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隙
2024-10-04 06:31:11
作者: 王小鷹
芎兒清早匆匆出了門。她不想和哥哥嫂嫂打照面,省得聽到哥哥問:「那位姓駱的有回信嗎!」省得看到哥哥失望中帶點埋怨的眼神。芎兒是個性格內向的人,心裡再煩再愁,面上也能不露一絲痕跡。她就怕別人挑開她的心幕,哪怕揭開一線縫隙,她滿腹的委屈就會伴著眼淚不可抑制地淌出來。
昨天,芎兒下了班,在街角小吃鋪買了兩隻菜包子,一回家就把自己鎖進八平方米的小亭子間裡。吃晚飯的時候,哥哥來敲門,她把頭蒙在被子裡回答:「我病了,想早點睡。」今天一清早她摸黑起了床,怕驚動哥嫂,一口泡飯都沒吃,便跟手攝腳地出了門。
七點半,學生早鍛鍊,時間很充裕,芎兒決定不乘車了,雖然冷,但沒有人來打擾她。芎兒小心翼翼地控制著自己的思緒,讓它繞開那樁惱人煩人的事,竭力保持著心境的平靜和活淡。
對,可以想想教研組的工作。鍾老師和葉老師都提出要去教育學院進修,那麼初三年級的課就需要有人分擔。叫誰呢:秦老師五十多歲了,又有心臟病,不行。姚老師吧……聽說她最近懷孕了,反應得很厲害,有一次上課上到一半暈倒了……難怪接受新教師時誰都不願要年輕姑娘,剛開始工作就要結婚生孩子的。姚老師恐伯只有二十五歲吧,都要做媽媽了……芎兒覺得心尖上有根神經抽搐了一下,趕緊把思緒從姚老師身上收了回來。
還是想想她的五歲的小侄子吧。真奇怪,小侄子待芎兒比待哥哥嫂嫂都親,一上飯桌就吵著要姑姑餵飯,每天晚上非要摟著芎兒的脖頸才肯睡覺,也許是因為芎兒會用紙折出許多可愛的小鳥的緣故。昨天晚上,沒見著姑姑的面,不知他鬧成什麼樣子了呢……二樓的沈婆婆從小是看著芎兒長大的,她每每要癟著嘴嘮叨:「唉唉,芎兒向來心慈,是個賢妻良母樣,誰要是討了她,福分不淺呢!」芎兒覺得一股苦澀的滋味拱在喉嚨口上,她慌忙狠勁地搖搖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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芎兒什麼都不敢想了,她仰起頭看天,天空已經由青灰色變成蔚藍色的了。幾片風帆似的雲絮,帶著淡淡的粉紅,悠悠地飄浮著。芎兒記不清從哪本書里看到過這樣的話:太空仿佛是本經常翻開的大書,誰懂得閱讀,誰就會感到十分有趣。苟兒讀不懂,她感到眼睛被初陽閃得發酸。於是芎兒默默地垂下了眼帘,『她終於找到一個既可以什麼都不想又不覺得空白得發慌的辦法,數數從身邊駛過的自行車。
自行車多極了,幾乎是成群結隊地駛過,男女老少,五顏六色,落下的鈴聲可以匯成一條小河……一、二、三……十五、十六、十七……
滴鈴鈴鈴鈴衛「芎兒,芎兒」
彎兒象被誰從背後卡住了脖子。她猛地煞住腳步,扭回頭,看見哥哥正從自行車上跳下來,他的刺猜背般的頭頂呼呼地冒著熱氣。
「哥……」芎兒絕望地嘆了口氣。
「你!唉:你搞什麼名堂?我早飯都來不及扒一口,發瘋似地趕你,你看你……我哪裡對不起你了了你一輩子不想見我了呀!」
「哥……」芎兒歉疚地看了哥哥一眼。
「咯,給你。」哥哥把半塑料口袋的動物餅千塞給芎兒,這一定是從小侄子的餅乾筒里倒出來的。哥哥自己抓了兩塊塞進嘴裡,咯咄咯嗦地嚼著,「我知道了,你又把以前的那碼事告訴姓駱的了!怪不得他無音無訊的,頭兩回見面後,我聽霍大姐說人家對你還挺滿意,看看,都怪你……愚蠢!」
「可我不能……隱瞞……」芎兒喃喃地說。
「誰叫你隱瞞了呀全!」哥哥嗓門大,引得路人向他們投來疑問的目光。芎兒央求地說:「哥,輕點。」
「我的意思是,等你和他交往了一段時間,雙方有感情了,再告訴他也不遲呀!你不想想前幾次的教訓,不都是……」
「哥——!」芎兒聲音有些發抖,她低下頭,把下巴抵在胸口,讓一雙淚珠滾落在衣襟上。她的沒有經過任何加工的頭髮貼在腦門上,顯得有些稀疏。
「好了好了,現在還有挽回的餘地。我今天就去找霍大姐,讓她去跟姓駱的解釋解釋……」
「不不,不要去解釋……」
「哎呀,你到底什麼打算?還想不想成家?姓駱的各方面情況都還可以,聽說有辦法分到房子……」哥哥的嗓子不由得又提高了。
「哥,要不……我住到學校教工宿舍去。」芎兒輕輕地說。父母昭雪平反後,落實政策,分給芎兒兄妹兩間屋,哥哥嫂嫂住前樓,芎兒住亭子間。可是芎兒知道,時間飛一般地過去,用不了多少年,小侄子就會長成比自己還高的大小伙子,當然,哥哥嫂嫂從來沒露過這層意思。
「嘖嘖嘖,你看你,說的什麼話?!難道我在攆你走?難道我這樣東奔西走地求人只是為了我自己份算了算了:」哥哥把自行車撐腳一踩,推著車就走。
「哥!」芎兒拽住了哥哥的自行車車把。自從父母過世後,在這個世界上,芎兒只有哥哥一個親人了。
哥哥嘆了口氣,抬腕看了看表:「時間不早了,你再好好想想,下班早點回家,再商量吧!」哥哥推著自行車下了人行道,又停住了,回過頭,低聲慎道:「你看你,也不懂得打扮打扮,頭髮去燙一下,買一件新外套穿穿,又不是沒有錢……吱?」
芎兒望著哥哥的背影發了一陣呆。她的心境完全被攪亂了,思緒再也不聽理智的約束,死命地繞住了那件最觸心的事……
兩個多月前,芎兒認識了他。她愛上他了嗎?沒有,芎兒早過了激情衝動的年齡。她只是覺得和他一起說話很輕鬆,用不著提防什麼。是他先直率地談起了他的過去,於是芎兒也說了自己的以往……那一次,他們是坐在臨江公園的木條椅上,看著淡一塊、濃一塊銀白的碎雲緩緩地飄過深藍的夜空,芎兒胸口湧起了知音之遇的欣喜和一股久違了的溫情。
可是,他卻上天入地般地無音無訊了。落兒在等待的煎熬中度過了一個多月時光,終於恍然大悟了,他和以前結識的好幾位男朋友一樣,都是凡夫俗子。
芎兒揪心扯肺地難過。這不是失戀,而是哀傷知音難覓。痛苦中她滋長出一種絕望的冷漠……
「夏老師早!」
「夏老師好:」
「早……好……」芎兒驀然從沉思中驚醒,一群穿著紅紅綠綠的滑雪衫的女孩從她身後涌過來了。她們仰起鮮潤的面龐朝她間候。芎兒看見,那一張張年輕的臉上流溢著發自內心的幸福和滿足。芎兒仿佛從陰暗晦澀的山谷一下子來到陽光燦爛的山坡上,她不由得眯縫了眼,眼皮有點兒發酸。
「夏老師,今天作文課,什麼命題?先告訴我們吧。」
「不行,待會兒我會寫在黑板上的。」芎兒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她抬起頭,發現學校墨綠的大門就在不遠處了。
女學生們蹦蹦跳跳的身影在芎兒眼前晃動,象什麼了春天的花蝴蝶?夏天的蜜蜂兒?秋天的繁星?冬天的飛雪全芍兒痴痴地看著她們,覺得簡直有一種說不盡的美,她羨慕,妒忌,極想溶身於她們之中。
突然,在芎兒眼前這幅燦爛的畫面中閃進了一張男子的、飄逸但已經開始衰老的面容。芎兒大吃一驚,頭有些暈,一定是昨晚沒睡好,做了那麼多夢,夢幻所致吧了她煞住腳步,用手指欺了獄眼角。
那張面容上堆著許多笑,迎著她走過來了。芎兒象被魔術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站著。這一瞬間,她真希望有一輛大卡車從自己身上碾過,把她的肉體碾成粉末。
橫豎躲不過了!兒也迎著他走上去。一切心靈和思緒的提防全部崩潰,隨著這張面容的越來越近,以往的所有酸甜苦辣在芎兒心中洪水般肆無忌憚地泛濫開來。
「芎兒!」
「小界……」芎兒在他兩步遠的地方站住了,而她卻恍惚覺得自己投進了他的懷抱……小界是芎兒的初戀,是芎兒真心愛過的人;小界是站在芎兒生活道路的轉折口上的,他是芎兒無憂無慮的青春少女生活和以後坎坷曲折的歲月的分界線。誰說時光能夠洗滌創傷了芎兒發現,印在心上的東西,任什麼也抹不掉的。
「芎兒,我騎在自行車上,老遠就看見你了!太巧了!太好了!呵——自從那年送你去淮北,多少年沒見了呀。」小界顯得非常興奮。
出於女人的敏感和本能,芎兒疑惑地盯了他一眼。熱情的話語從他口中吐出來,太流暢了,以至於芎兒覺得很象她的學生在背書。而且,那語調中的快樂和感嘆都象是經過了精心的修飾和著意的誇張的。芎兒寧願聽很久以前他那種懾懾懦懦語不成調的聲音,真實而親切。
芎兒冷靜下來了,她把在追憶往昔的跑道上狂奔的心收回來,仔仔細細地打量起眼前的小界。他依舊是英俊的,只是他的眼睛象是很疲倦,他斜靠在自行車把上,右手夾著快燃盡了的菸蒂……
「他在說謊!」這個念頭象一根極細的針猛地刺進她的心房,芎兒痛得暗暗呻吟了一下。是的,這次會面並不是偶然的巧遇,小界是專程趕在這兒候她的!他已經等了差不多一支煙的工夫了——芎兒確信,沒有人會在趕去上班的路上,抽著香菸騎自行車的。她很想揭穿他,但是她一向善於忍耐,而且,他和她原本是沒有絲毫關係的呀!其實,她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他;眼前的這個人,對於芎兒顯得陌生而疏遠。芎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芎兒,這麼些年了,你還是很年輕呀!」
「瞎說,人人都說我老得快,而且是真正的老了。」芎兒笑一笑,露出眼角和兩煩的細紋。
「在我眼裡,你總是年輕的。」小界深情地望著芎兒,芎兒撇開了目光。他的話,她覺得有點膩。
「芎兒,說實在的,這些年,我一直惦念著你,想起你,愧疚就扯裂著我的心。」小界低下頭,捏亮的牛皮鞋尖在地上划來划去。
他總是不說真心話!芎兒皺了皺眉頭。她知道他早把她忘了。當她在農村苦巴巴地盼他來信的時候;當她聽到他結婚的消息,憂愁苦悶的時候,當她再一次品嘗失戀的滋味,痛不欲生的時候……她的生活道路上有那麼多坎坷曲折,可沒有一次得到過他的幫助和溫暖。
「為什麼要我原涼你?」真奇怪。她和他之間從來也沒有過什麼山盟海誓,甚至連明顯的表示愛情的話都沒有說過他們只是在目光頻繁的交往中、在手臂肩膀偶爾的碰撞中,互相感覺到了對方心頭的顫動——那時候,人的一切思想言行必須符合鬥爭的旋律,豈容得一絲一毫的溫情脈脈!所以,他的另有選擇完全是合情合理的;所以,在後來的許多次「戀愛」中,談起往事,芎兒從不提小界的名字。
小界有些尷尬,搓了搓手掌,臉上很快地又露出柔和的微笑,「芎兒,有機會,我們想來看看你,我是說,我和……汀汀,汀汀一直很想念你……」
「汀汀」——芎兒的身子輕輕地搖晃了一下。汀汀、汀汀、汀汀……象有兩隻蚊子繞在芎兒的耳畔纓哩地哼著。汀汀,就是那個和芎兒坐同一張課桌的汀汀,就是那個和芎兒一同在團旗下宣誓的汀汀,就是那個決心書上的名兒總和芎兒簽在一起的汀汀,就是那個勸芎兒和父母劃清界線的汀汀,就是那個把芎兒父親從隔離室帶回的紙條交給工宣隊的汀汀;就是那個最後成為小界的妻子的汀汀……他為什麼要提起汀打呢?
「芎兒,還有巧事呢!汀汀和小駱挺熟悉,他們在一個公司工作……
「什麼什麼?你說誰?」
「小駱呀,不是你的男朋友嗎?」
象是有人當頭給她澆了盆冷水,芎兒從暈眩中清醒過來,渾身寒森森的。她驚恐地瞪著小界,他簡直象個密探!
「小駱這人挺不錯的,有才千,有氣度,經濟條件又好,你能和他在一起,我……真為你高興。」小界說的十分懇切,芎兒象被人卡住了脖子,什麼話都吐不出來。
「汀汀和小駱是老交情了,汀汀現在擔任公司的工會副主席,等你們辦大事的時候,房子間題,汀汀會大力。幫忙的。」
「不要,我,不要。……」芎兒想大聲回絕,可是只緩緩地動了動嘴唇。
「芎兒,歡迎你和小駱到我家來玩,我家地址是……」
芎兒只看見小界的嘴在張開閉合著,一個字也沒聽見,仿佛他說了聲再見,芎兒看著他瀟灑地飛上自行車……他今天來會她究竟為了什麼?難道僅僅來向她表示一點他的懺悔,芎兒覺得自己被人牽進了一座迷宮。
藍天上飄過幾片撫媚的雲絮,緩緩地變幻著捉摸不定的百態千姿。
兩節作文課下來,芎兒臂彎里夾著一厚疊作文簿,乏力地走回辦公室。
「夏老師,你病了嗎?臉色很不好呀。」坐在對面辦公桌的葉老師關切地問。
「哦,沒啥,有點累。」芎兒撫了撫額角,朝葉老師感激地笑笑。今天,她有點神思恍惚,幸虧是作文課,把命題往黑板上一寫,學生冥思苦想,她便可以一言不語地坐在一旁靜思了。腦子裡卻亂得很,忐忐忑忑總覺得要提防著什麼,就象一個人,走在深山小道中,時時害伯路邊的草叢裡會躥出一條毒蛇一般。
……電話鈴響了。芎兒下意識地伸手去拿話筒,她的辦公桌離電話機最近。
「餵——……我就是呀。」芎兒把話筒往耳朵上貼緊了,她一向難得有人打電話給她的。「你是哪位?猜?哦-我實在想不起來了。什麼?方成了你是方成呀!」芎兒吃驚地揚起了眉,抬高了聲音。方成是芎兒母校方校長的兒子,曾和她同過學,多少年不來往了。
「夏苟,今天晚上你有空嗎?我想約你出去走走,你看行嗎?」方成還是那個脾氣,說話不喜歡打彎。
「為什麼……」芎兒的心撲撲地跳,三十多歲的老姑娘,對男女間的事特別敏感。
「哈,本人決無凱靚侵犯之意,說實話,我兒子都快一五歲了。實有緊要之事相商呀。」方成真鬼,用耳朵就能猜透芎兒的顧慮,一句話說得芎兒臉騰騰地燒紅了。
「真會開玩笑,你……」芎兒掩飾著自己的窘態,為他的不禮貌而稍有些不快,「有什麼緊要之事呢:現在說不行嗎全」
「電話里實在不方便。夏茸,一真是很覃要的事,關係舞……」也關係到你呀。」方成的口氣嚴肅起來,有點著急,「務必請你,今天晚上,出來一次吧。」
「那……」芎兒猶豫了,她實在不願意晚上和一個男子逛大街,會有人說閒話的。甥體,下攀後,可以嗎:晚上、晚上……」
「可以可以。准五點。我在你們學校天門口等你。悅寧了呀,回頭見。」叭,方成掛斷了電話。
芎兒對著話筒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頭脹得快要爆裂開來。
芎兒給自己泡了一杯濃濃的茶,開始閱讀學生的作文簿。她有經驗,心裡很煩的時候,看看孩子們天真、單純的文章,能解脫許多的。這次,她給學生們的作文命題是:《友情》。
「小夏,請你上支部辦公室來一下。」學校的人事幹部站在辦公室門口叫道。
「什麼了你別搞錯了,是去教導處,要不就是總務辦公室吧!」芎兒疑惑地問,她不是黨員。
「沒錯,是去支部辦公室,老孫叫你快些去。」
芎兒不知所措地站起身,辦公室里不知誰開了句玩笑:「夏老師,領導看中你羅。現在到處在提拔年輕新千部,先入黨,再做官……」
「胡扯!」芎兒嘀咕了一句,匆匆趕往支部辦公室。
「夏苟同志,請坐,請坐。」支部書記老孫笑著招呼她。彎兒看見屋裡沙發上另外還有兩個人,一男一女,四五十歲模樣,千部打扮。」
「孫書記,什麼事呀?」芎兒問。
「咯咯咯,是這兩位同志專程來找你談談,他們是電機公司的。」老孫回頭對那一男一女說:「怎麼樣?你們自己談吧,我不奉陪了。」
老孫走了。
芎兒一下子感到局促不安起來,素不相識,找她有什麼事呢?
背兒著過介紹信,腦裊里轟的一聲,渾身都燥熱起來。原來,這兩個人是來找她了解汀汀的情況的!汀汀,那個讓芎兒想起胸口就脹痛的汀汀……
「夏育同志,最近,我們要向局裡推薦一些有才千有能力,作風又正派的年輕千部,汀汀同志是其中之一。這些年來,她各方面表現都不錯的,群眾基礎也很好……」
芎兒的眼睛直楞楞地盯著說話的人,而她看到的卻是汀汀四方方的臉,(據說女人長方臉,心惡!)那臉上總是掛著自信和得意的笑。一身發白的軍裝,紅五類、根正苗紅,颯爽英姿好不神氣,難怪小伙子們都象眾星捧月似地繞著她轉。她總是那麼幸運,愛情和事業!曹兒把自己的嘴唇咬得幾乎要冒血了。
「但是,最近,我們收到了一些揭發信,說汀汀在『文革』中是打砸搶組織『革造總』的常委,直接參予了毆打方忠華校長致殘的事件……」來訪者口氣陡然一轉,臉上的表情也嚴肅起來。芎兒輕輕地「呵——,了一聲,她突然猜著了小界今天早晨專程等她說那番話的真正用意了,她覺得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有些噁心,想吐。
「為了對黨對人民負責,也為了對汀汀本人負責,今天,就是想聽聽你所了解的情況。」
「我」芎兒慌忙搖了搖頭,「不不,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不了解她……」芎兒不願意回憶那些辛酸的往事,過去,你整我,我整你的爭鬥,已經體味得多了,她不願意卷進那些紛繁的人套到紛中。
如夏肯向志,我們到你的母校去調查過,據許多老師反映,你和汀汀從初中到高中都是最要好的同學。不要有什麼顧慮嘛,實事求是,談談嘛。」
「時間久了,都已經……記不清了……」芎兒反覆絞弄著手指,大冷天,額頭竟滲出了細細的汗珠。
「聽說在讀書的時候,汀汀表現挺不錯,是嗎?」
「嗯……三好學生、團支部委員。」芎兒想起一條濃蔭遮掩的馬路,清晨,她和汀汀在那兒跑步;傍晚,她們放學回家,有說不完的話,談理想、談未來……
「『文革』開始後,汀汀是參加『革造總』了嗎了」
「嗯……那是學校里第一個紅衛兵組織」。芎兒想起汀汀帶上紅袖章的那一天,自己又羨慕又傷心,伏在課桌上哭起來了。汀汀握著拳頭對自己說:「哭個屁里只要你狠狠觸一下自己的靈魂,下決心與你的封資修家庭劃清界線,你一定能夠成為一名毛主席的紅衛兵的!」可惜,芎兒怎麼也下不了那份狠心……
「『革造總』是專門搞打砸搶的嗎?」
「這……我不知道,那時候,我不常去學校。」
「汀汀是『革造總』的常一委嗎?」
「我不清楚,『文革』開始後不久,我就不常和她來往了。」
「為什麼?」
「因為……,芎兒又咬住了嘴唇,她想起她接到父親一從隔離室托人帶出的紙條後是多麼悲痛。她去找汀汀訴說衷腸,汀汀卻義正詞嚴地要她揭發父親。她不忍心,她害伯。汀汀急得直跺腳:「你難道心甘情願要做封資修的殉葬品嗎?不,我一定要挽救你。」汀汀從她手中奪了紙條就跑到工宣隊隊部去了……從那以後,她就和汀汀疏遠了。不,不要提起這些事兒「因為…,二我不是紅衛兵……」
來訪者非常失望地互相看了看。「請問,汀汀究竟是不是參預了毆打方校長的事件?她動年了嗎?夏芍同志,這個問題很關鍵,希望你能仔細回想一下當時學校的情況。」
芎兒的心弦被拉緊了,下意識地握拳堵住了嘴巴。那個烏雲密布的夜晚,她一輩子也忘不了……起風了,風很大,晃得窗架咯吱吱響。芎兒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開門一看,是汀汀。
「你月你來做什麼?」芎兒警覺地間。
「芎兒,風大,進屋去,我,我想和你談談。」汀汀的聲音沙啞了。
「不不不……」芎兒用身體擋住了門,「我哥……恨你,他知道了,會用掃帚趕你的……」
「哦——對了,我是你們家的罪人,那麼,再見……」汀汀的身子象是萎縮了許多,在風中搖晃著。芎兒不忍心了,上前拉住她:「你……別走了,進我屋,輕點,別吵醒我哥……」
燈光下,芎兒發現汀汀臉色蒼白,頭髮紊亂,簡直象換了個人。「你,怎麼啦?對了,今晚上你們『革造總』不是開批鬥方忠華的大會嗎:海報連淮海路上都貼遍了,你這員猛將怎麼倒有閒心串門來了?」
汀汀不說話,眼睛呆呆地望著空間的某一點,象在追索著什麼。
「汀汀,汀汀,你說話呀。」芎兒害伯極了,直晃著她的手臂。
「芎兒,芎兒,你一定很恨我,我這個人很壞,是嗎」汀汀突然盯著芎兒間。
「不不不,汀汀,我沒有這個意思,是我哥……」
「我自己發現我很壞,芎兒,你別哄我了。」汀汀噢喚地哭了起來。
「汀汀,汀汀,你不壞,真的,我是說真心話,我理解你……」芎兒從沒見汀汀哭過,她的心軟了,摟著汀汀的肩膀,勸著,自己也流出了淚。
哭了一陣,汀汀猛丁衝出一句話:「今天,方忠華沒有到會!」
「啊?」
「他家裡保姆來電話,說他病得很重。可我們不相信,走資派總是很狡猾的。」
「也許……」
「我們衝到他家去揪他……」
「啊!」
「他躺在床上。」
「是病了!」
「可許多人說他是裝病……」
「到底是真病還是裝病?」
汀汀沉默了,身子在輕輕打顫,芎兒拉住她的手,發現她的手冰涼冰涼。忽然,她淇緊了芎兒的手,指甲幾乎要嵌進芍兒的肉里,她用很沉很沉的嗓音緩緩地說:「照他們那樣……沒病也要成病,有病就更不行了」
「他們怎樣了!」
汀汀看了芎兒一眼,眼光是恐怖的,呻吟似地說:「也許,真是我變了,我動搖?我變節:我墮落:我,我什麼也搞不懂!」說著她又捂著臉哭起來。芎兒左勸右勸,勸她躺下了:「汀汀,你一定是累了,睡吧,有什麼事明天再說,睡吧……」
第二天,芎兒醒來,汀汀已經不在屋裡了,不久,學校里就傳開了:汀汀和「革造總」的戰友們毆打方校長致殘……
「夏芍同志,你談談你所知道的……」
芎兒想告訴他們那一晚的事,可是她眼前疊映著汀汀得意的方臉和小界虛假的笑容,胸口一陣陣地脹痛。
「我什麼都不知道!」芎兒叫起來,那個夜晚所發生的一切能說明什麼呢?汀汀什麼也沒告訴她呀!不要對他們提這些事了,不要說汀汀什麼壞話,也不用為她作什麼辯護,她和她,象兩條軌道上的行星,互不相關,永不相遇芎兒抿緊了嘴唇,發誓不張口了。
來訪者遺憾地嘆著氣,把談話記錄交給芎兒簽了字,就告辭了。臨跨出門口,那位女的總象是不甘心,又抽出張信紙寫下了他倆的工作單位和姓名,交給芎兒,懇切地說:「夏苟同志,希望你回去後再仔細回想回想,想起什麼,請寫信告訴我們。打擾了:」
芎兒把那紙條塞進衣兜里,心裡暗暗說。「一輩子也不會給你們寫信的!」
芎兒原本想打發了那兩位來訪者,集中心思改作文簿的,沒想到心情莫名其妙地鬱悶得發慌,心坎上象拴著一盤石磨。
天氣漸轉陰沉,從天際飄過來幾團淺灰的雲,時隱時現地遮掩著日頭,把一塊塊的暗影投在樓房的屋頂上,大廈的牆壁上和車輛行人川流不息的馬路上。
芎兒心間也有許多暗影。
芎兒敏感地覺察到,辦公室里的幾位同志都在交頭接耳地議論自己,一定是自己失態的神情引起他們的某種猜測了。從支部辦公室出來而顯得悶悶不樂的模樣,那一定是挨領導的批評了!夏育一定是犯什麼錯誤了!真無聊!芎兒忍受不住他們時不時投過來的憐憫和好奇的目光,故意抬高了聲音對葉老師說:「莫名其妙地來了兩個外調人員,荒廢我兩節課時間,否則,一個班的作文簿都能改完了。看來今天晚上又得開夜車了。」
「哦——是有人來外調呀!,辦公室里的空氣一下子活躍起來:
「哪個單位來的!」
「是不是了解『文革』中的事!」
「你寫材料了沒有?」……
芎兒後侮自己不該提及外調的事,她象一隻被貓兒逼到了牆角里的老鼠,實在逃避不了,硬著頭皮支支吾吾地說:啊那人的情況……我不熟悉。」
芎兒覺得同事們疑間的目光一齊落在自己下垂的眼皮上,她的背脊發冷、頭皮發麻,仿佛有人在一件件地剝她的衣服,扒她的皮,把她的心肝赤裸裸地擺在眾目睽睽之下。
「夏老師,我看你還是去看看病吧,你的氣色真是很不對頭呢。」葉老師輕輕地對芎兒說。
「不要緊,只是……頭有點痛。」
「咯,我這兒有止痛片,吃一片吧。」
沒辦法,芎兒當著葉老師的面,只好伸長脖子吞下了一片。天下有沒有能止心煩的藥呢?
快下班的時候,葉老師對芎兒說:「夏老師,你身體不好,我送你,回家吧。」
「不用不用;」芎兒想到方成要在校門口等她,真伯讓葉老師撞見。「你先回家吧:我,我還想在這兒看一會作文簿,家中小侄子老纏身,沒法坐定下來。」芎兒急中生智,說出了一條很在情理的緣由。
等辦公室里的同志們都離開了學校,芎兒才急匆匆地走出校門,方成在馬路對面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婦女同志真是架子大,咱們又不是去談戀愛,真用不著考驗我的耐心。」方成開玩笑地說。
「對不起,實在是……」芎兒很不好意思,其實她已猜到方成要找她說什麼了。她正希望有人跟她推心置腹地談談。
他們沿馬路筆直走去,方成推著自行車走在人行道下面,芎兒踩著人行道的邊沿緩緩地邁步。
「你知道嗎?我們班的汀汀,要提拔到局裡當幹部了!」方成語氣很重,他準備讓苟幾大吃一驚而後憤憤不平。可是芍兒眼睛盯著腳尖淡漠地回答。「我知道了。」
「簡直不可容忍,象她這種人竟能混到局裡去,這是什麼幹部路線?我給她們公司黨委寫了揭發信!」
「原來……是你。」
「我在見證人的名單中寫到了你,夏苟,最近幾天很可能有人到你這裡來外調,你一定要……」
「今天上午,他們已經來過了。」
「真的:那麼快呀!」方成顯得很興奮,「太好了,汀汀別再做美夢了。暖,你給扭封門加了多少祛碼?
「我……他們主要是想了解毆打你父親事件的真象,關於這件事,我……不很清楚……」芎兒懾儒著說。
「你怎麼不清楚了」方成急了,「學校里誰不清楚」我父親發高燒,他們卻說他裝病,抽下帶銅扣的皮帶打他……」方成的聲音嘎咽了。
「這些我都知道,我……」背兒心口隱隱作痛,她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我只是想,汀汀也許不會動手的,…那天晚上,她來找我……」
方成不耐煩地聽完了芎兒的敘述,不以為然地說:「那些能說明什麼呢全只能反證她是做賊心虛了。
「可是,我卻感覺她當時是陷於一種極度的痛苦和矛盾之中……。」
「算了吧,就憑汀汀當時造反的那種狂熱勁兒,誰都不會相信你的推測的。」
「當然不能靠推測。方成,那時,你怎麼會不在家呢?」
「我步行串連上井岡山了。要是我在的話,准和他們拚了……」方成喘著粗氣,眼睛亮得灼人,「可惜呀,家裡只有一位老保姆,正是她向我哭訴了父親當時的慘狀。」
「那位老保姆……她現在在哪兒岔」育兒急急地間。
「早回鄉下去了。你問她幹啥?」
「我想,你父親去世了,只有她是現場目擊者了,應該間問她,汀汀……」
方成猛地煞住腳步,惡狠狠地盯著芎兒:「你,你發瘋啦里竟想為汀汀開脫罪行,縱然,你不顧念我父親的冤屈,你總該想想你的父親吧了是誰毫不留情地揭發了他?你總該想想你自己吧了是誰搶走了你最寶貴的初戀?……」
「方成同志!」芎兒臉色刷地變得慘白,嘴唇哆嗦著喊了一聲,「希望你不要提我的……過去的一切,我想把它……忘記。」
「夏苟,我真沒想到,你變得這樣脆弱、窩囊、無能:」方成鄙視地扭過頭,不再看芎兒,「那麼,就請回吧,多打擾了!」
「方成,我……你聽我說,不是我脆弱,我只是很想擺脫以往那些痛心的陰影。每當想起父親,想起……我恨,我怨,把心都磨損了,人好象長久地處在一種沉悶和陰霆的空氣中,變得冷漠和孤僻。我開始討厭起這種怨恨,我懼伯……孤獨,我希望我的心田裡有一片明媚的陽光,有一縷和煦的春風……就象我們在中學裡讀書時那樣,同學之間是多麼的友愛。是的,我希望得到」一愛,希望自己能愛別人,也能得到……別人的愛!」芎兒情緒有些激動,眼淚不知不覺地溢出了眼眶。在芎兒身上,有兩個截然相反的自我正在劇烈地搏鬥著。
「夏芍,你可真是有善心,用時髦的話來說,就是『心靈美』,你想來世修個觀音身吧?我可是望塵莫及了。再見:」方成推起自行車走了幾步,又扭回頭,對著芎兒大聲說:「可是,失去了的愛你還能追得回嗎?天地!」、人心窄,自古如此呀里」
隨著話音,方成飛也似地騎上自行車,一會兒就隱沒在暮色迷濛的十字街口了。
芎兒用手背抹去腮上的冰冷的淚珠,方成臨走時提下的那句話象一把鐵榔頭重重地錘在她的心口。
大街盡頭,大樓聳立,樓與樓之間,盤旋著層層疊入的雲團,已經落下地平線的夕陽,不氣餒地以它的最後一道餘光奮力穿透雲層,把雲的邊緣鍍成一片錦緞。
芎兒剛走到弄堂口,小侄子就張著兩隻手臂嚷嚷著「姑姑——姑姑——」小鳥般地撲進了芎兒的懷抱。兩天不見侄子面了,芎兒動感情地把他樓得緊緊的,在他的胖臉煩上狠狠地順了兩下。
「姑姑壞,姑姑把我忘記了!」小侄子用拳頭敲著芎兒的背。
「姑姑是壞,姑姑忘了你……」芎兒覺得一陣酸楚,她把臉伏在小侄子的脖頸里。是的,失去的愛是再也追不回了,而尋求新的愛呢?不是那麼迷惘……
「姑姑,你欠我兩隻小鳥了,昨天一隻,今天一隻。我要一隻小鴿子,一隻大老鷹。」小侄子伸出胖胖的兩根手指說。
「好的,姑姑給你折小鴿子和大老鷹。姑姑馬上就給你折,好嗎!」
「好!」
芎兒從衣兜里摸出張皺巴巴的紙條,在膝蓋上持持平,她要給小侄子折兩隻最精緻的小鳥。她的手指靈巧地活動著,紙條在她手中變幻著形狀,不一會,一隻翅膀會動的小鴿子就折成了。小侄子舉著它,搖搖晃晃地跑進屋,叫著:「爸爸,媽媽,快看我的小鴿子,姑姑折的小鴿子。
「芎兒,你總算回來了!」嫂嫂雙手一合,滿臉喜氣地看著芎兒。
「你呀你,叫你早點回家,又弄到這麼晚。」哥哥著急地看了看手錶。
「好了好了,別埋怨了,來得及的。快吃飯,快吃飯。」嫂嫂手忙腳亂地張羅起來。
「什麼事呀?」芎兒納悶地間。
「咯咯咯咯,嫂嫂捂著嘴笑著,神秘地望著哥哥。哥哥說:「剛才,姓駱的打來傳呼電話,偏偏你不在。我代你去聽了,他約你今天晚上七點,在臨江公園門口碰面還有半小時,你快扒兩口飯,騎我的車去吧。」哥哥竭力用很平穩的口氣說著,他怕芎兒害羞,說完了也不去看芎兒的臉部表情,直到聽見芎兒輕輕地吐出兩個字:「不去。」哥哥猛吃一驚,間:「為什麼,」
「我不想和他見面了。」芎兒冷靜地回答。這是巧合嗎?小界今天早晨剛剛提起過他,晚上他就打電話來了。他一定是聽了汀汀的勸說,或者說,他是小界向自己打過來的一張牌,就看你接不接了。芎兒日夜渴求的難道就是這樣的愛情嗎7芎兒覺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侮辱!
哥哥發火了。「前幾天還在神魂顛倒地等人家來信,人家真來請你,你又要搭什麼豆腐架子了真有點神經病,怪不得人家說老姑娘做久了脾氣會變壞的。我可不想管你的事了,怨只怨父母死得太早……」哥哥用大巴掌抹了抹眼睛。「你呀,不能好好地說話嗎!」嫂嫂嗅怪地瞪了一眼哥哥,「這麼長時間音訊全無,妹妹肚子裡當然要存下疙瘩羅里現在有些人談朋友,一下談幾個,那邊不成了再找這邊,我們芎兒又不是處理品,當然不能容他挑來揀去的,是吧!」嫂嫂笑盈盈地勾住芎兒的肩膀,「不過,不去赴約總是有失禮貌的。再說,當面把話說清楚只有好,興許人家有什麼特殊原因呢?萬一錯怪了人,你又失去這麼好的姻緣,以後,要後悔的。芎兒,聽嫂嫂話,還是去一次吧,談不談對象,見了面再決定,好嗎?
嫂嫂的話不容反駁,再則,首兒不忍心讓哥哥傷心,她勉強答應了。
彎兒哪有胃口吃飯,喝了碗湯,便出門了。她沒有騎哥哥的自行車——哥哥象愛眼珠似地愛這輛車,每天把它擦得照見人影;小侄子不慎把車子推倒了,車把上蹭去一塊「克羅米」哥哥破天荒狠狠地打了他一頓。
小侄子趴在窗口對芎兒晃著手中的紙鳥,叫著:「姑姑早點回來,幫我折大老鷹。」
「知道了。你快把窗關上,小心著涼?!」芎兒朝小侄子擺了擺手。
雲朵飄忽,月色黯淡,馬路上顯得很暗。路燈下,芎兒踩之著自己時長時短的身影,影子顯得細長、苗條。芎兒依稀記得和某一個男子一起散步的時候,曾經探討過:究竟是人本身比影子美,還是影子比人本身美了無聊1芎兒此刻的頭腦里似乎擠滿了團團的雲,似有似無。她有時想起了七仙女。七仙女離開天宮的瓊樓玉宇,下嫁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的置永,嘗盡人間悲傷事,真有點傻,但傻得崇高而可愛……
「夏老師!」
「夏老師!」
芎兒定神一看,兩個女學生站在她面前,她認出是她教課的班上的學生。
「你們好,這麼晚了,還逛街呀?」
「不,夏老師,我上她家做功課,做完了,她送我到車站。」其中一位女孩子說。
「哦,這樣很好,互相幫助。」
「夏老師,上我家去坐一會吧,我家就在前面的大樓里。」另一位女孩子熱情地邀請著。
「不不,時間不早了。」芎兒慌忙推辭。
「去嘛去嘛,我爸媽早想見你呢址」女學生拽住了芎兒的胳膊不鬆手。芎兒生伯被她猜出約會的事,不便硬推,只得身不由主地跟她走。
芎兒跟著她的學生走進大樓的一套公寓。學生的父母都是知識分子模樣的中年人,他們待客熱情周到。
「哦哦,你就是夏老師!我們這孩子非常崇拜你,說你肚子裡都是詩和故事。
「哪裡……我教得不好。」苟幾有些靦腆,但也覺得很親切。
「夏老師上課總是很有趣。這回寫作文,出題目叫《友情》,同學們都很喜歡。寫咱們自己之間的事,寫也寫不完。夏老師,我的作文簿你看了嗎?」
「還沒來得及……」
「這命題不錯。十年動亂,人與人之間搞得關係緊張,沒有信任,沒有友愛,更談不上感情了。撥亂反正,這是很重要的吶。」
「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才出這個題……」
學生的母親端來了熱咖啡,芎兒喝了一滿杯,渾身都暖了起來。她希望這樣無拘無束的談話一直繼續下去,瞄了一眼手錶,竟然已過去了一個多小時,她趕緊起身告辭。
寒冷的夜擁上來包裹了她,她打了個寒喋。他一定等不及,一定已經離開約定地點了。不管怎樣,她總得去看一看,對哥嫂也好有個交代。她把臉深深地埋進毛衣的高領里,幾乎是小跑步般地匆匆而行。
芎兒隔馬路朝閱寂的公園門口掃了一眼,沒人!這是命中注定,她噓了口氣,有那麼一絲的遺憾。
「夏苟同志!」突然,身後有人叫喚。
「是你?你,你怎麼還沒離開了」芎兒看見駱同志那副深沉的眼睛和凍得發紫的嘴唇,驚駭地大叫起來。離約定時間已過了兩個多小時了呀!
「我想,你一定會來的,一定是有事耽擱了,不會不來的。從第一次見面起,我就看出你這人很真誠。」駱同志顯得非常高興,絲毫沒有責怪芎兒。
芎兒的心忽然悠悠蕩蕩地搖晃起來。
「天氣很冷,我們到前面飲食店裡去坐坐,好嗎!」
芎兒機械地點點頭,她沒有勇氣拒絕他。
他要了兩碗小餛飩和四兩小籠包子。包子是蝦餡的,很鮮。芎兒咬了一口,汁順著下巴滴到衣襟上,她慌忙掏出手帕擦著,羞紅了臉。
他先開口了:「小夏,我要向你道歉,一個多月時間,我。」
「沒什麼,我經得多了,這種事這般結束很自然。」
「可我覺得心裡老擺脫不開……似乎壓著許多話,前幾次,我們是談得很投機的呀!我想,即便不是那種關係,為什麼就不能在一起談談呢?你願意嗎了」
芎兒點點頭,她期望的不正是能有個人剖腹掏心地談談嗎?她漂了他一眼,發現他有點消瘦,眼窩上都是細紋,她心裡不禁一動。「是不是……有一個人來勸你和我……?」芎兒輕輕地問,心裡有些緊張。
「沒有。」他搖了搖頭。芎兒疑惑地看著他的眼睛,她覺得那是誠實的。她暗暗鬆了口氣,眼眶有些酸澀。
「實話說,我一直處在極度的矛盾之中,從感情上說,我對你印象很好……可是,世俗的流長蜚短,使我又沒有勇氣……理智痛苦地抑制著情感……我真軟弱,是不是!」他坦誠地間芎兒。
「不,這是很難的,畢竟不是在桃花源里生活。」芎兒深有感觸,體諒地說:「我也常常矛盾著的,有時是理智抑制了感情,有時卻是感情淹沒了理智……」
「說出來你別笑我,我有時會想,倘若讓我們倆重新開始,我們就別去談過去的事了,那麼,也許會很好……」他有點靦腆。
我不願意那樣,那樣……是虛假的,我希望讓你了解我的全部……往後走路,會更踏實。」她倔強地、但又是柔弱地說。
他似乎很受震動,睜大眼看了她片刻,「真奇怪,不見你時,你的過去象塊黑影擋在我眼前,現在,那黑影不見了,你是那麼清晰,活生生的、實實在在的你!我想,過去的你不過是你的一條影子,為什麼我要相信影子而不相信真實的人呢?」
「因為影子和人很難分開,我自己也老是低頭看影子的……」她淡淡地笑了。
「難道,你一點都不怨恨我?」他有些衝動。
「不不,我實在是非常非常地討厭『怨恨』了,它使我心寒。我渴求愛……愛同志、愛朋友、愛親屬、愛我的學生。」她也衝動起來。
「愛人之心必然得人之愛。」
「我不奢求什麼,過去的傷疤常常警告我……」
可你總不能老搭著舊傷疤哭泣呀!」他幾乎喊起來,芷直,是做人的內核。即或是對待過去了的,也需要正直、坦蕩的胸襟。一個人,不能沒有是非感,就象你和汀汀……」她的身子輕輕地晃了晃,汀汀衛仿佛有一股潛流在她的思緒里飄動。
他的眼中冒出晶亮的星,直視她,她並不簽開目先。
「這樣多好,仰起臉,別再看那些黑影了里重要的是今天,有了今天,才會有值得嚮往的明天。」低沉而令人心頗的男子嗓音在芎兒耳邊迴繞,芎兒覺得有一股力量把她從泥潭中拔出來了,渾身有一種令人暈眩的輕鬆感。
他們走到清冷而潔淨的馬路上,芎兒深深地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雲沒散,一疊一疊宛如銀白的蓮花瓣。雲層稀薄處,露出一隙深藍的天空,那是夜打開了一廊窗!」,從那裡可以看見雲外恢弘的宇宙。
芎兒攝手攝腳地走進自己的亭子間,沒開燈,把滾燙的臉伏在被子裡,讓劇跳的心平靜些、平靜些……
今天,她仿佛在一座千迴百轉的暗幽幽的山洞裡摸索了好長好長的路,豁然開朗地看到了透明的藍天、碧綠的草地。
片刻,她翻身坐到小小的寫字桌邊上,拉亮了十二瓦的小日光燈,她抽出兩張信紙,擰開了鋼筆帽。
應該怎麼稱呼呢全xx公司,對,他們曾留過姓名。芎兒把手伸進衣兜,馬上觸電似地跳了起來,她想起小侄子手中的紙鳥兒。
芎兒慌手慌腳地奔上樓梯,在哥嫂房門前站住了,她有些猶豫,這麼晚了,哥哥嫂嫂一定睡著了呀。
「是芎兒嗎?」屋裡傳出哥哥的聲音,電燈叭地擰亮了,又傳出悉悉索索披衣服的聲音,哥哥在嘆息,「你不回來,我怎麼睡得著呵。」
芎兒抽縮了一下鼻子,她突然很想像小時候那樣勾住哥哥的脖頸。
門開了,哥哥棉衣扣都沒扣上,一把拉她進屋,就問:「怎麼樣了姓駱的說什麼呀?」
芎兒害羞地扭了扭身子,「沒說什麼,亂七八糟地瞎談一氣。」
「你?你怎麼搞的,」哥哥又發急了,剛從被窩裡爬出來的嫂嫂操了把哥哥的背脊,慎他:「笨蛋,他們說什麼話能告訴你嗎!」嫂嫂說完頗有深意地膘了芎兒一眼,嘿嘿地笑起來。芍兒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哥哥好半天才明白過來,沒好氣地說:「就喜歡和我打啞謎!間題解決,睡覺睡覺!」
芎兒急忙拉住嫂嫂說:「嫂,你看見我替囡囡拆的紙鳥嗎?」
「紙鳥?他一直在玩的。」
「快給我,那紙我有用的。」
「這一時到哪兒去找呢?」嫂嫂嘀咕著到兒子放玩具的草包里翻了起來。芎兒也床底下看看,廢紙簍里翻翻。沒有。
「找不到了,明天間囡囡吧。」
「可我……」芎兒今晚不把那封信寫好寄出,她的神經無論如何不會安寧的。
芎兒又到熟睡了的小侄子枕邊摸摸,衣兜里掏掏,還是沒有。嫂嫂把兒子的手臂塞進被窩,忽然叫著:「芎兒,在這裡呢!」
一隻紙拆的小白鴿,被小侄子緊緊地貼在胸口上呢!兒忍不住在小侄子紅通通的臉蛋上了順了一口。
「暖暖,別把他弄醒了。」嫂嫂輕輕擰了下芎兒的手臂。
「哥,嫂,打擾了,對不起。」
芎兒極其詳細地給汀汀公司來外調的兩位同志寫了封信,敘述了多少年前的那個夜晚,汀汀來找自己,她的失常的神情和言語,芎兒很認真地談了自己的看法:她覺得汀汀的舉動說明汀汀是不同意某些人對方校長的野蠻毆打的。她很仔細地提到了那位老保姆,只有她可以證明汀汀的行為,希望他們能找到她……
芎兒端端正正地開好信封,貼上郵票,連夜把它丟進了弄堂口的郵筒里。
明天,他們就會收到這封信的。芎兒平靜地想。
夜很深,芎兒睡意全無,興趣盎然地用兩張白紙折小鳥,她要拆一個漂亮的小白鴿和一個神氣的大老鷹,明天一早就送給小侄子,她喜歡聽小侄子天真無邪的笑聲。