躺了半個多月。重新回學校時,見著的人都驚訝地叫:「陶校,你瘦了,瘦得不象樣了!」
「好嘛,脫胎換骨了。陶枝悽慘地一笑,嘴邊出現兩道紋。
鄭達發現她是身形心性整個兒地變了。她再不象以前那樣丁點大的間題都喜歡爭個明白,丁點大的事情會引得她咯咯笑不停,丁點大的不順眼也要激烈地指責一番,丁點大的新鮮事也要感動得流淚。現在,她變得很冷漠,不笑,也不常說話,要說,句子也很短促。她只是從早到晚躲在圖書館看書,吃飯只是啃乾麵包;她硬把范教授的資料全部接過去抄寫,讓鄭達去作他的論文;她抄寫資料的字跡異常工整秀麗,讓范教授讚嘆不已。有一天,她突然買了一瓶珍珠霜送給鄭達,使鄭達奇怪地不知所措。她卻指著鄭達的面頰說:「發了那麼多疙瘩,以後,你找對象怎麼辦了」弄得鄭達哭笑不得,以前,她可不會這麼細心,這麼關心人的。
痛苦,磨礪著人的意志和性格。
時光,是否能儘快地醫治好陶枝心中的創傷呢?
陶枝生病期間,曾經收到楊曉彬的一封慰問信,他說:聽說她為了他的軟弱而得病,他的內疚之情是無以用言語表達的。他想來探望,又伯增加她的痛苦。他也是痛苦的,他也懷戀過去:,希望她不要仇恨他……他甚至還提出,他希望有機會再和她象知心朋友般地談談心,不知她願意嗎?
陶枝已經成熟了,她對他什麼都不相信了,她把這封倩和以前他給她的許多信一起撕成了碎片。
裕芳來探望她,給她買了許多營養品,給她說許多新聞趣事,議論了許多老同學的近況,就是不提楊曉彬。陶枝明白裕芳的好心,可是她不想迴避,用一鹽擦洗傷一口,雖然很痛,但傷口好得也快呀。
「楊曉彬又給我寫了一封信,說了許多好話,似乎還有迴轉之心呢。」她竭力很平靜地說。
裕芳吃驚地瞪著眼看了她半天,忽然破口大罵起來(裕芳從來是平和的呀):「楊曉彬這個人真是無恥,陶枝,你也太心善,你若到報社去告他一下,他可悠哉不成啦!他現在正等著提級等當官呢,聽說檀檀的伯父大力舉薦他」。
陶枝寬容地一笑:「各人對生活的追求不同,他有愛與不愛的權利嘛里」。
「我看這種人根本談不上什麼愛。植植剛做新娘,便換了個人,象女王般地頤指氣使的了,她和楊曉彬只不過是互相利用罷了。」
「什麼?」陶枝腦子裡飄進了一片霧混混沌沌地掐住裕芳的手。
「你還不知道?他們倆結婚了,閃電戰!請我去鬧新房的。我本想不去,但想想倒要去看看他們得意成什麼樣子。新房就在曹陽新郵,組合式家具,還有架鋼琴,哼,簡直是附庸風雅」。
裕芳的話漸漸飄遠了,陶枝覺得自己落進了一座黑古隆冬的深井裡,髒水從鼻孔和嘴裡灌進去,嗆得難受極了。
「陶枝,你,很不舒服嗎貧」裕芳見她面如土色,驚慌地間。
「沒有……我應該……早料到的……」陶枝實在沒料到楊曉彬在和自己分手後這麼快就和植檀結婚的。他可以為了些微蠅頭末利,殘酷地出賣純潔的愛情,簡直象個猶大!他的靈魂是這樣的卑鄙自私,他的感情是這樣的淺薄輕浮,他的意志是這樣的軟弱怯儒,他的思想是這樣的貧乏狹窄……」
陶枝再一次淹進被欺騙被侮辱的劇痛之中。
鄭達發現情緒剛剛有些好轉的陶枝又象枯葉敗草般地萎縮起來,看書時,眼睛不知盯在空間哪一點上,跟她說話,就象跟廟堂里的菩薩說話一樣。
「陶枝,你又發病了:」
她搖搖頭。
「陶枝,商量一下論文修改方案吧!」
她又搖搖頭。
「你到底怎麼了呢?」鄭達急死了。
陶枝看了他一眼,動了動嘴唇。
「什麼!」鄭達聽不清。
「一切都是假的,沒意思,我……不想……」
「你瘋啦?」
「你不知道,楊曉彬競然會和植植……」她聲音拾高了。
「我早知道了,他們來學校發糖的。」鄭達一點不激動。
陶枝眼中滾出了一串眼淚:「……我沒料到,他會……」她壓抑不住地哭出聲來。
鄭達臉色變了,太陽穴上有兩根筋在撲撲地跳,氣喘得很急,憋了一會,他大聲喝道:「行了,別哭了才你的眼淚怎麼那麼不值錢!」
陶枝吃驚地拾起淚漣漣的面孔,她第一次看見鄭達對她發火,她有些害伯。
「原來你也這麼狹窄,這麼軟弱!」鄭達真動氣了,不看陶枝,只管說:「不就為了那並不值得愛的愛情嗎,你竟然對生活失去希望,對事業放棄追求!」鄭達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陶枝象被人從頭到腳澆了一盆冰涼的水,她清醒了,從迷魂陣中轉回來了,想想鄭達的話,她為自己差點跌入深淵而出了一身冷汗。
陶枝給楊曉彬寫了一封簡訊:「……請你歸還過去幾年中我給你的信,這對於你已是沒有價值的了。」
三天後,她收到楊曉彬寄來的掛號郵件。
陶枝捧著厚厚的一疊信,心在頗抖,這每一紙、每一行、每一字都傾注了她初戀的最誠摯的感情。
陶枝在備箕里燃起一把火,把信統統投了進去。信紙在火舌中漸漸卷屈、發黑、化成灰,她淒楚地想:「我這個攻讀《紅樓夢》研究學的人居然亦演了一幕『焚稿斷痴情』的悲劇。」
她埋葬了她的愛情,但她學到了更多的生活。她希望自己在這一片火光中象鳳凰涅槳般地新生,從感情的糾葛中徹底擺脫出來,振作精神去做更多有價值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